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又一道闪电带来的短暂光明中,他看到了一片尸横遍野的战场,那景象让聋子不寒而栗——虽然聋子此刻已经不再是聋子了,他是一个身披铠甲的战士,但那个不肯退去的聋子的意识还在顽固地感到恐惧和迷惑。而他的躯壳里还充盈着另一种情绪,他能感知到,却不能理解。那太复杂了。那是一种愤怒——狂怒,疲惫,绝望——彻底的绝望,有刻骨的恨,还有爱——深深的爱,就连宇宙的毁灭都没法抹杀掉的本质,他的本质,他的真理。他无法逃离本质,无法否认真理。闪电不断地逼近,像是一盏盏越来越亮的灯,把一切都照成了惨白和血红;他被大雨淋湿了;接着,他意识到,他的身体受到了怎样毁灭性的重创——一根权杖把他贯穿了。
他之所以没能及时发现这样的致命伤,完全是因为他的灵魂正在经受难以想象的剧痛,与其相比,这个伤口似乎显得有些微不足道。聋子的意志开始慌乱,不知道该怎么应对,但他的身体却已经有了对策——他缓缓地转过身,任凭那根在他身上开了个大洞的权杖凶险地随着他的动作微微抖动。他甚至开始笑了,低低的、隆隆的笑声掺进雷声里,震动着和他的心脏一起颤抖的凶器。
他开口了。
“Loki,”他说,声音一丝不差地把那些让聋子感到不可思议的复杂情绪全盘表达了出来,只一个名字,在他说来,就像是几百本诉尽爱恨衷肠的长诗,“你这个小蠢蛋,你不该走这一步。你以为你快要胜利了,却忘了胜利的前一刻才是一场战役最危险的时刻。”
聋子感受到了一阵刻骨的悲伤。他不找边际地想,他知道Love怎么会那么悲恸了,原来这样千万年时光积累下来的悲伤就是这么可怕——聋子的意志颤抖着,疯狂地想要撤离这个荒唐的梦境;他只有凡人的思维,凡人的胸襟,凡人的头脑,根本承受不住这样在属于神的纪年里垒起来的情感;那太多了,太满了,会把他胀破。
下一秒,另一个声音跟上来了。那是怎样的声音啊,美妙,迷人,只倾吐一个词就足够让他流下热泪。
“哥哥。”那个声音说。
聋子错了,他错得离谱。他刚才以为那就是神的悲伤,但那不是,现在这才是——汹涌的情感涌来,让聋子的意识无声地吼叫着;他蜷缩在一个英武的身体里,溃不成军地抵挡着利箭一样朝他扑过来的情感,剧痛让他心神不宁,剧痛让他泪眼模糊。他的意识和那个似乎曾经属于他的身体一起泪眼模糊,他说出每一个词都像是在吞咽着火辣辣的刀刃。
“你一只都知道该如何杀掉一个神,”他摊开始一点一点把身体里的权杖向外拔,“只是你一直都太感情用事,”他的双膝轰然跪地,“你太爱我了,你这个傻瓜,你太爱我了——”
聋子猛地倒吸一口气,睁开了眼睛。他跪趴在脏兮兮的地板上,干涸的眼泪让他的脸颊紧绷绷地疼痛。血液不畅的酸麻和疼痛灌注在他的身体里,和梦中足以震碎心神的剧痛微妙地衔接到了一起;但他只眨了一下眼睛,梦境就褪了色,再眨一下,他就什么都不记得了。他无声地呻吟着,艰难地爬了起来,动作像是坏了的木偶一样不协调,重心压在一条腿上,半边身子几乎毫无知觉。Love的耳环完全地钉进了他的掌心里,他拔出它,把它安置在床头柜上。他看了一眼表,现在不过是晚餐时间,但狂风骤雨把这里盖成了深沉的黑夜。
聋子的大脑还木木的,他几乎是毫无意识地朝外走去;他想要走到雨里去。他打开门。
瞬间,他以为他看到了Love。
一个年轻的黑发男人站在他的门前,用一双绿色的眼睛看着他。
二、
聋子侧了侧身,把陌生人让进房子里。他的脑子里乱糟糟的,好像有一帮人在不断厮杀嚎叫,那声音吵得他不得思考;他甚至没问问对方是谁就慷慨地放了行,好像他们是知根知底的老相识。况且聋子总不能放一个找上门的人在外头淋雨——他有些冒傻气的古道热肠,不大会拒绝他人的要求。
他胆子很大,在这样一个小镇上生活,人们总是把世界想象得既狭窄又安全。Love曾经这样评价过这个镇子:人人都没钱,人人都不坏。然而她最终还是被这样一个小镇给害了,被不知道来头和不问原由的畜生给切成了一截一截。聋子感到情感和身体都一阵麻木,在从门缝里吹进来的凉风里,几乎感到了一种澄澈的平静。像是有人强塞给他的平静。
他转过身看着刚刚进了门的年轻男人。屋里漆黑一片,但他能看出这个男人的嘴巴开合了几次。聋子试图去开灯,这样他就能看懂来客的致辞。
“我是个聋子,”他嘟哝,尽量想把自己的意思表达清楚,“让我先把灯打开。”
聋子反复摁了几次墙上的开关,笼罩着他们的依然是一片浓重的黑暗。老房子的电力系统总是时不时失灵,像是得了拖拖拉拉的病症,咳一阵好一阵。两个月的罢用和凶猛的雷雨让它又熄了火。之前Love总是喜欢在突然断电的时候钻进他怀里——从她热腾腾的气息和调皮的肢体动作里,聋子能辨认出她压根就不害怕。她就只是想用尽一切办法向他撒娇、和他亲近,这样的稚气和依恋让他心满意足。短暂的停电也带走了风扇制造出的一点凉风,他们就赤裸裸、黏糊糊地抱在一起,做些正适合暗中完成的事;她的手是修长有力的,抓在他的头发里,有时候力道会大得不辨爱恨,让他很疼——
聋子摇摇头,把那些晃悠悠的、寂静无声的残像从他脑子里晃出去。他把汗津津的手心在裤子侧边擦了擦,也不解释,就垂头朝外走,要去屋后的杂物间里修电路。他刚刚走下门廊,不请自来的男人就跟了上来,手上撑着一把伞。聋子没有追究他是怎么找到扔在卧室柜子里的伞的;他们并肩走进雨里,那感觉非常熟悉,同时,那种窒息一般的平静又回来了,Love的脸在他脑中越来越淡,他只有一个想法:赶紧修好电。仿佛他的人生再无其他要务了。他的思想堕入了夜空里,就一个个外来的想法就是突然炸开的闪电。他没有反抗,反而认为也许这就是他想要的——这种莫名其妙的不自由感反倒让他觉得有些解脱。
他专心致志地对付电路,而陌生的访客就沉默地站在他身后。也许他没沉默,只是聋子不知道。在漆黑的房间里,那些复杂的电线却清清楚楚地进入了聋子的视网膜,好像他得到了猫崽夜视的能力。但他没有意识到。等到最后一步完成,灯泡抖动了一下之后开始稳稳地放光。聋子转过身,终于看清了男人的脸。
男人和Love长得非常非常相像,像到了不必提问的地步。他们一定是兄弟姐妹,而且还是同一胎落地的双胞血亲。一样的绿色眼睛——无论是瞳孔的颜色、眼廓的形状还是长而黑的睫毛,它们都是完美的属于Love的复制品。不过到底还是有些不同,在男人轮廓的强调下,所有Love掩盖在谦和有礼表象下的倔强和狡黠都开始显山露水。
“我叫Loki,”他自我介绍,眼神怜悯而柔和地看着聋子,“我和你死去的妻子很亲近。”
聋子试图说了一次男人的名字,并且很快从对方的笑容里发现了自己的不成功。那是种打点伤感和无可奈何的笑容。“这不是个常见的名字,”他伸出修长的食指,用指尖在空中一笔一划大写着自己的名字,聋子的头就追随着他的动作轻轻点动,“这样写。”
Loki,聋子想,这不是个常见的名字,但这是个臭名昭著的名字。
“北欧神话里的欺诈之神,你的名字,”聋子被杂物间里的灰尘呛得打了个喷嚏,止不住揉着泛红的鼻头,“Odin的弟弟——”他没有念几年书,尤其是在父母去世之后,他就活得自由自在,甚至有点野。但他倒不是个胸无点墨的草莽,十几岁的年纪里,他很爱看书。尤其爱神话,当他读越来越少人问津的大部头时,书页间的文字就在他脑子里投射出千奇百怪、栩栩如生的景象,甚至伴随着逼真的气味和声音。聋子毫无依据地认为那些声音都是真实且正确的。最开始他以为那就是人们说的兴趣爱好的力量,但后来,他发现有些故事让他不适——那种不适是如此强烈,无论是生理上还是心理上,所以他放下书,再也不阅读了。
和邪神同名又和他的妻子有相同面孔的年轻人笑了一下。他从胸前的口袋里抽出迭得整整齐齐的方巾,动作自然而熟稔地塞进聋子的手里。“别用脏手揉鼻子,你搞不好会感冒……人类的身体就是这么脆弱,挺可悲的,不是吗?头脑和情感都和神相仿,肉体和岁月却转瞬即逝。”
他和Love一样,神态和话语里总有一点让人捉摸不透的残酷诗意。聋子不置可否地耸了耸肩,说实话,他对于人生呀宇宙呀这种东西缺乏想法,他是那种踏踏实实的年轻人。他用柔软且显然很昂贵的方巾擤鼻子——在他最熟悉的老朋友跟前他都不这样粗鲁地擤鼻子,但Loki的随和亲昵让他奇怪地没羞没臊了起来。
“而且那种蹩脚的神话你可以少看几页,”Loki也和他一样,毫无分寸地在一个几乎陌生的人跟前露出了讥讽的表情,“那里头记载的可没几桩真事。神的事怎么能让凡人窥见?他们生而为神,不过大多德行有亏,足够被推下神坛。他们才不会让任何人看清神的真面目。但他们又太虚荣了,受不了没人供奉吟哦,就派几个爪牙,在凡间散布一些和事实背道而驰的传闻。在那个信仰大行其道的年代,凡人靠着一点目睹和九十九点的揣测随口胡诌出了一系列滑稽戏。不过他们倒有一件事写对了,”他走到门口,撑开伞,示意聋子跟上他,“神是会灭亡的,不过不会灭亡于一场大战,如果你想杀了一个神,得——”
他的话没说完。或者,他说完了,只是聋子没有看完。Loki撇过头,被黑暗中的什么给吸引了注意力,而聋子错失了捕捉他唇语的机会。聋子看着他亡妻的弟弟——也许是哥哥带着一种不耐烦的表情歪了歪头,好像要把潜伏着的什么东西遣走。风猛然大了起来,但也只是那一下,之后又恢复成了吹不歪雨丝的微弱斜风。
他们并排走回屋子里。即使撑着伞,他们也各自湿了一边肩膀。他们是非常高大的两个男性,腿长,肩膀宽,不能同时被庇护在同一把伞下。聋子这才意识到他赤裸着上身,中午刚进屋的时候,他就把衣服脱掉了。但他没感到任何不自在,而Loki似乎也不对他的裸体感到讶异。一般来说,人们对于聋子的身体,是会感到惊叹的。在这个平淡无奇的小镇上,他那传奇性的雄壮体格说不定是唯一的奇观。Loki不多看他一眼,就走进厨房,从左上方的柜子里拿出一个杯子。
聋子打开灯;客厅的灯比储物间里的要明亮,他可以更清楚地看得到Loki的脸——他是非常好看的一个年轻男人,并且和Love一样,他和这里是格格不入的。他那身质感良好的西装,聋子这辈子都没见过。他结婚的时候穿的都是平价西装,因为多余的钱都被他剩下来给Love买了那件昂贵的婚纱。在婚礼前的一周,他的小五金店被一场莫名其妙的大火给烧了个精光;虽然有一点保险金,但他们暂时得省钱用。不过怎么省都不会省到Love身上,他决定,但他的爱对这种英雄主义的浪漫做法很鄙夷。她退掉那件婚纱,转而租了一件廉价的。不过那丝毫无损于她的美丽,世上再也不会有她那样女神一样耀眼的新娘了。他的新娘把原来的大屋子退了租,甚至和房东谈妥,没有收取他们任何违约金。他们搬进这个寒酸的小屋子时,她明确表示了满意。她站在厨房里,用玻璃杯装自来水喝。“水还不错。”她说,拥住聋子,用自己的嘴巴给他喂水。水真是甜极了,聋子当时想。
现在,Loki站在他们散发着腐臭味的厨房里,给自己接了一杯水。第一杯有些浑浊,他倒掉它,然后一口气喝光了第二杯。“水还不错。”他评价,“我渴坏了。”
聋子看着他。一方面是因为,尽管羞于承认,但他被Loki的面容给迷住了。他生活了三十几年,和一些很好看的姑娘们上过床。她们尽管好看,却从来没让聋子那样痴迷过。只有Love——Loki的面容,饱满的额头,浓黑而秀气的长眉,绿色的眼睛,薄薄的嘴唇和尖尖的下巴颏——只有这样的一张脸,才会让他打心眼里觉得美。好像在很久之前,远在他还未出生的时候,就有人把手伸到他脑子里把美的概念矫正成了这个样子。他被Loki的美给迷住了。而另一方面,Loki说话很快,他得聚精会神地盯着看,才不会把一句话看得丢三落四。
“为什么现在来?”聋子开口,因为听不见,所以不知道他下意识地往这句话里掺杂了多少责难的意味。Loki挑起眉毛,他才恍然醒悟过来,他的话像是一句质问。他抓过沙发上丢着的一件衣服,潦草地擦了擦自己的肩膀,避免和Loki直接目光相触,“Love已经下葬了,在两个月前,你现在看不到她了。”
因为不情愿和感到痛苦,他的话语更难辨认,几乎就是一坨嚼烂了辨不出材料的糊糊。但Loki显然听懂了,他也回答了一句,但聋子没去看他。他想起了Love的葬礼,那让他短暂地分了心。葬礼过后,他逃难似的带着一点钱离开了家,一路漫无目的地开,遇到加油站就停下,撒泡尿,加上油,买热狗和可乐。晚上他有时睡在车上,有时睡在不干净的汽车旅馆里,并且总是烂醉如泥。一次他正打算进旅馆房间,一伙年轻吵吵嚷嚷地把车开进来,其中一个还没轻没重地把的车门磕了一个凹槽。他突然间怒不可遏。虽然他总是一副气势汹汹的样子,但那不过是外表带来的第一印象,实际上他是个不错的小伙子,从不乱发脾气。但那一回,他因为一个陌生人的无心之失而火冒三丈,大步走上去,不由分说就开始挥拳头。他拿捏别的男人就像拿捏一截蜡烛一样容易,但他们有一群,而他放弃了反击。他想挨打,他相被揍得匍匐在地、伤痕累累,那他就能痛快哭出来。他给打得昏昏沉沉,Love就蹲到他旁边——他觉得那是Love,但又不确定,Love的嘴唇似乎没有那么苍白——他的爱情摸摸他的脸,亲亲他的嘴唇,沉重地叹息着。
而当聋子睁开眼,他躺在旅馆房间里的床单上,毫发无伤,连半点淤青都没有。他走出房间,却发现那不是场梦——他的车门给挤出了一个凹陷,并且断了半个转轴,再也开不彻底了。
Loki站在他面前,随意地把脱下的西装扔到了沙发上,就像Love以前进门之后扔手袋一样。“你还好吗?”他问聋子,凑近了,让对方可以看清他嘴唇和舌尖的走向。
“我没事,”聋子摆摆手,把散落在额前的头发朝后抹了一下——他的长发现在油腻腻、汗津津,像脏棉线;他迟疑了一下,问道,“你是她的哥哥?弟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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