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爬上一截低矮的断墙,坐在被黄叶铺成的墙头。圣朱斯托修道院就在目光可及的地方,甚至可以看清楚修道院顶层的彩色玻璃。杜乔的目光找到了颜料工作室,被大火烧毁的部分经过修缮恢复了原来的样子,通风的窗口一直开着,仿佛随时会探出一个修士的脑袋来。杜乔还在修道院工作的时候,就时常走到这扇窗户前呼吸新鲜空气,他和安杰洛也会在窗前聊天,探讨颜料制作的具体工艺。
“修理工作室恐怕要花不少钱呢,”杜乔感叹道:“没有了商队供应天青石,工作室会减少很大一笔收入,恐怕他们要另谋出路了。再说阿利多西对颜料的事情一窍不通,如果他不重视,我怕工作室会慢慢走向衰落,卢多维科大人一生的心血就这么被糟蹋了。还有安杰洛也不知道过得如何?要是还能见上一面该多好,我逃出去了他肯定会担心我。”
约拿说:“那我们守在这里,看到他出来就射一支箭过去,把他引过来。”
“哎呀我开玩笑的,只是嘴上说说,我怕他因为我受牵连。”
“阿利多西在帕维亚反省,不会有人发现。”
“还是……算了,见了面也只是徒增伤心。”
说完杜乔还晃荡了两下腿,仿佛真的只是随口说说。约拿握紧他的手,回以微笑。他们索性稍作休息吃了午餐,再顺着墙头往山上走。杜乔想看看这段城墙的终点在哪里,他们在墙头上走了一段,杜乔走在前面,约拿走在后面。城墙不断爬升,比他们想象得要长得多,随着越来越深入山林,景色也越来越神秘幽静。废弃的古井、矮房、雕塑都被他们挖掘出来,甚至还发现井边的一副尸体,严格来说只剩下森森白骨和几缕断发,显然已经是去世许久的人,说不定还曾经参与战争,因为约拿在他脚边发现了一枚锈迹斑斑的铜制箭钉。
到了下午他们走到断墙的尽头,这时已经在山腰处,墙体突然断在了一处崖口。崖岸险峻,高风浩荡,杜乔累得走不动了,倚靠在一棵巨树下休息。约拿坐在他身边,将他的头放在自己的大腿上,又用披风盖住他的身体,让他能闭眼睡一会儿。
杜乔睡不着,他双腿疲累,脑袋却很清醒。罗马城此时已经能一览无余,他想起约拿和他在梵蒂冈塔楼上的初吻,忍不住脸上发热。当时的景色也像今天这样开阔浩大,杜乔那时候沉湎悲伤,心里除了修道院什么都容不下,认为梵蒂冈也不过就是这样,他想来就来了,布拉曼特、教皇这些人轻而易举就能讨好,还有什么是他做不到的呢?
时隔不过一年,这样的想法已经完全被颠覆,经历了入狱、逃亡、蜗居、主动反击、失败之后,这座城市终于在杜乔面前摘下了它的面具,被繁荣富丽的表面挡在后面的是黑暗艰险,是犹如泥潭的困境,一旦踩进去就会陷得越来越深,难以逃离。梵蒂冈稳稳地站在北边,虽然在这张地图上它小得只有指甲盖儿那么一点,可它的影响却辐射至整个欧洲大陆,这座小城里面的那几百个人影响着成千上万人的命运,也包括杜乔。
这个命运化成实体就是约拿脖子上那根黑黢黢的铁项圈,它牢牢地扼住了喉咙,稍微一动作就能感觉到冰冷冷的桎梏。杜乔不能不看不起这根铁项圈,每每看到都毛骨悚然,它时刻提醒着,罪孽也好、功德也好,得到和失去都倚仗在上位者的一念之间,这是多么恐怖的事情!一个人可以撬开一根铁项圈,可他不能把烙印在他心里的恐惧感一并拿去呀。
“我以前……说过很多自负的话,也许你当时听了可笑,你别介意。”杜乔突然说。
“你说了什么话?”约拿问。
“关于你的不祥之罪,你的命运,还有你的身世……我不了解这里,也不了解你身处的环境和周围的人,所以才说出那样的话,我很抱歉。”
“你说的也不是没有道理,也许作为局外人反而冷静一些。”
“你真的这么想吗?”
“我明白你在想什么。就拿我的事情来说,我有段时间非常害怕尤利乌斯会杀了我,大概是十三、十四岁左右的年级吧,那时候我刚刚领略了生活的艰辛与苦难,难以抑制心里的愤怒和恐惧。但是后来习惯了这样的生活,我开始明白尤利乌斯是不会杀我的,可能是害怕杀了我会影响运势,也可能是害怕杀害一个孩子给史官留下把柄……无论如何他不会杀我,于是我胆子大起来,开始想要激怒他,想看他暴跳如雷,总之不想让他好过。反正我不好过,最好他也不要好过。你不要看他已经是六十多岁的老人了,他的脾气和秉性仍然像个小孩子一样,很容易暴跳如雷,说起脏话来也非常随意,没有一点教皇的气度。”
“他会说‘操`你’或者‘婊|子养的’这种词吗?”
“会,他拿‘婊|子养的’骂过我,不过我不能反驳,因为我的确是个婊`子养的。”
“哈哈哈哈,你不生气吗?”
“也只就生生气而已。”
“继续说,那后来呢?”
“他是教皇,人们一听到尤利乌斯这个词就知道,噢,这是教皇啊,然后心生敬畏。因为他是神的代言人,他是权势最大的人,他要你死你必须要死,这就是最让人害怕的了。小孩子也许不那么恐惧,因为他不懂权势。本来我也是这样想的,我以为人越长大敬畏会越来越多,但是我的经历不是这样的,是反过来的。我现在不害怕什么,真的要说的话,我害怕失去你,这就是唯一的害怕了,不像小时候,我怕这个怕那个的,这和个人的经历有关系。”
“你说得对。”
“人的变化其实很微妙,因为经历的不同得出的感悟也是不同的。至于如何定义他是否收获了生活的真谛,我倒认为不应该有统一的标准。我很喜欢罗马,不讨厌这里,即使这里充满苦难,但它依然是意大利的中心,是最充满希望的地方。”
趁着太阳还没有完全落山,两人顺着原来的路往回走。
山中的光线本来晦暗,随着天色越晚,道路都被黑暗覆盖了,走起来需要十分小心。因为担心被人发现,两人也不敢冒然点火生光,只能放慢脚步,确保安全。在经过修道院的时候,一阵窸窸窣窣的跑动声引起了约拿和杜乔的主意。他们原本以为只是山中的老鼠或者野鸟,但随着那东西越来越靠近,步伐声也越来越清晰,显然不属于动物,而是个人。
杜乔紧张地攒紧了约拿的手,手心被汗水打湿,约拿干脆站立不动,喝道:“是谁?”
“杜乔!是我!”那人从黑暗中冒出来,顶了一头的落叶,像个野人似的。
杜乔吓了一大跳,连退两步:“你你你你……你是谁呀?”
约拿点了一只火折,火光照亮了来人的脸。
“我是安杰洛呀,你不认识我了吗?”安杰洛兴奋地说:“我还以为是谁闯到后山来了,没想到是你,我看到约拿先生的兜帽就知道了,你们怎么会在这里?”
杜乔很高兴:“我们来郊游散心,从前都是从东边上山的,今天想走走西边这条路。你在这里做什么?修道院的门禁时间是不是快到了?”
“还早着呢,嗨,别说了,我只是想找个安静的地方呆一会儿,修道院里没什么好玩的。看到你还活着实在是太好了,你从地牢里不见了之后我就在担心你。”
两个好朋友许久没见,情绪激动,要不是约拿提醒,他们就要欢呼高喊了。最终,由安杰洛将他们顺利送下山,两人热情地邀请他到小酒馆去吃晚饭叙旧。
第35章 酒馆对白
“阿利多西犹豫过是否要关停颜料工作室,后来被我说服了继续开着。我认为他并不是别人想象的那样附庸风雅,在艺术品鉴上他的确有两把刷子,否则米开朗琪罗不会成为他的朋友。然而他对制作颜料又的确一窍不通,所以你走了之后就由我接管了工作室。”安杰洛说。
杜乔说:“你没有因为我受牵连吧?”
“后来他找我谈过一次,我猜不出他打的是什么主意。他说杜乔现在走了,你就是修道院的顶梁柱,我以后就要仰仗你啦。可是这种话他不是也对你说过吗?看看你是什么下场?我听到这种话只觉得冷汗直流,吓得一动不动了!”
“哈哈哈哈,相同的伎俩用两次,他不会这么愚蠢的。”
“他还不够蠢吗?副主教大人已经连门都不敢出了,只要一见到类似粉笔画之类的东西就免不了一阵心慌。现在修道院的名声都可能败在阿利多西身上。”
“他没有就那张粉笔画解释吗?”
“副主教大人与他关在书房里谈了一个下午,然后阿利多西就辞职了。”
“辞职?教皇陛下不是只暂停他的职务吗?”
“是他主动辞职的。”
杜乔很惊讶。阿利多西这时候辞职并不是明智的举动,这样一来人们不免猜测他是不是引咎辞职,等于落实了勾`引男妓的罪行。无论如何这时候也应该咬紧牙关做出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努力保住职务,等到教皇的怒气消下去,再做长远打算。杜乔相信阿利多西不会不明白这个道理,那么他为什么辞职呢?是不是有什么理由迫使他必须辞职?
他眼角的余光瞥到约拿正用手指沾了酒,在桌子上写下“卡利尼”。他恍然大悟,卡利尼两人逃出修道院后不久横死街头,阿利多西恐怕也脱不了干系,他急于摆脱圣朱斯托修道院就是不想让自己牵涉进这两件命案里。这时候呆在帕维亚“反省”反倒是安全的,没有人会怀疑他这时候还能下杀手。阿利多西不愚蠢,非但不愚蠢而且非常聪明。
安杰洛的眼神捕捉到两人之间的小动作,他给他们俩把酒倒满:“不说这个了,再怎么说也是件好事,他走了起码我们现在能正大光明地吃猪肉,这也是值得庆幸的事情呀!”
杜乔差点被呛到:“咳咳咳咳……猪肉,对,我都差点忘了。”
约拿轻轻拍抚他的背部,杜乔显得有点尴尬。
“你记得吗?大火那天,我看到那么多猪我就觉得不对劲了。”
“啊我看到了,它们也吓得满地乱窜,本来已经够慌了,还跑出这些动物来捣乱。”
“但是后来也多亏了那些猪,你离开的那个冬天修道院的收入锐减,饭都差点吃不饱,厨师把猪肉都阉了来吃,才挨过那个冬天。足足有五十多头猪呢,散落在橄榄林里,我们抓都抓了半天。你能想象那个画面吗?一群修道院的修士在果树林里抓猪。”
“这么说是猪救了你们?”
“对,以前我还看不起这些脏兮兮的动物,现在我可是对它们心存十二万分的感激。”
“它们其实是很可爱的动物,对吧?我就说,你会喜欢它们的。”
安杰洛收回眼神,露出高兴的表情,他举起杯子:“那就敬猪一杯!”
三个人碰杯:“敬可爱的猪!”
他们结束了晚餐正要从座位上离开,有人从后面拍了拍约拿的肩膀。
“嘿,你真的在这里。”
抹去了脸上脂粉的诺尔露出一张清秀漂亮的脸,约拿差点没认出来。杜乔和安杰洛则面面相觑,对陌生人露出警惕小心的目光,约拿向他们介绍了诺尔,并多点了一杯酒。
“我需要你帮忙,你害得我失去了工作在街头乱窜,这是你的责任。我去芭妮·费尔特罗那里问了,他们说你可能在这里,我从下午就在这里等你了。”诺尔毫不客气地一屁股坐下来,将那杯酒喝了个干净,他用饥饿贪婪的目光看着那只空洞洞的杯子。
约拿冷笑道:“你觉得是我的责任?你为什么不去找佛朗西斯科·阿利多西?”
“我已经一个月没有见到他了!他还欠着我钱,他说好把那笔钱给我的!”诺尔尖叫。
“他欠了你多少钱?”
“起码五十杜卡特。”
三个人同时露出了惊讶的表情,这可不是一笔小数字。
“他是打算给你买一间公寓吗?”
“不,我拿了那笔钱就可以回家乡了。我已经打定主意准备退休。”
“但是他现在在帕维亚,教皇下的旨意,没有教皇的允许他回不来。”
“总而言之,我需要见到他。”
这个男人显然是走到了山穷水尽的时候,不然不会冒险跑到人多的酒馆里来。现在街上到处都是抓捕卖淫人员的卫兵,诺尔又是上了粉笔画的人,很多人都可能会认出他。万一被抓住,他的性命难保。还有一件事可以确定,他在罗马没有任何其他可以依靠的人了,那些昔日里对他甜言蜜语说尽了的贵客们,恐怕现在对他避如蛇蝎,他真正成了人人喊打的对象。
但杜乔不想帮他,一来之前粉笔画的事情并没有收到多大的效果,教皇看起来不吃这一套;二来谁也不知道阿利多西是不是心里还想着这个昔日的小宝贝,万一这位心机深沉的枢机主教来个一不做二不休,想要把诺尔杀了也不是不可能,到时候收留诺尔就变成了一件万分危险的事情,之三,他们对诺尔并不知根知底,他说的话是否可信还有待考证。
杜乔用询问的目光看向约拿,约拿也露出思考的表情。两人还没有开口,诺尔先栖身上来,朝着约拿露出甜蜜的笑容:“你不是也认识他吗?你让我见他一面,我免费给你做一次怎么样?”
这样露骨放`荡的话让杜乔大怒,他一把站起来打开诺尔的手,挡在爱人身前。
“给我滚出去,没有人会帮你的,这是你自作自受!”
诺尔很不高兴:“什么时候轮到你说话了?”
杜乔朝他发出威胁的声音,恶狠狠地说:“他是我的爱人,你胆敢再用手碰他,我会把你的衣服扒光了扔到街上去,你这个婊`子!”
诺尔毫不畏惧地讥讽:“那你说说你的男人跑来找一个婊`子做什么?”
约拿终于开口:“这个谎撒得很不高明,诺尔。”说着他的手臂亲密地环住杜乔的腰。
杜乔弯唇冷笑:“你那天戴着粉红色的纱巾,对吧?他把你绑在床上,衣服都脱了,但是没有碰你一下,你以为我不知道吗?我们无话不谈,我不仅知道他去找你,我还知道所有细节、所有对话,我看着他画了那幅粉笔画,我还提了意见呢,你背上那些伤真是漂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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