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切,乘虚而入。”一人嗤道。
那灰绿衣裳的少年也嗤道,“行啊,你去喊一句改天大家都恢复了再打,看他们两个听的听不到。”
那人一愣,这话里话外还顺带讽了他的功夫不济,登时被噎得哑口无言起来。
底下吵得沸沸扬扬的时候,苏瞻洛与薛子安双双从半空落到地上,方才整装的尸人纷纷散了开来为他们二人留了空地。
苏瞻洛依旧与他差了一截,但与上回交手的时候有所不同,至少不是被压着打,防守的同时偶尔还能有还手的余地。
薛子安拿胳膊挡了他从下盘攻来的一击,不由道,“你功夫什么时候进步的?”
苏瞻洛不与他扯皮,只是咬紧了牙关,半刻也不放松。
薛子安见他不语,却笑了,“挺好,看来多逼你几分才成,原先我们过招的次数也不少,也不见你长进。”
苏瞻洛加快了手上的动作,却恍惚地有些感觉二人回到了三个多月前比剑过招的日子。
但苏瞻秋的头颅,殷满满的啜泣,白墨的控诉,扯断的项坠,都告诉他,这一切已经回不去。
思及此,苏瞻洛心又沉了几分,手上的动作无意间加快了。
扇与剑刃正面相撞,发出铁器铮鸣之声,而他手中的扇却猝不及防地碎裂,一半被剑挑飞了,倒插进了土里,只余半个扇柄露在外头,而剑刃冲破了扇面的阻拦,划过了他的肩头。
霎时,局势发生了微妙的变化。
苏瞻洛提剑步步紧逼,剑锋擦着他的身侧划过,一剑一剑斩断他的衣袍。
渐落下风的薛子安却丝毫不着急,还笑着道,“得,这回真成断袖了。”
苏瞻洛瞥他,又刺下一剑,“你的目的究竟是什么?”
薛子安笑弯了眼角,就像三个多月前那样。
“如果我告诉你,”他说,“你还杀不杀我?”
苏瞻洛一双黑瞳盯着他,“你说,我就停手。”
薛子安笑得更欢,“可是我杀了阿秋,抓了殷满满。”
苏瞻洛抿了抿唇,却牛马不相及道,“你胸口的伤是怎么回事?”顿了顿,“如果你没有受伤,断断不可能落得如此下风。”
“其实如果可能的话,”他沉了声,“我希望你一辈子都不要知道。”
苏瞻洛抬眼,拧着眉,“什么意思?你究竟想做什么?”
薛子安嘴角勾着,“这么想知道我的目的?”顿了顿,“那好,告诉你之前,答应我一件事。”
苏瞻洛眉头拧得更紧,却听薛子安兀自道,“告诉酒久那丫头,让她别傻了。”
“什么?”
“那个傻丫头啊,非得认着我是她救命恩人,死磕到底跟着我,”薛子安无奈地笑了笑,“也老大不小了,该寻个好夫婿了。”
一顿,突然郑重道,“这件事交给你了。”末了,他叹了口气,“可惜我看不到了……”
苏瞻洛心陡然一沉,“你……”在交代遗言?
“行了,”薛子安展眉看他,笑道,“告诉你,你想知道的,我的目的。”
说罢,他止了脚步。
“你!”
苏瞻洛手中的剑却因为惯性没能停下,他眼睁睁看着剑脱手而出,朝着他胸口而去。
但他却还在笑着,是苏瞻洛许久未见过的、真真正正的那种笑容,从眼角到眉梢尽染笑意,坦然地仿佛是去作乐而不是去赴死。
他说喜欢他的时候,给他渡了一口带药的酒。
他将苏瞻秋带走,将她的头颅摆在他的面前。
他杀了殷落,又将一心相信他的殷满满作要挟。
每一件事都能让苏瞻洛心痛,心酸,心哀。
苏瞻洛几乎觉得,薛子安在逼他,逼他发怒,逼他动武,逼他把剑横到自己脖子上。
他陡然忆起那日天仙楼里几乎要将他斩杀的时候,那时候,他又哭又笑,压抑着什么,却对他说。
——杀了我。
然后呢?
剑刃没入他胸口的时候,苏瞻洛觉得时间都停滞了。
薛子安一双笑弯的桃花眼里,流转着他从未见过的潋滟。
他说,“阿洛啊,我做所有的目的,都是为了让你好好活着。”
苏瞻洛呼吸骤停。
他心里有个声音在不停呐喊着:停下、停下……
恍惚间,他突然明白了上次在酒楼里,为什么剑尖在颤抖。
就算这个人伤天害理,坏事做尽,可当他舒展眉头,一双弯下的眼瞳注视着自己的时候,那柄剑,就再也不想举起。
可出手的剑,哪有回来的道理?
直到眼前划过碧蝶一角绿衣,直到衣袖被人拽了又拽,直到耳旁充斥着杀伐不歇的呐喊与少女时断时续的抽泣声,苏瞻洛才恍然大梦初醒。
薛子安仰面倒在地上,合上了那双曾阴暗过,也曾潋滟过的桃花眼,他的胸口上插着那柄他赔给他的剑。
一阵凄厉的笛声响彻云霄,尸人们停止了动作,打得早已伤痕累累的江湖人也不由停下攻击,警惕地注视着她。
“诸位停手吧,”碧蝶平静道,“我们输了。”
如此坦荡的承认让所有人愣了愣,但总有人反应极快。
“放屁!你一句输了就一笔勾销?”灰绿衣裳的少年喊道,“我们的盟主被你们杀了!”
“对对对!”剩下的江湖人反应过来,不少人连声附议。
碧蝶从怀中拿出盟主玉牌,在众人面前晃了晃。
不少蠢蠢欲动的人刚想有动作,却提防着碧蝶手中的笛与身边紧紧阻挡着的尸人。
“江湖中人,讲究的是信用,这点我们邪道也好,你们正道也好,皆须恪守。”碧蝶扫了众人一眼,尽管身材弱小,但说的话却掷地有声。
她说罢,看了看愣神的苏瞻洛,将玉牌交给了殷满满。
江湖人一愣,随即低下头交头接耳起来。
所有人心知肚明,她说得是先前薛子安说的那条。
谁杀了他,谁就能得到玉牌,谁就是下一届盟主。
本来,武林盟主的选举有条不成文的规矩,在继承仪式上,老盟主与新盟主都要尽力一战,新盟主只有战胜了老盟主方才能继承玉牌。
薛子安打败了殷落,拿到了玉牌,苏瞻洛打败了薛子安,也理应得到玉牌。
“可苏瞻洛趁人之危!”有人喊道,“他打败薛子安的时候,薛子安已经连战三场!”
“诶,老兄,你咋老跟人一剑山庄过不去,”那个蒙面少年道,“方才的局势大家也都见着了,要说趁人之危,咱每个人都能趁人之危,但也没人趁啊。”
晏亭心底不屑地冷哼一声,心道:歪理,方才的形势分明是尸人将他们团团围住,哪能突出重围。
但晏亭不会动嘴,自然有人替他说出这些。
“实在不行再打一次?”
“现在大家都挺累的,要不咱改日?”
“改个什么日啊!快点打!不然你让他们邪派拿着玉牌?”
“我说老兄,你这吃相也太难看了吧?这么惦记着盟主的位置?”
“我……”
“够了!”殷满满带着哭腔的吼声震住了所有在场的江湖人。
“我爹死在梅花拐手上,我大伯死在薛子安手上,我也曾被尸人暗害,”殷满满狠狠抹了把脸上的泪,“在这些时候,你们人都在哪里?!”
白墨讷讷地挠着头,想拉一拉殷满满的袖口,却又被她陡然爆发的气势吓地不敢动作。
“你们当中,有多少是冲着我大伯的盟主玉牌来的?”
“你们当中,有多少是冲着闻名一时的药人册来的?”
“你们当中,又有多少是攀着我大伯早些去死,好偷来玉牌一登高位的?”
苏瞻洛回过神,掐了掐眉心,去拉殷满满的袖口,“满满,别说了……”
“我要说!”殷满满甩开他的手,她将玉牌展在众人眼前,“因为这块东西,大伯被门派里的人逼得东躲西藏,我爹去世之后,这些人当大伯失了帮衬,多了我这个拖油瓶,更有恃无恐。”
“现在好了,”殷满满冷笑道,“我家破人亡了,你们该满意了?”
底下窃窃私语的江湖人纷纷止住了嘴,在姑娘字字泣血的控诉下,低下了头。
“药人册也好,盟主玉牌也好,流血的纷争都是因为这些不起眼的东西而起,”殷满满扫了一眼众人,“我是殷家仅剩的后人,在继承武林盟主上我也有分量不轻的说话权,所以……”
她几乎是死咬着牙关,一字一句道,“你们看、好、了!”
说罢,她做了一个让所有人都目瞪口呆的举动。
从一旁呆滞的尸人手里抢过锋利的长矛,将玉牌摔在地上,那矛头狠狠地砸了过去。
“满满!”
“让开!”殷满满挥开白墨。
那枚众人朝思暮想的玉牌,被殷满满近乎疯狂地砸得粉粹。
所有江湖人就目瞪口呆地看着,有人反应过来的时候,玉牌已经化成了面目模糊的碎玉石,再无复原的可能。
第42章 苏州难平(十三)
砸完了玉牌,殷满满又从怀里摸出逍遥派的掌门玉玺。
“至于逍遥派,”殷满满松手,将玉玺摔在地上,“从今往后,再无殷家,再无逍遥派。”
同样的,砸了粉粹。
砸完了这两样,对于功夫稀烂的殷满满来说,已经累到快站不住脚,白墨上前搀扶着已近乎晕厥的殷满满。
江湖人仿佛呆滞了一般,目瞪口呆地看着碎裂的玉石,特别个别逍遥派的年轻弟子,更是一头雾水,不明不白着自己怎么就没了门派。
孟醒蹲下身,捏起了两片碎玉,叹了口气。
小姑娘平时看着跟哭包一样,发起狠来还真是不容小觑,砸这么碎绝对恢复不了。
他站起身,却见苏瞻洛眉头死死打着结,出着神。
苏瞻洛感到有什么推了推他的胳膊,回过神发现是碧蝶将剑还给了他。
惨白的剑刃染上了触目的红,映着他苍白而呆滞的脸。
碧蝶奏响笛音,唤来两个尸人将薛子安的尸身抬走,却在挪动他身体的时候,从他松开的拳里掉出一个东西。
苏瞻洛蹲下身将他捡起。
是那只眼熟的扇穗,金色的流苏染了血迹,刺痛了他的眼。
“你们要做什么?”孟醒警惕地看着碧蝶的动作。
他这一语引来了失魂落魄的江湖人的关注,一两个昆仑派弟子几乎要拔剑上前。
碧蝶奏响笛音拦住他们,“诸位,留个全尸。”
与她一同与这些江湖人对峙的,还有在场几十个尸人。
虽然江湖人有百十来个,但若要对上尸人,这些残兵败将也好不到哪里去,如此双方合计一下,各退一步。
苏瞻洛没心情留下来看他们最后的商议,连个借口都懒得寻,便从原处消失了。
晏亭眼角瞥见他消失的背影,眯了眯眼,嘱咐了几句便也抬脚追了上去。
他却刚走了没几步,一柄大马刀从天而降,横在他前行的路上。
晏亭冷哼一声,“扬刀?”
扬刀从林中露出身影,“酒久说了,除了苏瞻洛,一个也不让放。”
苏瞻洛是追着抬薛子安尸体的尸人而去,尸人没有笛声无法催动,这两个尸人一直行走,显然是不远处有人奏了曲催动的。
只是这曲奏得极轻,轻到苏瞻洛能隐约看见尸人将薛子安抬上马车,才隐约听见一些曲调。
苏瞻洛刚踏出重重密林,笛声便转了调子,拖了个迤逦的尾音。
他前方一个红衣姑娘靠着树,抄着手,正垂首往山石下面的平地望去。
苏瞻洛循着她的视线望去,一条蜿蜒的小路一直延伸到山的背面,小路上停着一辆不起眼的马车,方才两个尸人在尾音里从车帘里退出,垂首静立于侧。
苏瞻洛步子往前探了半分,红衣姑娘便伸出一只胳膊来挡,手上还拿着一只花纹古朴的陶笛。
随即,马车里缓缓响起一阵低沉的笛声,两个立于侧旁的尸人一凛,翻身坐上马车前缘,落下马鞭。
“酒久,”苏瞻洛视线注视着那辆马车伴着悠扬的笛音缓缓驶远,“你不跟着一起走?”
”有碧蝶跟着,“酒久放下胳膊,将陶笛收入怀中,“而且主人说了,要我留下来。”
苏瞻洛侧目看他,“即使我杀了薛子安?”
酒久亦侧目回视,“苏公子,没人能动得了我主人,”她笑了笑,“除了他自愿的。”
苏瞻洛心陡然一沉,“酒久,你们究竟瞒了我什么。”
酒久摇了摇头。
苏瞻洛眉头拧了起来,“或者说,你们要瞒我到何时?”
酒久看着他,突然笑了,“主人说得不错,苏公子心肠软是软,却也并非优柔寡断,甘受桎梏之辈。”所以要圈他起来,必得花一番心思。
苏瞻洛听着这打太极的话,眉头拧得更紧,刚要开口,却听身后一阵窸窣的声响,一身破破烂烂衣裳的少年从林中探出了头。
“孟醒?”苏瞻洛有些意外道,他一身本是上好绸缎的春蓝衣袍,方才交战被划了几道口子,这会儿却被林中横生的枝干近乎划成了碎布,除此之外,手上脸上,甚至露出的腕子都划了好些细小的口子。
孟醒飞快地看了他一眼,又将头扭过去,“我只是来支会你一声,殷姑娘累晕了过去,白墨将她带回你的院里了。”
说罢,他又飞快地扫了苏瞻洛一眼,视线一触即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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