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他这么问,杜乔有点难过。自从离开梵蒂冈后,诺尔就不见了,他们兄弟还没道出彼此的真心话,甚至没来得及见上几面。杜乔很不舍得,他急切地想带诺尔一起走,可是如果诺尔不愿意,他不能强迫哥哥离开,要怎么样才能使诺尔回心转意呢?
回到百花广场的公寓里,杜乔惊讶地发现诺尔在等他。
“你把他带来的?”杜乔问约拿。
爱人体贴地将房间留下给兄弟俩:“我去收拾行李,你们说会儿话吧。”
气氛变得有点冷。当两个伶牙俐齿的人共处一室,反倒都不知道该怎么说话。杜乔不断地用喝茶来掩饰自己慌张的情绪,他之所以没有马上开口是因为他连怎么称呼对方都拿不准。当然不能叫哥哥,这像是恬不知耻地贴上去做别人的兄弟似的,直呼其名也显得有些亲密,如果用“先生”、“您”、“阁下”就太客气了,总之一个礼貌而准确的称呼迟迟没有出现。
反倒是诺尔先开口了,他问:“我还不知道你姓什么?”
杜乔不自觉地把背挺得直直的,调整了一个端正的坐姿:“古利埃,杜乔·古利埃。”
“是父亲的姓氏吗?”
“是的。”
“那母亲姓什么呢?和父亲姓吗?”
“是的。”
“噢,古利埃家族。”
“没错,一共二十六个古利埃。”
“二十六个,都包括哪些人?”
“九个古利埃小姐,十七个古利埃先生,直系的兄弟姐妹只有五个,其他都是叔伯家的。”
“一个大家族。”
“原本还可以更大。”
诺尔一边用手指节敲打桌面,一边思考。他思考的样子很严肃,皱眉撇嘴,像是读到了重大新闻。杜乔很惊讶,他父亲从前也有这样用指节敲打桌面表示思考的习惯。按理说诺尔被商队抱走的时候还不到六岁,记不记得很多事还不确定,更别说父亲微小的肢体语言了。这种相似性难道是血脉的遗传带来的吗?
诺尔被他看得有点不高兴,迅速地收起了动作,继续思考。过了一会儿他从桌子边离开,把窗户打开站在风口上,他把头发往耳后拨,风吹得他直皱眉。杜乔的视线随着他转移到窗外,卖花女们正牵着客人在街上打情骂俏,嘻嘻哈哈的笑声堆叠。诺尔露出一个迷茫的神情。
“你写信回去了吗?”诺尔说:“你告诉他们我在罗马做什么,过什么样的生活?”
杜乔连忙摇头:“如果你不想让他们知道,我永远也不会说。这是你个人的事情。”
诺尔面对他:“那你怎么看?你希望我怎么做?”
“我希望你能回去,我觉得没什么大不了的。你不是也说了你退休会回去吗?”
“那只是个措辞,就像你说吃完了饭就去睡觉、涨了薪水就娶个漂亮老婆、退休了就回家养老,所有人都这么说,这是通用语言,傻瓜。”
“我理解,通用语言、通用目标、通用结局……还有什么?通用的人生?”
诺尔笑骂:“狗屁通用的人生,没人想和你有相同的人生。”
杜乔喜欢他的这个笑容,说到这里他的心情已经轻松了不少,这时有个聪明的想法从他脑袋里掠过,他走回书桌边取出纸来快速地写了一封邀请信:“我代表古利埃家族邀请你来奥斯曼土耳其,如果你愿意的话,这里永远对你敞开怀抱,我以家族的姓氏许诺。”
诺尔接过邀请信,他的态度仍然游移:“从二十六个变成二十七个需要什么手续吗?”
杜乔笑了:“还是二十六,从来没有把任何一个人剔除过。”
他们拥抱,亲吻彼此的脸颊,用家乡语言相互称呼。
半个月后。
一条深灰色的商船从威尼斯港口出发,满载着货品向东方的大陆驶去。
船长站在甲板上,拿一支老旧的望远镜眺望。万里无云,海面平静,白鸟在高空盘旋,亚得里亚海一望无际的深蓝色正被他们压在脚下,向四面的地平线延伸。船长命令水手将船帆全部撑满拉开,水手唱起劳作的歌,歌声粗犷低沉,像海水喉咙里蓄势待发的咆哮。风起了,把船帆吹得猎猎作响,船全速前进,锋利的船头切开水波,翻出细碎的浪花。
一个年轻人这时跑到甲板上来,他的眼睛像燃烧着的海水。
“真是个不错的天气呀!”他高兴地说。
第44章 米拉斯
夏初,奥斯曼土耳其。
爱琴海沿岸一个叫米拉斯的小城总面积不足两千平方公里,却盛产质量极高的白色大理石。
从城中心深入内陆腹地,索德拉山脉像一块被破开的巨大矿体,切口露出整面纯白无暇的大理石,在苍翠山林中形成一道雪色皑皑的天堑。大大小小的采石场不计其数,环抱着山脚下的平原,山道窄得只有一车宽,呈蛇形四十五度角向上,陡峭险峻,没有护栏,脚下就是悬壁与高风,即使人在山脚下看,也不由得双腿发软,战战兢兢。
除了大理石,小城还盛产羊毛毛毯,并以纺织、渔业、水产为生。城中风景开阔,三面环水,一背靠山,街道干净,建筑物善用深浅不一的蓝色圆形砖片拼接装饰,与意大利的马赛克画异曲同工,服饰颜色大多也鲜艳娇丽,女人用亮片缀在裙角,以彩色水粉在腰后或者手臂上绘制传统鸟兽图纹,别具异域风情。“米拉斯”其名,音节古老,以古安纳托利亚语为根发源,后来融合了利西亚语、阿拉伯语与古希伯来语,似乎早就预示着这块土壤将成为多民族文化交融的汇聚地。
约拿醒来的时候闻到异乡的食物味道。
他在柔软的毛毯上翻了个身,习惯性地低头寻找爱人的嘴唇。杜乔发出呢喃,轻易地睁开眼睛,长长的睫毛顶在约拿的脸上轻轻刷开,皮肤掠过细小的痒意。他们面对面,一时间谁也没有说话。约拿抬手抚摸爱人的下颌,有轻微的胡渣冒出来。也许是年纪渐渐成长,也许是回到家乡来生活变得更懒散放纵了,这些胡渣竟然一直没有刮去,使杜乔秀丽的脸也多出了成年男人性`感的风情。
“我喜欢你变成熟的样子。”男人用沙哑梦寐的声音说。
杜乔觉得自己的身体会在他的声音里融化,他目不转睛地盯着男人的脸,深红色的头发将原本棱角分明的脸部线条修饰地柔和了。于是他说:“我喜欢你头发散开的样子。”
约拿的手一直向下,从他的耳后掠到脖子:“我喜欢你的脖子,你侧躺的时候,脖子从头发里半露出来,像月亮从阴云里探头。”
杜乔的身体细细地战栗,每一寸被约拿抚摸过的皮肤都在暗暗着火。他颤抖着抚摸约拿的胸口,那是结实厚重的肌肉:“我喜欢你胸膛的形状,它……它是完美对称的,不大不小,与肩膀的比例正合适,是充满力量的几何形状,很健康,也很漂亮。”
“我喜欢你的手,茧子磨得发白的样子很可爱,掌心里的纹路很优美,想到它们能做出世界上最好的颜料,就比任何矿石和宝藏都有价值。”他们十指交缠。
“我也喜欢你的手,它们总是很温暖,我喜欢它们沾上石膏粉或者碳粉的味道,喜欢粗糙的指节,的的确确是一双艺术家的手。”
约拿的额头顶在他的:“你知道我最喜欢你的什么地方吗?”
杜乔摇头:“我喜欢你的全部,每一个地方,所有地方。”
“我最喜欢你说你爱我的样子。”约拿深深地看进他的眼里。
杜乔轻易地被蛊惑:“我爱你。我爱……唔……”
他们接吻,约拿的舌头伸进来,像要把他嘴巴里还藏着的“我爱你”全部搜刮出来。总而言之这条舌头很霸道,每个角落都不放过。杜乔只有缴械投降的份,他嘴角流下暧昧的涎水,滴落在枕头上,化开一小块湿痕。其实有时候他们不知道到底是谁先加深的吻,约拿虽然是主动的一方,但是杜乔对亲吻的反应通常不亚于他。最后往往在结束的时候,杜乔只来得及头昏脑涨地回忆,我刚刚只是想亲亲他的嘴唇而已,为什么最后变成了这样呢?
擦枪走火的事情就更多了,他们休息的房间里到处都铺着厚厚的毛毯,没有任何障碍。有时候杜乔担心,房间的隔音效果不好会让外面的人听到暧昧声,约拿和他正酣畅淋漓,兄弟姐妹经过的声音他都可以分辨出来,他胆战心惊地捂着嘴巴,身体却往往变得更加敏感刺激。
“我们的家族祖先是亚美尼亚人,因为亚美尼亚和拜占庭长时间的战争族人一路从高加索逃难过来,最后在米拉斯定居。这里很早就被奥斯曼人占领,相对来说比较安稳,经过几代人的适应和努力之后,我们已经顺利地融入了当地的生活。镇里的人们都很包容,尤其是近几年不同民族的异乡客越来越多,犹太人、希腊人、匈牙利人、塞尔维亚人、亚美尼亚人混居一起,相处反倒更和平了。他们对外来的客人也很热情,你不用担心会被歧视欺负。”
“这里很漂亮,比罗马漂亮多了。”
“五十年前可能比罗马还糟糕,奥斯曼人好不容易从拜占庭人手里抢回来后又重建了。”
“他们之间语言不同也能交流吗?”
“官方语言是土耳其语言,总要会两句,私底下各个家庭的情况又不尽相同。在我们家,亚美尼亚语是母语,每个出生的孩子都必须要学会。这是先祖留下来的规定,为了使后代不忘记传统的语言,也为了亚美尼亚这个民族的文化得以继承下去。你听不懂没有关系,我可以翻译给你听。学一些日常的词汇就可以了。”
早上,两人向大理石采石场的方向走,准备采购石料。约拿正在为下一件雕塑工作的原料做准备,他许久没有工作了,而雕塑这件事是需要每天不断坚持练习的,如果一天不练习手就会生,他已经怀念起拿刻刀的刀柄摩擦手茧的疼痛和手腕酸软的感觉。
他们顺着山道往上走,在采石场的边缘徘徊。约拿蹲下来用凿刀将坚硬的土层刮开,就能看到露出的雪白色岩石,石面触感光滑冰凉,纹路细腻清晰,有些地方的纹路如螺纹、蛇纹稀有少见,很难想象这座郁郁葱葱的山脉胸中藏着如此冷酷而美丽的心脏。更难得的是这些大理石不仅品质上佳,而且体型都完整巨大,非常适合用于长柱、陵墓、别墅、喷泉等大型建筑或者等人身高雕像。而且由于出产数量很大,价格竟然只有罗马的一半不到。
一个负责开采的石匠走过来向两人打招呼:“两位先生,能帮上什么忙吗?”
约拿说:“我需要一块完整的、约两米高、一米五宽的石料,还有一些边角,这里的石头我可以自己挑吗?有没有样板看看?”
石匠微笑点头:“当然,您喜欢什么样的花纹的呢?喜欢偏白色的还是偏灰色的?石料是用来做什么的呢?我们这里有各式各样的石头,不同的种类用在不同的地方。”他一边殷勤地介绍一边招呼助手将装有样板石片的篮子拿来:“最近比较流行蛇形花纹,无论是做家具还是铺设地板墙面都非常大气漂亮,价格也不贵。另外也有人喜欢偏黄的石料,作成楼梯、壁炉、喷泉池耐看又耐用,您需要的这块石头不大,是用于做家具的吗?”
约拿看着杜乔:“你母亲前两天说壁炉外面腐朽了,我看旧的是木质结构的,到了春夏时节很容易腐坏,不如一次性换成大理石的,漂亮而且耐用,至少十年八年都不用换了。如果石料合适的话,给我两个月的时间应该能完成,另外再给你的房间里做几个小架子放东西。”
大理石超出了杜乔的专业范围,但他很放心自己的雕塑师:“好呀,都听你的吧。”
他们最后抛弃了流行的蛇形花纹,选择了传统的雪花纹。采购完毕后,两人又沿着原途返回,正当风起,脚下的石粉被掀起,纷纷扬扬地向天空抛洒。这些石粉极其细腻,比雪花有过之而无不及,头发与衣服立刻被打成灰白色,就见风携起这股白浪卷向脚下的山坡,远看就像夏日里的细雪,草绿色的灌木丛上蒸起一道浅浅的白雾,在日光下中如无数星辰闪烁坠落。
杜乔停下脚步来远眺,风把他的眼睛吹迷了,他下意识地遮了一下脸,立刻被一个怀抱将扑面而来的风挡了去。有人把披风解下来落在他脑袋上,盖住了大半张脸只剩下一双眼睛。
杜乔忍俊不禁:“没事的,好久没来这里都忘了,山上最好带着头巾遮个嘴巴。”
“你想到了什么?”约拿看出他的心事。
“有点想念罗马了,看到这些大理石,想起当初梵蒂冈花园上堆着那些废石料。不知道教皇的身体怎么样了,梵蒂冈的花园修好了没有。”
“芭妮来信说,米开朗琪罗这阵子风头正盛,布拉曼特大人都被打压下去了,看来西斯廷礼拜堂的天顶画又将是举世流传的名作。拉斐尔还像从前那样享受,他给交好的妓`女门前画画的事情弄得罗马人尽皆知,不过大家都讨厌不起他,反倒是增添了风流浪漫的美誉。”
“我唯一后悔的是没去佛罗伦萨呆些时间,说不定能见见更多学院派的传奇人物。”
“谁知道呢?学院派现在不是最受追捧的了。”
他们终于把最险峻陡峭的一段山路走了过去,接下来就是平坦开阔的大道。杜乔把披风摘下来,他的肚子咕噜咕噜地叫。约拿顿时也觉得有点饿,他们一早出来,该是午饭的时候了。
“妈妈为了招待你准备了午餐,家里人难得到齐,我们不要迟到了。”杜乔说。
约拿显得有点紧张:“家宴合适吗?”
杜乔踮起脚尖亲吻他的脸颊:“本来就是一家人,有什么不合适的。”
第45章 结局
从大理石采石场回来,两人正好赶上了午饭。
饭桌设在了后院里,女孩子们围在圆形矮桌前摆弄餐具和食物。杜乔挑了一个靠前的位置坐下,约拿坐在了他旁边。他的脚学杜乔别扭地摆着,还不太适应这种盘腿的坐姿。奥斯曼人不喜欢用椅子,即使在外面他们也会用厚厚的毛毯铺在地面席地而坐。约拿则刚刚学会这种坐姿,他坐久了之后大腿发麻,血液不畅通,浑身不舒服。杜乔在自己的房间里给他拿了张椅子坐着,但是在这种公共的场合,只有他单独坐椅子就显得很奇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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