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瞻洛有些愣,“你怎么找来的?”
“这儿、这儿、还有这儿……”孟醒从肩膀点到大腿,“留了那么多血,路上滴了一路,你当我瞎么?”
苏瞻洛垂头,看了看自己身上已经被血浸染到看不清原本颜色的衣裳,这才觉得酸麻遍布全身,五脏六腑都被搅成了浆糊,后知后觉的痛感涌上了大脑,眼前倏地一黑,身体就往前栽去。
“诶!”孟醒上前扶着他,“方才还好好的,我就说了一句!怎么就……”
他视线扫过苏瞻洛已经完全失了血色的面颊,愣愣地噤了声。
是了,方才与尸人一场恶战,又提足了功夫与薛子安打了一场,再驾着轻功追来这么远,光失了这一路的血就该受不住了,妄论还有内伤。
只是,方才这股劲儿,他是凭着什么撑下来的?
孟醒呆愣地看着他半阖的眼帘,那双眸子猝不及防地转了过来,他甚至都来不及收回视线,便见着了眉目间一个极淡的弧度。
他的脸腾得一下红了大半,只听他双唇翕动着道,“劳烦小兄弟扶我一把了。”
苏瞻洛是想,那边酒久一个姑娘颇有不便,但这话落在孟醒耳里却让他的心隐隐跳快了几分,只是嘴上还在逞强道,“那、那反正你救过我师弟,我们扯平!”
苏瞻洛挑了挑唇角,想笑的模样,却猝不及防眼前一黑,彻底昏了过去。
酒久在他们背后摸着下巴,饶有兴致道,“小兄弟,我来扶你一把?”
“不用。”孟醒挺了挺脊背,将比他高上大半个头的苏瞻洛背起来,回头看了看这个看上去年纪比他小的姑娘,然后艰难地迈着步子往山下挪去。
酒久的目光追着他们的身影,直到身旁翻下一个人影,那人伸手往她眼前晃了晃。
“干什么去了,这么慢。”
“还不是晏亭,杀又杀不得,麻烦死了。”那人将背后的刀往地上一插,“你在瞧什么?”
酒久收回视线,“让你不准放人进来,你怎么放了个半大不大的小子?”
扬刀愣了愣,“他过来了?”一顿,“我瞧那小子没功夫,完全是循着血迹过来的,血迹都落在那片荆棘密布的荒林之中,谅他没那个能耐穿过林子,正巧我又跟晏亭打着,就没为难他。”
“哦——”酒久拖长了音调。
扬刀眉头皱了起来,“你这一脸龌龊,想得什么?”
酒久贼兮兮地摸着下巴,“嘿嘿,叫我主人狂妄自大,这会儿被人撬墙角了,得有好戏瞧了!”
作为“墙角”的某人在床上躺了足足三天才转醒,刚下床穿了衣裳便见孟醒打了盆水进来。
孟醒见他醒了,先是面上一喜,转而瞧着自己打来的水,脸上又浮现了红晕,
苏瞻洛见怪不怪,笑道,“多谢了。”
“谁说是给你的!”孟醒将水盆往桌上一放。
“哦,”苏瞻洛从善如流地点头,“那是你打来喝的么?”
孟醒一噎,面上的红晕又浓了几分,又被苏瞻洛揶揄地窘迫极了,恰逢这时,院子里传来一声怒吼,刚巧解了这头的围。
苏瞻洛抬步出屋,只见白墨正插着腰站在院中跟泼妇骂街一样,对着门口一个蒙面的年轻人出言不逊,骂得那年轻人愣愣地,一只脚在门槛之上半晌都落不下去。
“这是你家吗?啊?”白墨吼道,“不知道敲个门投个帖再来?啊?”
年轻人弱弱地反驳道,“我敲了门……”很快又淹没在白墨的训斥之中。
“我瞧你就是来偷东西的贼吧?啊?”白墨从周旁抓了个扫把,“大白天还蒙着脸,定是见不得光的家伙!”
“白墨!”孟醒头疼地把自家吵闹的师弟带到一边,转头打量了这灰绿衣裳的蒙面年轻人,觉得这身装束有些眼熟。
年轻人将跨过门槛的一只脚收了回来,“我找苏兄。”
听这称呼似乎是熟人?
孟醒转头看着苏瞻洛,却见苏瞻洛复杂的眼神紧紧盯着那人,眼里有惊有喜,却又掺着几分疑虑。
那少年眉眼弯了弯,勾了个灿烂的弧度。
恍如隔世之感漫上心头,苏瞻洛笑了,笑散了眼里的疑虑,转头对兀自出神的孟醒道,“满满醒了么?将她一同叫来。”
引少年入屋,合上了门,那少年便去了面上的遮掩,露出一张熟悉的脸来。
殷满满这时捧着一壶热茶推门而入,惊得愣在了门口,要不是苏瞻洛眼疾手快,一壶热茶准得翻了一身。
少年又去将门合紧,对二人摇了摇头,“我的事情,请二位保密。”
日光从半开的窗打入,落在少年一往如初的澄澈眼里,泛起了潋滟。
殷满满早已激动得蹲在地上,蜷成了一团。
苏瞻洛看着他依旧淳朴的眼,心中情绪翻涌。
时过境迁,却总有些人如同激流里的磐石,任凭岁月的流水打磨,依然光洁如初。
而当初,那个无忧无虑的小少年,却在浊世中缓慢地挺起身子,未染上一分一毫的污浊。
他的拳头紧了紧,又松了开来,落在他的肩头。
“夏容,好久不见。”
作者有话要说:
才发现上一篇的标题错了懒得改了~你们反正懂哒~
夏容小天使回来啦,所以我们要愉快地开启下一趴了~
第43章 苏州难平(十四)
蜀中密林缠绕,地势诡辩。
为了摆脱身后紧追不舍的尸人,夏容慌不择路地落下了悬崖,再醒来的时候,自己竟是泡在一个泛着奇怪味道的池子中。
池子不大,温度有些烫人,水的颜色偏绿,带着一股浓重的药味,但药味里头却还掺杂了一些不知哪来的血腥味,导致气味更加诡异难忍。
夏容动了动手腕脚腕,剧烈的疼痛让他身子一歪,一头栽进池子里。脸将将要没入池中的时候,身后一双手按住了他。
“夏公子,您身上的伤还需要再静养一阵子,在此之前请勿乱动。”
夏容回过头,见着了碧蝶一张寡淡的脸,想起□□的自己,霎时吓得往后一缩,登时痛得龇牙咧嘴起来。
碧蝶倒是淡然极了,“夏公子无需大惊小怪,碧蝶自小到大服侍过不少公子的起居。”
夏容这才松了口气。
碧蝶替他换了池子的水,又送来了一些吃食,服侍他吃下才端着食盒与药盆离开。
“碧蝶!”夏容冲着碧蝶的背影喊道。
碧蝶头也没回,“夏公子想想知道的,主人会亲自来告诉您。”
往后一个月都是这般,直到夏容觉得自己要在池子里生了根发了芽的时候,薛子安过来了一趟。
夏容不由自主地往后缩了两步,正思忖着怎么开口的时候,薛子安已经不由分说地搭上了他的脉。
“差不多了,”他说,“你运运功,看看真气流转有没有停滞。”
夏容一愣,“我没练过两天功夫。”
薛子安道,“所以让你试试。”
夏容抓了抓脑袋,硬着头皮照做了,却发现自己体内真有一股子真气流转,贯通四骸,所到之处无不通达爽快。
他彻底蒙了,千言万语想冲出喉头,薛子安挥了挥手示意他一会儿再说,自个儿却盘膝大喇喇地坐在了池边,唤人上了茶和瓜子。
东西备全了以后,薛子安才对他道,“要问什么,说吧。”
夏容哑然,挠了挠头,“那什么……也给我一把瓜子成么?”
“……”
一壶热茶已经放凉,但却没人动上一动,都在全神贯注地听着夏容的陈述。
“薛子安告诉我,”夏容道,“我从崖头摔下来,身上的骨头近乎全断,他索性把我浑身的骨头都打断,然后浸在药池里重塑经脉,待到经脉完整之后又打断,再重复之前的过程,直至九九八十一次之后才算完全地重塑骨骼与经络。”
殷满满听得一张脸煞白,“这该多痛啊?”
夏容不以为然地笑了笑,“我那会儿已经没救了,不用这逆天而行,先死后生的法子哪能救活。”他看了看自己遍布伤痕,不复娇弱的手,“而且,我早就痛得麻木了。”
苏瞻洛一怔,看着他那双苦涩弥漫的眼,心中亦泛起后知后觉的酸痛,五味杂陈。
“在那八十一次的折磨当中,除了第一次我是昏迷的,之后都是在清醒的时候下完成的,因为这样效果最好,”他缓缓道,“若八十次中有一次挺不过去,便是功亏一篑。”
“不过,”他笑了笑,“每熬过一次,体内的真气和内力就会成倍的往上叠加,如今我已经比原先多了一甲子的内力。”
苏瞻洛一惊,像是想到了什么,“夏兄,除了多了一甲子功力,是否还变得百毒不侵?”
夏容点了点头,“苏兄大概已经猜到了,薛子安用的方法便是制药人的法子。”顿了顿,“他还搜来了九歌门的心法和外功让我学。”
苏瞻洛眉头拧了,“你们……不,薛子安做这些的目的究竟是什么,还有阿秋她……”
“我这些日子一直在天仙楼养伤,没见过阿秋,”夏容苦笑笑,“具体薛子安想做什么我也不清楚,但他救我、帮我,只是为了换一个条件。”
苏瞻洛呼吸一滞。
“暗中躲在人群中煽风点火,扭转负面言论,消除质疑,”夏容道,“就是先前苏州城郊外那场。”他视线往一旁头低的不能再低的殷满满扫了扫,“自然,我一人是不行的。”
苏瞻洛大惊,“满满,你……”
殷满满一双素手捏紧了面前的茶碗,“就在碧蝶姑娘的笛音奏响之前,大伯来找过我,与我说了那日薛公子与他商议的话题,并且……同我诀别。”
“薛子安同我说过,殷落为人所害……”
“是,”殷满满点了点头,“但逍遥派内部嫉妒殷家久负盛名,大伯离去之后,剩下的那些人必然不会善待我,所以大伯便想找旁人护我周全。”她吸了吸鼻子,“大伯找的并非晏亭,而是,薛公子。”她未尽之言中,是殷落与她讲了晏亭此人如何不可信,也从侧面与她讲述了夏容死亡的真相。
“自然,”夏容看不下去,替她将接了下去,“薛兄提的条件便是,将盟主之位传给苏兄。”
苏瞻洛捏紧了手中的瓷杯。
所以之前殷落才会莫名对他多加袒护,所以才会将殷满满托给他照拂,所以才……
薛子安与殷落私下交易,用殷落本就所剩不多的寿命演了一出戏。
“让所有人看到的是,薛子安杀了殷落,抓走满满激怒苏兄你杀了他,”夏容道,“再由我私下煽风点火,好让苏兄在江湖中获得声誉,甚至是盟主之位,不过……”
“不过我摔了盟主玉牌,”殷满满接道,“我受够了江湖的腥风血雨,武林盟主也好,逍遥派也好,存在的意义都是为了维护武林公正,可现在却成了争端的起点。”
夏容笑了,“所以我觉得摔得好,无形胜有形么,如今苏兄的江湖声望可是一日高过一日了,缺它个玉牌又能怎样?”
清脆的一声响,苏瞻洛手中的茶盏裂了开来,血水从指缝中流出,顺着木桌的古朴纹路蜿蜒流了开来。
殷满满吓了一跳,小声唤道,“苏公子……?”
苏瞻洛脸色铁青,猛然拍桌而起,跨步带风地离开了室内,临走之际还重重地砸上了门,霎时,那可怜的木头便沿着纹路裂了开来。
如此盛怒而失态的苏瞻洛在场众人从未见过,一时都愣在了原处,呆呆地看着苏瞻洛夺门而出,连拦上一拦都没想到。
殷满满反应过来,挠了挠头,“夏公子,你说苏公子生什么气呢?难不成是因为我摔了玉牌?”
夏容缓缓摇了摇头,“不是的。”
“莫要多想了,自然与你们二人无关,”酒久从窗口翻了进来,瞅着那裂了大半的门和桌子,叹了口气,“又得掏腰包换新的了。”
殷满满转头看向她,“那是在生什么气?”
“他是在气自己被人控制在股掌之间,气自己的声名与功劳竟是被别人一笔一笔策划出来,只可惜啊……”她语气沉了沉,“那个让他生气的人,已经被他杀了。”
从那个莫名其妙的男人进屋以来,三人从晌午一直聊到了黄昏时分,连午饭都没记起来吃。
白墨无聊地蹲在院里拾掇土堆,又把它们推翻,从土里刨了各种各样的虫子。
“烦死了!”白墨把瓶罐推翻,里头的小虫慌不择路地逃了出来,钻进土堆。
“师兄,”他扯着嗓子喊道,“我们回去吧。”
饶是白少的声音响如惊雷,他那总是打着瞌睡的师兄也能稳如泰山,白墨愤愤地回过头,却见他师兄两眼睁着,没睡,在发呆。
“师兄!”他喊了一声。
孟醒仍一动不动地望着。
“师兄!”又一声。
“……”沉默。
“真是……”白墨走了近,附在他耳边,吸足了气大吼道,“师兄!!”
孟醒恍然惊醒,险些从椅子上跌下来。
“叫魂呢!”孟醒瞪他一眼,“干嘛?”
“是啊,你魂可不早就飞了!”白墨咧嘴讽道,“见你望着苏瞻洛屋里那扇半开不开的窗,叫你三声才有反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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