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片浓雾之下,余景一个人在虚无之中跋涉。他喊,没有人回应;他跑,永远原地踏步。
余景醒来,第一反应是看地板。他不在?
草席收起立在墙边靠着。被子枕头收好放在床尾,叠得有点不堪入目。余景坐起来,抖开,又叠了一遍。
那个梦,说噩梦也不为过了。余景想,可能是我妈在警告我吧,她在天上看着我。
方君泽不知道他做梦了。他在昨天听了许多关于余景的经历,试着去体会理解,慢慢梳理余景的忧虑和苦恼。他觉得能让余景放下包袱心甘情愿和自己在一起,艰苦卓绝不亚于红军长征了。
方君泽苦笑,追求一个不喜欢你的同性真是难于上青天。
天不亮老余夫妇就出门了,所以方君泽并没有和他们见过。余景不再提让他回学校了,方以荣那边没有声音,说明方君泽说的“请过假了”应该不是一般的请假。
方君泽便这么又跟他呆了两天,再一起坐车回去了。
没想到只在余景家呆了三天,方君泽在摇摆的大巴上给李越发消息:“帮我销假,我明天去学校。”
过了一会儿,李越回消息:“我`操方君泽,你舍得回来了!我快顶不住了!你爸这大魔王真的来问我了,还好你有先见之明教我怎么说……”
李越的短信比较长,系统分了两条发送。方君泽没看完,把手机放口袋里,歪头去看一上车就靠着椅子闭目养神的余景,看他微微张开的嘴唇呼气,漆黑睫毛落在眼睑上,在两块黑眼圈上微微颤动。上嘴唇有一粒唇珠挺翘诱人,阳光透过车窗,照在上面,晶莹可口。
方君泽舔了舔嘴唇,握紧拳头移开了视线。
从未坐过大巴的方君泽很快就不适应密闭车厢的浑浊空气,竟然破天荒地晕车了。
余景照顾晕车的人经验丰富,给他一罐农家人酿造的李干,方君泽痛苦摇头,就是不接,面带痛苦还不忘坚持撒娇,要余景喂他。
余景固执地举着那罐李干,心说:你非要一路吐回家才要自己拿李干吃么。
一旁大妈看见这么漂亮柔弱的少年晕得脸色煞白,忍不住责怪余景:“小伙子,你弟弟都这么难受了,怎么不赶紧喂他吃一粒啊?”
“是啊,他都没力气拿了。”
“可怜见的,这孩子嘴唇都灰白了,快给他摸摸后背啊。”
七姑八婶七嘴八舌地议论,余景看了看缩在座位上的人,面无表情地捏起一粒李干递到方君泽嘴边:“张嘴。”
方君泽掀起眼皮虚弱地看他一眼,吃到了李干,还亲到了余景的手指。
那嘬了一下,发出的声音只有两个人听见。
方君泽虚弱地笑:“谢谢哥。”
余景脸红了,红到了耳朵。
大妈们看到兄友弟恭这一幕满意了,纷纷收回视线,继续低声聊着家常。
昏昏沉沉,不知道什么时候睡过去。余景醒来时,发现两个人脑袋靠在一起,肩挨着肩。
他像被踩了尾巴的猫,猛地正襟危坐。他这一动,方君泽“啊”了一声,脖子崴到了。
于是,下车时有一位美少年在一车人的注视下,歪着脑袋,步履蹒跚。
余景:“要不先去医院?我不是故意的……”
方君泽因为角度,只能用一只眼睛看他:“没事,回去热敷一下。我说余老师,您能站我右手边吗?我看不到完整的你,身心备受煎熬啊。”
余景手里提着大包小包的土特产,累得面红耳赤,并不是因为方君泽的话而脸红。但方君泽看他样子相当受用。身残志坚的傻子方任何时候都不忘记欣赏他的余老师。
在车站打车回了家,余景顾不上整理地上的一袋又一袋,去洗手间放了热水,准备热毛巾。方君泽在客厅做着颈部运动,叫声夸张地“啊啊”叫,一面做一面偷瞄着急紧张的余景。
余景端了脸盆出来,问:“君君怎么不在家?”
“我们的儿子送宠物医院了,等下接回家。”
我们的儿子?余景把毛巾绞了绞,拍在方君泽的脖子上。
一声惨叫,情真意切,不是演出来的。
等余景把冰箱的保险冷冻塞满,他突然发现,不知不觉中,方君泽已经侵入他生活的方方面面。
“一起生活”二字多么朴素又包容万象:他们共用一间大屋子,一起吃饭,一起学习,接触对方越来越多的过去,一开始只是作息同步,到现在,余景能感受到方君泽在渗透影响他的情绪。
余景关上冰箱门,心想:他快高考了,再坚持一下。
把家里的土鸡放锅里炖,余景就问方君泽君君所在的宠物医院。
“就我们家对面那条街的那宠物医院。等等,你要去吗?我跟你一起。”说着,方君泽把毛巾丢脸盆里。
余景说:“你脖子不是崴着吗?”
“我脚又没崴。就是脚崴了我也不能让你一个人接儿子回家啊。”
听方君泽理所当然的语气,余景不予理会,拿了鞋柜上的钥匙就出门了。
君君在宠物医院呆了几天,整张大猫脸都写满了不爽。看见两个爸爸来接它了,它甩甩尾巴,冲身后瑟瑟发抖的英短叫了两声,昂首阔步走向余景的臂窝。
方君泽看自己儿子跟余景更亲,突然有种“儿大不中留”的悲伤之情。他摸摸君君的脑袋,君君扭开,在余景胸口蹭了蹭:“喵呜喵呜。”
跟你一样记仇的。余景摸摸君君的脊背,看一眼方君泽想。
之前还担心君君在这里受委屈或者会被其他猫欺负。听了宠物医院的工作人员说法,他们才知道,绝对是他们想太多了。
君君一回家,家里就热闹多了,它几天没回自己老窝,一回来就上蹿下跳巡视领地,一改以前吃饱就睡,睡醒就踩方君泽的作风。
余景露出了久违的笑。见状,方君泽内心泪如泉涌:想不到他在余景心中的地位,还比不上自己养的猫。想不到他要跟一只猫争宠。
第十六章
几天之后,方以荣过来,递给他一袋文件。
方君泽接过,看了一眼就搁在茶几那。刚巧余景端了茶过来,方君泽手疾眼快将文件拿起。既然拿在手里就顺便看一看了。
方以荣端详起屋子,目光落在方君泽脸上,称赞道:“余老师搬进来之后这个家不那么冰冷了,就连这小子也温顺了许多。”说着,用手指指了指方君泽。
余景没说话,双手端着茶具放在桌上,方以荣接过,喝了一口就放下:“不错,安溪铁观音。”
“你还喝的出是哪里的?”方君泽接了话。因为他注意到余景眨了几次眼睛,还抿了抿嘴。这是他紧张的小动作。
他不希望雇主知道点什么,他不想失去这份工作。这是方君泽的第一判断。
方以荣老神在在,手指绕杯沿转:“喝和品,到底有差别的。你以后自然就知道了。”说着,上身前倾些许,看着方君泽说:“看了吗?”
眼前这孩子是他的骄傲,他的荣耀,他无论是外表还是家世,学识还是双商,都将青出于蓝。方以荣打算在他十八岁生日时候送他一份特别的礼物。
就是方君泽刚才看的那份文件。
“你这新公司,换汤不换药。嘉泽影业还不是为自己娱乐公司服务的么,给我看计划书和预算干吗,我没兴趣。”
方君泽说着目光落在那份文件上。
正好君君过来,不知道从哪冒出来的余景把君君抱下去,方以荣叹气,看着余景说:“就拿余老师来说吧——”
方君泽陡然一惊,如临大敌地看着方以荣。余景走了几步也听见了那句话,后背僵了一下。
“关余老师什么事?”方君泽语气冷冷,压下警觉。
方以荣点了根烟,姿态从容:“以前余老师刚来,你是又跳脚又咒骂的还记得吗?还说什么来着?说余老师撑不了多久就要换新老师,结果呢?”
原来是说这个,方君泽低着头不说话,暗自出一把冷汗。
“话说七分满。你年纪轻轻的总是喜欢下绝对的结论,很多事都有反转的可能。你今天不喜欢一个人,也许哪天非他不可了。同样,你今天对这些没兴趣,也许哪天就爱得不行呢。”
“考虑一下吧。爸知道你有经商头脑,我方以荣的儿子我能不清楚吗?家里留的商业方面书籍你看了哪些我心里有数。所以君泽,这份成年礼爸给你留着。”
方君泽没说好也没拒绝。他刚从方以荣那逃过一劫,他道行确实不如方以荣,他依然心有余悸。
方以荣没坐太久又离开了。方君泽知道,他要回他的情`妇那。
说情`妇也不对,毕竟方以荣现在是单身状态。方君泽看他鬓角有些零星的白发,在整齐的黑发里特别眨眼,他突然想说,要不你找个女人踏踏实实过日子吧。可是他说不出口。
一想到方以荣的那个肩背,他和母亲以前依靠过,又被另一个女人依靠着,他就说不出的反感。
可是才几年,方以荣的脊背怎么没从前那么虎虎生威器宇轩昂了?
果然没有我妈在其他女人根本照顾不好你的。方君泽就这么在复杂的心理斗争中目送方以荣上了车。
车窗降下,方以荣说:“君泽,你要做什么,爸爸不会拦着你。爸爸就你一个儿子,什么都是留给你的。但是有些事,你当知道,就是道义法律不介意,爸爸会介意。”
丢下这句话,方以荣示意司机可以开车了。
夜幕下,方君泽看那辆车快速离去,隐没在黑暗里。
方君泽有那么一刻,发觉方以荣看出了什么。但是他想,以方以荣的脾性,没有暴跳如雷是不正常的。所以,一切只是他想太多了。
方君泽有生以来第一次这么迫切地希望时间快一点,再快一点,他想大学了就可以完全离开方以荣的视线范围,可以放手大胆地追求余景。而余景也不用有个风吹草动就惊悸得不行。
这一切,说来说去都是自己还没那个能力独立。
方君泽双手按在脸上,大着手劲地揉了揉脸,回去屋里。
他以为在上次那么直接的表白之后,余景跟他相处会有一些不一样,经过几天的观察,他发现他想太多了。余景该煮饭时候煮饭,该辅导功课时候辅导功课,总之,平时该干吗依然干吗,正常到方君泽怀疑在余景家呆的几天大概是一场梦。
晃眼到了九月末,H市依然暑热难挡,街上女孩仍舍不得换下热裤和短裙,一身清凉夏装。李越和方君泽一起放学回家,难得没有坐家里的车,两个人肩膀挂着书包,单手把着车把推车前进。
“你看那女的一直看你,喏,三点钟方向。”李越吹一声口哨,方君泽看见几米远有两个女孩白了李越一眼,看见方君泽也看过来,互相推搡着笑闹。
“身材不错,前凸后翘。就是妆画的太艳丽。”李越咬一口巧乐兹,点评完又问:“二班的闫娜问过我几次你有没有女朋友了。”
方君泽“哦”一声,吃着自己的冰棍,一脸冷漠。
“哦什么哦,你这次竟然空窗期这么久也没想着谈恋爱啊,真不像你。”李越说了一句长话,巧乐兹融化,他赶紧吸溜一口,“你暗恋的那个姑娘到底是哪里的天仙,这么傲气啊还没追到。”
“追到手了就会告诉你,到时候非得吓你一跳。我说你怎么那么多问题。”
“是不是兄弟了还这么保密!”
方君泽用手一推李越拿着冰棒的手,巧乐兹插\进他嘴里,李越眨巴着双眼一脸茫然,那样子特别搞笑。方君泽恶作剧得逞,哈哈大笑跨上车溜了。
对方君泽来说,回家有热饭,窗台茶几一尘不染,花瓶里的鲜花不见凋谢,君君不用有了上顿没下顿,书本和影碟时时归位……这些琐事真是特别温馨和幸福的。
全是余景带来的。
如果能一直这样,该有多好。
他们高三也有参加这一届校运动会,大家积极性很高,表示要在毕业前给学校留下传说。李越一马当先报了三项,方君泽心说累死你这匹老马得了。他对此没兴趣,尽管很多同学劝他加入,但他还是拒绝了。
因为余景不来看呀,他威风给谁看?
谁知道李越先斩后奏,给他报了长跑、跨栏和接力赛。
谁知道,余景那天来了。
他也不知道怎么会去。那天之后,他对两个人的关系看着是泰然处之,说内心没有波澜那绝对是骗人的。亏他从前习惯了面无表情,一张脸仿佛不会表达情绪了,所以方君泽在关心则乱之下完全没有发现他的余老师其实是有细微的动容。
总之,余景那天去了。
那天全校开放,很多家长和其他学校的学生都前去观看,余景穿着简单清爽的牛仔外套和牛仔裤,简直就像20出头的大学生。
方君泽在那黑着一张脸做热身动作,边上围了许多女生给他打气加油,李越赶鸭子上架得罪了方君泽却获得了全班的一致好评,所以,兄弟黑着脸就黑着脸吧,毕业之前班级能夺冠,有什么委屈不能承受的呢?
方君泽也太没集体荣誉感了。
余景很快就看见了方君泽所在的班级,班旗醒目,不知道谁想了那么中二的一句口号:“先锋一班,非同一般。史上最强,高三一班”。十六个字就那么印在班旗上迎风招展,想看不见都难。
余景过去,在班级后站着,看着被众星拱月般的方君泽。
他穿着统一的运动服,背心,短裤,两边护膝已经戴好,不知道从哪扒来的李宁运动头带把额发全部往后固定,露出鲜明的美人尖和光洁好看的额头。他专注的时候,浑身恢复了锋利的帅,那种逼人的气质是余景初次跟他接触就发现的,之前其他人并没有看见。
方君泽做完热身运动,呼一口长气,随意扫一眼班级,一下就发现了余景。
在人群中一眼就能看见的人,绝对是你的心上人。
方君泽前一秒还在烦躁,下一秒马上微笑,他的表情以不可思议的速度切换,从烦躁到惊讶到惊喜,他又对余景的方向挥挥手,让一众女生反应不过来。
李越往方君泽看的方向望去,哪有什么倾国倾城的美女啊?可是如果不是方君泽喜欢的姑娘来了,他至于这么开心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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