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从刚才起就好奇为什么我会忽然提这事,现在,我试着回答你。”邵以归不知道自己竟然能够如此真诚地与人说话,但当他开口时,他的确毫无修辞或者掩饰,“那天我去见你大哥,他提到了你生父的事。他是那么描述那场事故的,他说,当时他差点被车撞死,接着他说,‘然而可惜,最终我没有死,却害死了贺晓的亲生父亲。’”邵以归没有办法向任何人描述清楚当自己听到“然而可惜”那四个字时,内心所感到的那阵痛楚感,“我不能让他以为你生父,还有你养父养母,他们三个的死都是他的错。”
唐贺晓有好一会儿没缓过神,他大概花了半分钟来消化所有的说辞,最后依旧有些茫然,迷惑着问:“爸妈的事,和大哥什么关系?虽然他们是为了大哥提前回来的,但那不代表什么吧?”
邵以归不答反问:“你知道他们是为了你大哥提前回来的,那么你知道是为了什么事吗?”
唐贺晓点头:“爸妈错过了大哥一场很重要的比赛,而就在这之前,我仅仅因为有些不舒服,吵着要妈妈,他们就飞回来看我。大哥给他们发了邮件,说要离开这个家。”
“你告诉我,从小你们父母就很偏心,在那之前,遇到这类事情,你大哥有过任何类似的反应吗?”
唐贺晓想不明白邵以归为什么那么问,但至少他想得明白这个问题的答案。“从来没有。”他缓缓摇头答道。
“他有埋怨过你们父母偏心吗?”
“……没有。”
邵以归理解地点头,“我想也是,所以在他十五岁那年,积压太久的委屈才会忽然爆发。”说着,他耐心总结,“从你大哥五岁起,你们父母就偏心你。懂事之后先不说,在你大哥还不懂事的时候,他见你父母偏心你,冷落他,却从来没有委屈抗议过,你觉得,正常的孩子会这样吗?”
唐贺晓无法回答。
邵以归并不想让自己听起来太咄咄逼人,可情绪没来由的被搅动,他下意识加快语速:“你曾好奇为什么你大哥能若无其事出现在你面前,若无其事当你的哥哥,可你有想过他是不是真的若无其事吗?你什么都不知道,因而无忧无虑地长大,他什么都知道,他是背负着怎样的情绪看着你长大的?每一次看到你,他都在想什么?他的内心所经历所承受的,又是什么?”
唐贺晓被逼问得茫然无措,他张嘴想要反驳,却最终什么都没说出口。
“你知道你大哥最喜欢吃的食物是什么吗?他不吃什么东西?”邵以归又问,他很清楚自己不用等待对方回答这根本答不上的问题,这时径直说下去,“他知道你不吃有壳的虾,但剥了壳的虾你会吃。他知道很多关于你的事情。而你呢,你知道他哪些事情?”
“所以……你认为这都是我的错?”唐贺晓总算找回自己的声音,可是,他的声音因为激动微微哽咽。
邵以归这才注意到自己使用了怎样的语气和态度。
他那么激动,为了唐林问。
那个事实其实早已浮现出来。邵以归只是再一次面对它。
“抱歉,贺晓。”他为此向唐贺晓道歉,“我没有权利一味责怪你。”首先,他自己就曾经煽风点火,如今又有何立场横加指责,其次,眼下他认为这都是唐贺晓的错,多少出于一种“偏心”,这对唐贺晓并不公平。在反省自己的问题后,邵以归努力使用柔缓的声音开口,面对这个只是被宠的有些任性和孩子气的弟弟,“其实我知道,你并没有真的将你生父的死怪罪在你大哥的身上。你没有特地去改姓,依旧用‘哥’称呼你说你怨恨的人,这很说明问题。我知道,你做的这一切,主要还是在冲你大哥发脾气,你向你哥宣泄你的怨气,因为你还指望他因此向你认错。你指望你们能够真正的沟通,指望你们能够和解。”
“不要以为你很了解我。”被人识破内心的人本能抗拒。这一回,轮到他在菜肴才端上来的时候从餐桌边站起身来。“你又知道我哪些事情?凭什么因此以为你能看透我是怎么想?”语罢,唐贺晓头也不回的转身离开。
第8章 第 8 章
邵以归又一次来到这片小小的礁岛。
在他身后,浅灰色的云层快速翻滚着,海浪一重重击拍着岩石,卷起高高的浪花。
而在他面前,唐林问皱着眉头,不假思索让他立即离开。
“你也看到了,如今是台风天,你现在不走,说不准什么时候才能走。”
邵以归有足够的心理建设,他清楚自己不可能是这里受欢迎的客人,这个时候,面对直白赶人的唐林问,自然是丝毫不为所动,相反,他若无其事地另起一行:“之前我连续加了两个礼拜的班。”
这句话说得没头没尾,但唐林问脑筋转得快,自然听得明白。“你准备在这儿待几天?”
“我有一个月的年假。”
“请回。”唐林问立即说。
邵以归赔笑道,“开玩笑的。我不会打扰你很久。而且,我很知趣,”他从口袋中拿出一个杯子,“你看,上次你说你只有一个杯子,于是我特地带了杯子来。”他知道自己显得有些死皮赖脸,这绝对不是他的风格,但他前来此地之前便有足够的觉悟。
与此同时,唐林问对此是毫无准备的。他想不通这个异常的邵以归是怎么回事。这世上显然少有他想不通的事,这导致他无法不在意地多打量邵以归好几眼。
“这次你又为了什么而来?”唐林问试探着问。
邵以归怎么能那么快打草惊蛇呢?他用想好的答案肯定回答:“说是请了年假,自然是来度假的。”
唐林问自然不可能买账:“你就来这种地方度假?”
邵以归若无其事笑了笑,早有准备地回顾道:“还记得吗?半个月前,我问你,你居然住在这种环境?当时你带我来到窗边,让我看见了最漂亮的海面,你告诉我,你就住在‘这种环境’里。现在,我的答案也一样。我是来‘这种地方’度假。”
这还是头一回邵以归把唐林问说得无言以对。
接着,可以说是天公作美。叫嚣了好半天的云层终于降下雨来。邵以归顺水推舟:“我们先进灯塔避避雨吧。”
对付素来强势的人,你就必须不容分说……再加上一些直接力量对抗。
邵以归是握着唐林问的手腕把人给拉进灯塔的。一直来到室内,唐林问才从邵以归的异常中回过神,他望向自己依旧被握着的手腕。“邵总,请放手。”
邵以归若无其事放开手笑着说,“我们认识那么久,我想,应该够得上用名字相互称呼的交情。”说实话,以唐林问毫不留情的作风,邵以归完全可以料想对方反驳的说辞,不过走运的是,唐林问并没有说什么。
窗户外,雨势愈发凌冽起来。转头查看天气的唐林问几不可查地叹了一口气,接着,他转回头告知邵以归:“之前我接到指令,到黄昏灯塔便会进入三级状态,届时你想走也走不了。你最好有心理准备。”
邵以归不由好奇问:“三级状态是什么?”
被提问的人有一刻眼中闪过一丝近乎幸灾乐祸的恶质笑意,邵以归从未见过对方流露如此明快的神情,有那么一会儿他简直看呆。
“到时候你就会知道。”唐林问用险恶的语气卖着关子说。
邵以归从未试过因为被人故弄玄虚而感到开心,但这时候却忍不住笑起来。“那看来我铁定不能走了。”
整个下午,唐林问一直在控制室和机械室忙碌,被限制在生活区域的邵以归简直瞧不见对方身影,他只能自己给自己找些活干。首先,他把自己的杯子放到唐林问杯子的旁边。这两只杯子是一样的,邵以归特地亲自上网购物,找了一样的杯子。或许到时候两个人能把杯子搞错,不过,邵以归并不介意。
之后,他开始熟悉整个生活区域的每一个角落。他没想到一个小小的灯塔里空间居然不小,房间也不少。那些关着门的房间出于礼貌,邵以归没有进入,但所有开放式的空间,他进行了地毯式搜查。
他因此知道唐林问的阅读风格很诡异,居然喜欢恐怖小说。他因此知道唐林问的睡相不好而且还不爱叠被子。他因此知道唐林问的厨艺似乎还行,冰箱里的剩菜看起来挺像回事……他因此知道唐林问一定很寂寞,偌大的生活空间里竟没有一张可以用来寄托心情的照片。
传说中的那个“黄昏”时刻终于降临。唐林问总算跟着现身。
“你可以再看一眼窗外,之后,你就看不着了。”唐林问那么告诉邵以归。
邵以归故意瑟缩一下:“我已经看不到明天的太阳了吗?”
唐林问一本正经点头,“肯定的。”他的脸上看不出一丝玩笑的端倪。
邵以归一副豁出去的样子,头颅高昂、慷慨就义道:“来吧。”
曾经话剧社的砥柱演技不容小觑,这一番夸张做作的表演令唐林问微顿之后忍俊不禁。顿了一下,他才说:“还是你跟我来吧。”
有意不作任何说明的唐林问把邵以归带到了灯塔底层,不知他启动了怎样的机械装置,灯塔原本的门窗被缓缓升起的铁壁一点点遮挡封闭,很快,他们便身陷在一个铜墙铁壁的密闭牢笼之中。
邵以归在过去连续加班了两周,但他总是有空闲的时刻,空闲的时候,他下意识上网搜索所有与灯塔看守工作有关的信息,所以,大致知道眼下的状况。这个伫立在礁石之上的小灯塔在台风天的时候,很容易被涨潮的潮水淹没,这种时候,灯塔的看守就不得不在一个密封的环境工作。眼下,显然便是此类情况。
“现在,仅有两个区域是开放的,而你只能在这一层活动。”唐林问对邵以归接下来的活动范围作出规定。
邵以归转头扫视四周。对他来说,封闭感原本便与面积无关……而这里的面积又是那么小。
“我们估计得在这儿待几天?”他询问道。
唐林问很快给出让人无法乐观的回答:“根据天气预测,至少三天。而且,并不是‘待这儿’,而是‘困这儿’。”
“嗯。”邵以归赞同地点头,“困在这儿,不见天日。”单是想象便已令他不由焦虑——“若我不在,你一个人,岂不是要无聊死了?”
唐林问对这一问题的第一反应是懒得搭理,但眼见邵以归较真望向自己,最终还是找到措辞开口:“我会活下来。”
邵以归永远分不清这个人是不是在开玩笑。
“现在的问题关键是,你能不能活下来。”唐林问抬头迎向邵以归的视线说,“你来这儿要做的事需要花多久?完成之后若还被困,你会无聊死吧?”
“你挺了解我。”邵以归笑着说,“我这个人的确是完全没有办法空闲着无所事事。不过,”他在心中评估,对前途不觉忧心忡忡,“我要做的事情,别说两三天,两三年我都没信心能完成。”
某种程度来讲,邵以归说得自然真心,但同时也有故弄玄虚的意图,他希望唐林问能好奇这件他“来这儿要做的事”,虽然他是不会直接回答,但有悬念的设置与铺垫,总觉得能将剧情渲染得跌宕起伏一些。
然而,唐林问很快将注意力转移向民生大计。“之前有很多准备工作,所以没空做晚餐,现在已经不能去厨房,你只能吃微波炉食品。”
对于邵以归来说,这当真是个坏消息。接着,他忽然意识到厨房不能用,冰箱却是在这片可活动区域的。“我记得冰箱里有咖喱牛肉汤?”
“是的。”
“我们吃那个吧?”
唐林问不动声色看着他说明:“一人份的。”
对此,邵以归天经地义地说道:“那就招待客人。”
“我中午喝剩的。”
“没关系,我不嫌弃。”
如此一番“据理力争”之后,邵以归硬是把牛肉汤给霸占了下来。
晚餐的时候,他捧着残羹剩饭大快朵颐,饶是定力非凡的唐林问都忍不住一个劲瞥他。邵以归由衷赞美:“味道挺正常的,一点都不至于难以入口。”
唐林问从手中罐头营养粥里抬起头,望向邵以归:“食不言寝不语。”
邵以归乐了:“该不会我没好好夸你,你不高兴了?”
唐林问微微迟疑地皱眉。他当然不明白邵以归这突如其来的轻浮态度是怎么回事,这导致他无法确定自己如何应对。
事实上,别说唐林问想不明白,邵以归也不知道为什么自己表现出来的模样和他所希望的效果的完全不同。他不是有心调戏对方,可明明想要表现亲近感,最好能再有一些风趣幽默,帅气迷人,可实际却完全走了样。
“其实这个汤真的很好喝。”知错能改的人端正态度,寻找正确措辞,结果,立场转换太仓促生硬,这一段剧情对白连他自己都看不下去。思索之后,他果断又说:“我觉得,食不言寝不语是古代劳动人民的智慧结晶,我们的确应该遵从。”
晚餐过后,简单梳洗,唐林问开始往地上铺毯子。这个狭小的空间里只有一张小床,不请自来的客人明白自己唯有将就着打个地铺。他特通情达理地帮忙一起完成了这项工作,接着,唐林问便把新拿出的被子放到床上。
“你睡床。”此地的主人如此交代。尽管他看起来完全不是合格的主人,但终究把唯一的床让给了客人。
邵以归难得感到受之有愧,“那怎么好意思?”边说他边琢磨,若自己建议两个人一起挤一下床会得到对方怎样的反应?可惜,这一想法还来不及实施,唐林问已经率先在地铺躺下,并显然准备入睡就寝。
邵以归惊呆了。
字面意义的惊呆。
现在才八点。
这个时间点,邵以归的夜生活什么还没开始。
“你不会这就睡了吧?”邵以归不禁讶异问道。
唐林问答得理所当然:“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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