几个人心情复杂地将溺水者拖上岸,借着月色看清了他的面容打扮:那张脸是扔在人堆里找不出来的寻常长相,衣服也并无多少特别之处,只是湿淋淋的全贴在了身上。
巡防队长蹲下来,直接伸手扯下那人的下装,挨得近的几人同时倒抽了一口凉气——这竟是个公公。
巡防队长站起身,招呼还没撤走的另一队:“把他带回邑衙。”
段唯从牢房里出来,看见候在门口的思墨,抬手拍拍他的肩:“江凝回来没有?”
“出事了,” 思墨急道,“凝公子一回来就去验尸房了,您快去看看吧。”
段唯深吸一口气,反应了一下是怎么回事,不由苦笑道:“思墨,以后能不能稍微注意一下说话的顺序?”没等思墨反应过来,便直奔验尸房去了。
房内正中摆放着那具溺水者的尸体,全身上下的衣物已褪了个干净,无遮无拦地映入眼底。
江凝屏退左右,走向段唯:“之前走的急,你要说的是什么事?”
段唯从袖口内袋中摸出珠钗:“锦儿饰物里的,这是一支宫钗。”
江凝接过自己并不熟悉的宫钗,再转头看看中间躺着的京城特产,脑中某个猜测又清晰了些。
“刚才给他去衣之前,我让人把秀怡带过来看了一眼,”江凝说,“她指认这个人就是常来锦秀楼与锦儿会面的客人之一。我们还从他贴身内袋里发现了一点香末,可惜浸过水了,无法判断究竟是不是那种邪香。”
见段唯的反应平静,江凝心下明白,也许从见到宫钗的那一刻起,他就有了相同的猜测。
“久闻西厂大名,没想到不仅遍及京师,就连亲王属地也不肯放过。” 江凝声音冰冷,“这群东西,眼里到底还有没有王法?”
段唯低头不语,半晌,才涩声道:“八年…… 八年的时间里,我们竟无知无觉。怕只怕,想动临安的,还是上面那位。”
江凝低叹一声,右手抚过段唯左肩:“的确,这是最坏的可能,但我更倾向于并非他授意所为。这个办法对他来说,实在是耗时又见效奇慢,更像是对临安有所忌惮的人干出来的。”
“早就听闻西厂在京师屡兴大狱,” 段唯半攥了拳,“却没料到他们连临安的主意也敢打。若是仅潜在邻江邑还好说,只怕已渗入临安各个城邑。”
“现在发现还不算太迟,” 江凝说,“我已命驿站依次向下传递警戒讯号,另给义父传信一封。看来今晚是睡不成了,务必将还藏身在邻江邑的’特产’都揪出来。”
段唯没有食言,带人去搜“京城特产”前,还不忘给曹勇点上一支香。
此行还算顺利,不久之后,一路人马便从望江楼附近押回一位。暴露他的不是别的,恰恰是那身与溺水公公一模一样的衣服。
只可惜这位没有以身殉“道”的精神,押回刑院后便在严刑逼供下哭喊着求饶,声嘶力竭地强调自己不过是个小跑腿的,参与的事情不多。
江凝敲敲桌面:“知道多少说多少。”
那位声音跟着身体颤抖着:“小的…… 小的只是奉命来找锦儿姑娘取邮符,她过了时辰还没有来,关卡都戒严了,我……我……”
江凝不耐烦地打断他:“说有用的!来送香的是谁?现在在哪?”
“是……是个姑娘,那香就是她制的,现在……应该已经离开了。”
江凝磨磨牙:“锦儿是怎么到邻江邑的?当初又是怎么进的青羽阁?”
“这……容小的想想……啊——当初是跟着商人过来,被卖进去的。”
邻江邑位于北江以南,临安王封地最北端,北江以北是边民互市,扈城、邻江邑与外族边民均可互易商货,二十年来一派繁荣景象。
“那商人也是你们的人扮的?”
“不是,” 公公抖得有如筛糠,“我们扮商人也不像啊。我们是把锦儿姑娘卖给那人,他再高价转手给青羽阁的……”
“这事是谁策划的?”
“厂公,都是厂公安排的,我们只是奉命跑腿啊——”
凄厉的哀嚎再次响起,江凝冷冷道:“住嘴!再喊打断你的腿。皇上知情吗?”
“小的不知道。” 他在江凝剜肉搬的眼神中哆嗦了一会儿,又颤声道,“应该……应该不知情,王爷乃是圣上手足,圣上怎肯行此手段,现在想来都是厂公居心叵测,不知怎么算计起王爷来。”
江凝的声音依旧透着寒气:“来邻江邑的一共多少人?”
“取邮符的两个,送香的两个姑娘,再加上锦儿,就这些了。”
“是吗?取邮符的身上为什么会有香末?”
“是…… 是为了让锦儿姑娘辨明身份,小的不敢欺瞒大人啊。”
“那香有什么特别之处?什么成分?”
公公快哭了:“这这这,小的真不知道。”
江凝停顿了一会儿:“那,你们如何联络派往属地别处的人?”
公公愣了:“大、大人何出此言?”
“不明白?” 江凝起身活动着手腕,“我没多少耐心,别太浪费。”
耐心不足的江大公子精力却很饱满,一场刑讯持续了几个时辰,直到天已大亮,才拿着笔录走出牢房。
段唯虽没有参与刑讯,也是一夜未睡,将秀怡等人的供述翻来覆去地理了一遍又一遍,碰到疑点再去提审记录,天微亮时才完成了手上的事情。
江凝走到厅堂,见段唯左臂撑在案上,抵着额头,另一只手还在翻着卷宗,讶异道:“还在忙?不是让你回去歇会儿吗?”
段唯脸上挂着点疲倦,摆手道:“不碍事。你那里怎么样?”
江凝将手中薄册放在案上,点出几处给他看:“对得上。”
段唯翻阅一遍,紧绷的神经慢慢舒缓下来。
“这样看来,情况不算太糟。” 他抬起头,“只是有一点,我还是觉得奇怪——锦儿藏着那支宫钗做什么?”
“或许是作为交接的信物,或许只是收藏,猜测有很多种,可惜暂时得不到证实了。”
段唯叹了口气:“理智上,我不应该花那么多时间去想它有什么意义,可就是忍不住——可能是我母亲恰好也有一支的缘故。”
江凝从未进过王府里的小祠堂。之前段唯认出锦儿饰物中有支宫钗时,他并未深想,此时恍然领悟。“王妃将宫钗带到临安是为何意?”
“没什么特殊意义,” 段唯说,“就是觉得好看。”
答案有些出乎意料,江凝疲劳过度的脑子一时卡住了,只好干巴巴地接道:“没错,是挺好看的。” 想想又补充说:“锦儿的死和那制香女的逃脱模糊了很多细节,即便案情大体清晰,目前看来,西厂也没有把临安作为重点‘发掘’,我们还是不能降低警戒标准,必须提防有没被’唤醒’的棋子存在。”
段唯点点头:“暗察使举荐的新邑尉已经就位,巡防由他亲自指导。再过一晚解除封锁,出入关卡的盘查按战时标准来。接下来给曹大人定了罪,就可以结案了。”
江凝稍微活动了一下发酸的臂膀,一并在宽大的太师椅上坐下:“再过半个时辰开始会审,你靠着我睡会儿吧。”
“那你呢?” 段唯虽然没什么睡意,也感到周身疲乏,而江凝连续讯问了几个时辰,想必比自己好不到哪去。
“一起睡。” 江凝不由分说地把人往怀里一带,另一只手肘撑住桌案,支着太阳穴,不多时便见了周公。
段唯身体进入休眠状态,意识却无论如何也不肯进入梦乡,兀自烦躁一会儿,忍不住睁开眼睛,瞄了瞄“真皮枕头”,见他这个姿势竟也能睡得酣畅,嘴角一翘,不由自主地伸出手指,轻轻碰了一下江凝的鼻尖。
作者有话要说: 下一章有辆电动小三轮,跑得不算太快的那种,大概不会有敏感词,不知道能不能上路(手动捂脸
第15章 第十五章
半个时辰不知不觉地流逝过去,思墨扣了扣门,低声道:“公子,时辰到了。”
江凝瞬间惊醒。枕在肩上的人眼眸清亮地看着他:“该去会审了。”
他低头吻吻段唯的眉心:“睡着了没有?”
段唯含糊地应了一声,脸上的确看不出倦意了:“快起来,不然晚了。”
江凝无奈道:“你压在我身上,让我先起?”
段唯红了脸,伸出一只手去撑案边,还没触碰到,江凝便一用力,将他一起带了起来,脸上挂了个得瑟无比的笑容。
会审进行得十分顺利。在如何处置曹勇这一问题上,新任邑尉担任了绝对的旁听者,并表示将坚决执行二位特察使作出的决策。
二位特察使交换了一个眼神,得出了相同的意见——死罪暂免,无期收监。
待后续工作处理完毕,二人从邑衙走出时,月亮已爬上梢头。
谢绝了邑尉派车护送,二人慢悠悠地沿街漫步。受前一晚紧张氛围的影响,街上显得冷冷清清,商贩们也早早收了摊。
江凝一只手搭在佩剑的剑柄上,另一只手想去揽段唯,却被段唯一闪身躲开了。
“在街上能不能老实一会儿?”
“又没有人看我们。” 江凝心不甘情不愿地收回了手。
转角处几声吆喝不合时宜的传来:“吉凶祸福,命理姻缘;铁口直断,君无戏言。两位公子,算上一卦?”
段唯一见算卦的就没有什么好脸色,但依然凭着多年良好的涵养,礼貌地拒绝了。江凝则是另有打算,也不愿在外面多作停留。
算卦先生却不依不饶,原地转业为叫花:“公子请留步!我已经一天都没有揽到生意了,可否赏两个饭钱?”
段唯哭笑不得,还是掏出一把碎银,转身给了他。算卦先生千恩万谢,喜气洋洋地起身收拾东西,却在两人转身后敛去了喜色,目光幽深地盯着他们的背影,直到他们消失在街道尽头。
“你想吃点什么?” 回到望江楼,江凝开口第一句便问。
“嗯?在邑衙不是吃过了吗?”
“那只能叫随便垫了点,” 江凝认真道,“量少,吃的又急。现在你有什么想吃的吗?”
段唯感觉不太饿,便随口说:“都这个时辰了,下面也该打烊了。”
江凝无奈道:“不需要考虑这个,今晚是江大厨掌勺,想吃什么尽管点。”
“你还会做饭?” 段唯眼中写满了惊讶。
江凝神秘兮兮地:“这位公子,捧个场吧。”
段唯忽然明白了什么。这天是十月十九,他十七岁的生辰。
随着年龄的增长,“生辰”这日好像也渐渐融入了众多稀松平常的日子,早就不像幼时那样扳着手指算天数,盼那一顿多上几个特殊菜式的团圆饭。这天一早又在忙着处理公事,段唯目光扫过邑衙墙上的黄历时,也只是闪过一个“回去再给母亲补盏香灯”的念头,然后就没了想法。
然而有人惦着这件事,并且正用期待的眼神望着他。
“那……你做什么就吃什么,” 段唯想了想,“不早了,别弄太复杂的,简单一点。”
“好好好,” 江凝欢天喜地,“你在房里等我,别下去看哈。”
江凝脚下生风地“飞”进了后厨,伙计手忙脚乱地上前阻拦:“这位客官,点菜是在前面……您想点什么?”
“厨房。” 江凝一撩眼皮,火急火燎地递过一张银票,“一炷香的时辰,别让人进来。”
远在东平的段允忽然感到一阵没来由的心绞痛。
伙计捧了银票,呆呆地立在门外,听着里面一阵乒乒乓乓,严重怀疑该客官是在拆厨房。低头看看手里的银票,犯难地思考着要不要去禀告老板。最后,他悲哀地想到,重建厨房的本钱似乎要大于这张票子,于是一跺脚,慌慌张张地跑向老板的寝房。
段唯压下被成功点起的好奇心,坐在圆桌边把玩江凝方才摘下的佩剑。此剑是出发前段允所赠,样式是江凝自己选的。铁铸的剑身上雕浮着略显繁杂的冰裂纹,在烛光映照下恍若动荡不安的寒水。与此相比,段唯选的佩剑明显要简洁光滑的多。
而这把曾经被段唯嘲笑过的剑却是江凝的心头宝,能带的时候绝不离身,此刻躺在光下,竟有种惊艳之感。
等伙计带着老板慌慌张张地跑回厨房时,已是人去房空,只有淡淡的桂花香飘荡其中。
江凝托着一盘松软晶莹的桂花糕飘回房间,尾巴翘上了天。
盘中的桂花糕不多不少,正好十七只,被摆成了月亮的形状。
江凝拿过两个小酒盏,倒上清酿,一杯推至段唯面前。
“尝尝味道怎么样?”
“挺好,不愧是江大厨。” 段唯笑道,“你是什么时候学的?”
“在王府跟后厨偷的艺,” 江凝说,“不过是第一次上手。看来我在这方面还挺有天分。”
段唯好奇地:“你还会做什么?”
“没有了。” 江大厨一脸坦然,“只会做这个。”
段唯:“……”
刚才让“随便点”是哪里来的自信?
“十七了,许个心愿吧。” 江凝举起酒盏,“这会儿神仙可能已经睡了,不过不要紧,我尽力来帮你实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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