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陆县城外的灾民收容点前,仲六正坐在临时搭建的帐台之前,查问登记排队等待进入营帐的难民。
“……姓名?何方人士,会何营生?家中几口人同行?”
仲六他们少年团全员出动,本是想着能做巡防,维护治安,但有黑甲军和虎威营出马,这些倒不成问题,反而是书吏实在不够用,连他们这些只会粗浅文字的半大小子都派上用场了。所幸问的这些问题都是熟之又熟,一日问了成百上千遍的,只需要记录下灾民的基本信息,再发个临时的号牌子,这等简单的事情倒也不虞这帮少年出错。
面前的男人身材高大,衣着破旧,佝偻着身形,一手牵着位蒙着黑面巾的女子,低头哑声道:“姓祝,名刀。家中只有我与妹子二人,我们是陈国阮城人,因避战乱来此。我……”
他顿了顿,回头看了那纤弱的女子一眼,道:“我力气大,能扛活。”
这话乍一听平平无奇,仲六却立时觉得有些不对劲,悄悄抬起眼来,是了,这男人说的话太过平淡,半点不结巴,虽然衣衫褴褛,低头藏脸,他却没有一丝乡人的紧张害怕和窘迫。再看这男人的虎口,满是老茧,这可不是什么做农活,扛短工能磨出来的,同样位置的茧子,在他家老爹、仲老二的手上都能看得到——那是武者长年握刀枪磨出来的痕。
“你当过兵?”
仲六不动声色地问道,一边伸腿踹了一脚身旁正咬牙切齿与笔杆较着劲,在写临时登录本的二宝,二宝一惊,抬起头来一看,再与仲六双眼微微一对,少年团里多日磨练出来的默契便让他立时知道,事有蹊跷。
二宝手一松,笔掉了,他忙哎呦一声低身去拣,趁机斜睨那两人。
男人仍然垂着脸,低声下气地回道:“当过几年兵,后来受了伤,便回乡了。”他嘴里说着,身子轻轻一侧,正挡住了二宝看向那女子的探究目光。
二宝似无所觉地直起身来,一手背到身后悄悄打了两个手势,不远处站着的一个少年团伙伴悄然跑远了。
“这位是你妹子?”仲六望向那位未发出一丝声音的女子,问道:“为何蒙着面?姓名,年岁,可曾婚配?”
因为狄丘光棍越来越多,厉大人要求登记时记录年轻女子的相关信息,以便日后方便婚配牵线。
“阿殊脸上受过伤,怕吓到旁人,因而蒙着脸。”
仲六声音不高不低,盯着那个颇为可怀疑的男人,一手悄悄摸向自己束腿上插着的匕首,清晰地说道:“把面巾拿下来,我们登录时要记录面貌,如何能这般遮挡。”
这家伙若不是江洋大盗,便是拐卖女人的,总之不会是什么平善良民。
祝刀沉默了,握着女子的手一紧,那女子忽地“嗬嗬”痛呼,却是口舌含糊,字不成语。
他一急,道:“阿殊?对不住,我……”
阿殊轻轻摇了摇头,伸手摘下面巾的一角,将面貌正正对向仲六和二宝。
仲六眼睛一抽,阿宝却是突然惊呼出声:“你,你这脸……”
那女子没有说话,又轻轻将那黑色的面巾覆在脸上,只余一双秋水美目微微垂敛。
面巾之下,她的脸上,纵横交错五六道尚未完全愈合的伤疤,衬着那双眼,实是可惊可怖,让人不忍卒睹。
阿殊挣开兄长的手,盈盈一拜,伸手轻轻从二宝手中拿过纸笔,写道:“奴为恶人所害,家兄带吾避战乱奔逃至此,乞怜贵地收留。”
祝刀猛然抬起头,一双寒星似的眼扫过仲六的脸颊,仲六浑身一激灵,竟似是被冰凌刺骨一般。
“我们走吧!”祝刀深深盯了仲六一眼,牵起阿殊的手就欲退走,身后却传来重重的脚步声。
“围起来!站住!”
祝刀一回头,一排黑甲卫士举着长枪遥遥相对,再后方,是十个手持弩箭的轻卒,雪亮的箭头正对准此方。仲六和二宝早就伏地打滚跑到边上去了。
正在巡视的仲衡骑着他的黑马从彼方疾驰而来,突地勒马站定,凝视着那自称祝刀的男人,说道:“是你?”
***
“大人,这玻璃算是初成了么?”贺大成盯着铁钵之中青绿的滚烫粘液,顾不得擦去额间被熏蒸出来的满头汗,喜不自禁地问道。
老贺原本是郑家纸坊的人,当年厉大公子在南苑庄子上新设纸坊,调了他去,这一干之下,便死心塌地做到了底,一门心思跟着公子爷来了西北。
待得西北的纸坊复制了南苑的那一套机械和做法,慢慢产量稳定后,他便脱手将这一摊交给了徒弟们,自己专心为厉大人研制新方子。他的资历虽老,手工不错,但算学却无甚底子,偏生厉大人的方子横平竖直画得精细,标得更细,不但要用上大人标准一致的尺子,更要能数会算。
贺大成原来那一套便不是很吃得开,拿着算筹算起尺寸来,当真是一个头两个大。
眼看着铁甲评了甲等技师,连贺七那厨工头都是甲技,贺大成也发了狠,求了公子爷“摸顶”,用了半年专心啃简数,这一闭关出来,果然算学突飞猛进,连带着手上的技术都进了一步,被公子爷聘为了乙级技师,若是能再研出个新方子,那“甲技”也是妥妥地了。
林泉管事是公子爷的贴心管事,他比不得,但那铁甲也不过是半路贴上来的,他如何比不上?!
贺大成有这份上进的心思,自是专心研究,开年时便鼓足勇气接下了“玻璃”的方子来钻研。
虽说有方子,但方子上很多说法稀奇古怪,闻所未闻,他一边与林泉管事等人探讨,一边也不时请教公子爷,花费了三个多月,终是烧出了第一窑有点样子的成品。
“不错!老贺你有心了。”
厉大人看着这用砂子纯碱等一堆贱料烧出来的漂亮液体,也是甚为高兴,虽则这离成功尚远,到底还是迈出了重要的一步。
“这颜色应是提纯不够,气泡太多,还需搅拌……”
厉弦一边将钟大仙在耳边叨叨的问题一一转述,一边与贺大成细细探讨如何改进,心中也很是好奇钟恪所言,烧出玻璃就会有的小小“惊喜”是什么。
杯皿?镜子?望远镜?这些都在意料之中,虽是极好的物事,也算不上什么惊喜吧?
想想钟恪这老哥虽是爱钱又神神叨叨,说过的话倒还真没落空过,厉弦一时也有些心痒难耐。
第139章 兄妹
【就你这又混又绿, 还带气泡的玻璃, 早着呢!】
钟恪嘿嘿嘿地笑, 道是那项技术是由直播室“CP党”成员们点名赞助的,其中带头老大就是当年锚点初移到厉弦身上,因为心目中的大燕军神惨遭“咔嚓”,这位大姐怒而电之,揭开了厉纨绔悲惨生涯的序幕。
这么多日子大家看着厉弦一路走来, 原本只喜爱仲军神的好多观众,尤其是女观众, 陪着厉弦这强韧如狗尾巴草的家伙挥洒汗水, 救人种地, 热血奋斗,看着他和仲军神日久情深,不知不觉地, 比起种田党和仲家军, 一个略显小众的党派诞生了——当年厌恶厉弦欲之死的大姐头,成了这个“CP党”的党魁。
这位党魁是坚定的“爱情旧贞派”,就是对于爱情, 希望能够一对一,忠贞诚实, 永不背叛。在星际, 婚姻都快灭绝的年代,这样的小众爱好的确只能去小世界里寻觅了。
厉弦与仲衡之间生死相依的感情,让她们感受到了地球时代的纯朴爱情, 为了这点触动心灵的珍贵感情,“CP党”们绞尽脑汁,找寻了无数替代方法,甚至借用云算中心的亿万次巨型光脑来模拟测算,终于将她们心目的小礼物准备完毕,只要厉弦能搞出最基本的,符合条件的玻璃器皿。
这些事情因为观众大人要求保密,钟主播自然乐得呵呵,等到阿弦搞出成品时再让他惊喜,嗯,希望不要太惊了。
既然钟大仙死活不肯透露,厉弦追问几句无果也就不再多想,反正弄出成果来时,自然就知道了么。
听闻阿衡来说,灾民中来了两位意想不到的客人,厉弦惊得下巴都快掉了。
***
面对几十甲兵与强弩,祝刀冷然以待,并不畏惧,眼前的仲家子来日或能与他一战,如今却还差点火候。但他带着阿殊。
阿殊重伤之后,能撑到此地,已是灯枯油几尽,就算他能背着小妹闯出这片弩箭笼罩之地,又能如何?若再无医士救治,她支撑不了多久了。
辗转来到狄丘,原本就是听了此地医院的赫赫名声。
一年来,狄丘医院以开放的医典、无数医书,更兼强悍到无敌的外科医术与经典案例名震北地,只要还能走得动的名医们,不是已慕名来医院进修,就是仰慕非凡正想来医院。
他带着阿殊秘密寻访一位交情颇深的名医,碰了一鼻子灰,这位神医早就来狄丘医院小半年了。
本想悄悄到医院为阿殊治疗,但如今形迹已露,他也不是什么放不下的人,除了阿殊,他在世上也本无牵挂。
祝刀空手站在那里,渊渟岳峙,双目湛然,他立在那里,就如一座高山,让人仰止。
仲衡跃下马来,凝神而望,只说了一个字:“请!”
这等对手值得他的敌人给予敬重。
——陈国庆则,千军万马避白袍。
年少之时,他以百人的战队埋伏山间三日,将当时来犯的突厥千骑覆灭于山涧之中,一战成名。自此之后,他开始领军作战,庆则尤喜“飘骑”,练了一支千骑骑兵,个个身着白袍,与敌相对之时,迂回辗转,焉乎在东,焉乎在西,最擅以少击多,游击而战。甚至曾以千骑击溃突厥蛮兵两万,举世皆惊,这也成就了他“白袍庆则”的赫赫威名。
当年他在边境晃悠,大燕上下心惊胆战,尤其是刘琦死死缩在石堡之中,唯恐庆则带着他的白袍军来此一游。
而今白袍凋零,只有破衣阑珊,带着相依为命的妹妹,艰难寻着活路的祝刀。
人在檐下,还是他人的屋檐之下,又有求与人,如何能不低头?
祝刀束手就“请”。
只是万万没想到,简单说了来意,艰难地吐出“求医”二字,仲衡便带着两人来到狄丘医院,请出几位最好的医士相看,没有半句威胁利诱,更无一句多言。
祝刀冰冷如铁石的一颗心,似乎有了一点温度。他握着妹妹发颤的手,低声道:“阿殊,再难都挺过来了,别怕。”
柳老先生原擅大方脉,但这一年多来在狄丘医院中看到如此之多的“孤本”“绝本”“奇本”,简直颠覆了他心中医脉之学的天地,尤其这些医术“脉络”异常清晰,样样种种归根结底都要基于“解剖”之术,对于人体那更是从体肤到内脏样样析了个清楚明白,让人越钻研越是细思极恐。
能挺过来的,能认同那些奇理怪说的,自是一往无前地探究下去,寻找医术无穷的至理,学着学着,对于外科之术多也略有小成。
如今柳老先生便兼通外科,尤擅调理因外伤引发的失血、伤风、溃疡等症。
便是这等老到的医士,见了阿殊的症状也是倒吸一口凉气,实是,实是太惨了。
这女娘的脸庞毁了大半,五六条伤痕如沟壑横贯脸颊,甚至划断鼻梁骨,切开了半片上唇,就算如此,还能依稀看得出原本的精致的脸型。
她的嘴中,舌头只剩了小半截,显是补利刃生生割了大半。
“……如此酷毒,当真,当真是,唉!”
柳老先生蹙眉看着伤处,叹息不已,只道这等伤势已伤根本,若想医好,除非是狄丘的厉神医出手。
便是如此,祝刀与他的妹妹——曾经的怜夏宫之主,来到了厉神医面前。
阿殊的故事并不复杂,无非是贱身贵命,倾国倾城,一朝选在君王侧。为了让她能体面些,不再受人欺辱,相依为命的兄长拼命以军功向上爬,却被簪缨着冠者视为异类,鄙夷如泥,处处挚肘,若非如此,所谓军神又为何时时以少击多,以弱击强?
非不为也,实不能也!手下根本没有足够的兵卒,何以能够打堂堂正仗?!
红颜命薄,只因男人靠不住。
萧皇后本懒得与这等低贱,用于取乐的女人计较,但皇帝为一人而建一宫实在让皇后颜面扫地,她不再想忍,也无需忍耐之时,阿殊只有凋零被碾作泥。
幸好,她有一个勇而无畏,甚有计谋更懂忍耐的兄长。
她才得以有幸,能活着站在厉弦的身前。阿殊想活下去,即使这般苦楚难当地活下去,为了自己,更为了为她拼上一切的兄长。
“能医,但这舌头和容貌肯定是无法恢复如初了。”
厉弦细细查看了阿殊的情况,肯定地回答,转头又对祝刀说:“你这形貌还是得遮遮,既然来了我狄丘,便按着我狄丘的规矩来。”
祝刀点点头,沉声道:“昨日种种譬如死,从今往后,我与阿妹便是狄丘的普通百姓,您愿收留医治阿殊,于我恩重如山,若有差遣,在所不辞。”
阿殊感激地望着厉大人,盈盈一拜,皆在不言中。
***
上万的灾民被分散成四五处安置,在一连排的隔离营帐中,度过了七日的隔离期,这期间营帐之内处处熬药“杀毒”,人人皆要按卫生条例处置,医护营忙得两脚不着地,生生累趴了好几个女娘,若不是厉大人为大伙熬了滋补亢神的药剂,怕是能累倒一半人。
好在如今狄丘的人手宽裕许多,又有三营士兵和扩编的城管大队时时巡逻,逃出来的灾民又多半是普通的平民,凶悍不服管的青皮并无几个,辛苦了半个月,平陆上郡狄丘等地终于将这一大批灾民给吞了下去。
时节不等人,狄丘的夏收也终于开始了。
今年周围各地的乡绅们早早便打探了收割的时日,来到狄丘观“战”,只因周围方圆百里,种“夏收”的冬麦只此一家,旁人地里的庄稼大多要等秋收,是以众人都兴致勃勃,摩拳擦掌地来了狄丘,若是夏收丰获,他们便要抢冬麦的“宝种”了,家中的陈粮老早准备好,就等着换狄丘的种粮。
狄丘今年的收割却已不是去年那般单纯的手工收割了,镰刀虽好,机械更强,厉大人如今也是坚定的机械党,蒸汽机啥啥的弄不出来,但牛拉马牵的收割机、播种机、打麦脱粒机……一样接一样的花样轮翻上,只等夏收之时来一验效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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