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少苏瞻洛觉得,他能站着睡觉这一点就极其特殊,仿佛浑身长满了瞌睡虫。据苏瞻洛不全面的观察来看,孟醒除了吃饭和师弟闹事的时候还算清醒,其他时候都迷迷糊糊云里梦里的。
苏瞻洛不由得猜想,刚见面那会儿孟醒动不动打一个哈欠兴许不是故意折辱他,而是真的困。
孟醒揉着常年半闭不睁的惺忪睡眼,打了个哈欠,掀开眼皮扫了一眼亭子,又扫了一眼脚下的台阶,便抬脚踏了进去,也不讲究,掀了掀衣袍便席地而坐。
苏瞻洛摇了摇头,递过去了一壶酒,“小兄弟,醒醒了。”
孟醒又打了个大大的哈欠,坐在他对面的苏瞻洛几乎能看到嗓子眼的那种程度。他接过递来的酒,打开瓶塞仰头灌了大半壶,这才有些清醒。
苏瞻洛挑了挑眉,“看不出啊,挺能喝的。”
孟醒晃了晃剩下的半壶酒,“师父在世时喜欢喝酒,师弟又是个一杯倒的,只能我陪他了。”
“你还陪他?”苏瞻洛失笑,“别陪到一半睡着了。”
“师父找我喝酒都是夜里,”孟醒盯着一壶的浊酒,“反正晚上横竖睡不着,比白天还清醒。”
“你晚上睡不着?”苏瞻洛疑惑道,“为什么?”
孟醒沉默地灌了一口酒,“会做梦。”
“什么梦?”
“梦……”孟醒一怔,抬起头狠狠瞪他,“凭什么告诉你!”
苏瞻洛被他突如其来的敌意弄得一头雾水,也只能大致猜到这跟他们与一剑山庄的恩怨有关。
昆仑派其他弟子苏瞻洛见过一两个,虽然不排除心里藏得极深的那种,但至少没有这俩师兄弟如此浓重的敌意。
“我就随口一问,”苏瞻洛叹了口气,“要是阿秋在,就可以给你把把脉了。”
其实无论治病治毒,薛子安可能医术更精湛一些,但此刻苏瞻洛只要一想到跟他有关的事情,脑袋就跟要炸开一般疼痛不已。
“阿秋?”孟醒顿了顿,“你妹妹苏瞻秋?”
苏瞻洛一愣,“你知道?”
孟醒撇撇嘴,“我以前跟师父和师弟去过一剑山庄,看到过那个长不大的小姑娘。”
苏瞻洛手中的酒壶一倒,险些洒了酒水出来。
“怎么?”孟醒抬眼看他,“我去过两次,十岁的时候去看到那个姑娘大概五六岁的模样,十五岁又去过一次,那小姑娘还是五六岁的模样。”顿了顿,“师父说她是得了病的,活不……”
话头到一半顿住了,但不用说完苏瞻洛也明白他未尽的话里是什么。
孟醒抿了抿唇,摸了摸鼻子,眼神乱飘,“那个……那个是我师父喝醉了酒胡说的。”
苏瞻洛苦笑笑,“我知道,很小的时候她跟我在路上逃亡过一段时间,那时候受了凉,整个身子被冻死了,好不容易救回来后就那样了,只能靠药吊着。”
孟醒张了张嘴,转眼看向别处,“怪不得你没带出来,放在一剑山庄里省心一些。”
苏瞻洛唇角勾起一个极其苦涩的弧度,“九歌门薛子安和江湖人闹事的时候你不在?”
“我师弟好不容易下一次昆仑墟,疯玩了一路,到九歌门的时候人都散了,”孟醒道,“怎么?”
苏瞻洛握着酒壶的手指缩紧了,又松开,“没什么。”
孟醒一脸狐疑,却看苏瞻洛突然面色一变,手中几乎没动的酒壶落在了地上。
孟醒一凛,虽什么也没发现,但也跟着站起身戒备起来。
还未等他站稳,腰间一双有力的胳膊扣了上来,将他直接带离了地面,落地无声地掠过一地青草鲜花,落入了隐蔽的深林之中。
孟醒还未反应过来,头顶一个力道将他压了下来,同时耳边传来一声低语。
“蹲下,闭气。”
孟醒虽不明就里,但却还是乖乖照做了。
眼前枝叶缝隙漏出些许的光线,仅能窥得极小的一片空地,孟醒侧头去看苏瞻洛,却见他正聚精会神地透过一小块的缝隙窥视着。
他的呼吸声极轻,刮在他耳边,如同轻柔的鹅毛拂过,一阵瘙痒。
细碎的日光落在他清隽的轮廓上,镀上了一层浅薄而又朦胧的光晕,让孟醒有些失了神的恍惚。
这时候,外面突然传来一阵笛声,随即脚步声接踵而至。
不是一个人的,是……一群人的。
孟醒陡然回过神,屏息从那个缝隙里注视着外面的动静。
那几乎被脚步声掩埋的笛声是由在最前头的碧蝶发出的,她的身后浩浩荡荡跟着一大群人。
苏瞻洛原以为是碧蝶在引尸人,定睛一看,却冷不丁瞧见了混迹其中,浑浑噩噩,东倒西歪地走着的白墨。
他身旁的人一动,苏瞻洛立刻按下他的肩膀,伸手捂住他的嘴。
但却已经晚了,孟醒一惊,憋着的一口气松了下来,笛声陡然一断,所有的人齐齐停下了脚步。
苏瞻洛当机立断,点了孟醒周身大穴,一跃而出重重枝叶掩映的密林之中。
此刻情景便一目了然了,碧蝶吹着笛子引着的人群,是苏州城中的那群江湖人。
苏瞻洛皱了皱眉,除了白墨,他还看见了前些日子天仙楼前遇见的向天,扫了一眼人数,城中至少一半人都在这里了。
“哟,还剩没中招的呢。”
一个人从阴暗的转角处转出,轻轻敲着手中的扇柄,似笑非笑道。
他的扇柄上空空如也,没有扇穗。
第39章 苏州难平(十)
不等苏瞻洛动作,那人手中的扇子缓缓打开,一片苍白的扇面展在他面前。
“碧蝶,”他悠悠一笑,“让那些人清醒清醒。”
话音方落,走在最前头的碧蝶跃上身边的一棵巨树,将笛竖在唇边,发出一个极其尖锐刮耳,甚至有些撕裂的声音。
那些行为僵硬的江湖人仿佛大梦初醒,四下张望,彼此面面相觑着,他们想要挪动脚步,但却发现自己的双脚像是被黏在地上一般丝毫也动不得。
一两个嗓门大的直接喊了起来,“薛子安!你对我们下了什么药!”
薛子安悠悠摇着手中的折扇,“都是你们自己点的,自己吃的,干我何事?”
这话一出口,底下的人乌泱泱地吵了开来。
“吃的?我们吃什么了?”
“这两天……”
“天仙楼!”不知哪来的尖锐声音突然喊道,争吵声戛然而止。
“对对对!肯定是天仙楼的菜!”不知那个人附和道。
“我就说天仙楼的菜烧得那么好吃,还这么便宜,一定有鬼!”
“现在说这有个屁用啊!马后炮就你放得最响!”
如此又嚷了开来。
这头少说有百十来个江湖人叽叽喳喳,还多是壮汉子,吵闹起来犹如一锅热油里倒下一盆水。
霎时,飞禽啼鸣,走兽四散,本就不大的小山丘几乎要被声音掀得底朝天。
陡然间,一道劲风划过众人的面颊,夹杂着清脆的响指声响在耳边,吵吵嚷嚷的山头登时静得诡异,只余众人惊疑不定的呼吸声卷在风里,飞了远。
薛子安啪一声合上折扇,笑眯眯道,“诸位,薛某清净惯了,所以只能委屈一下各位了。”
语气中丝毫没有歉意。
苏瞻洛旁观至此大概明白了前因后果,心沉了几分。
原有考虑到天仙楼的菜有问题,他也曾试图阻止,但无奈对□□解药一窍不通,他的话也没什么信服力,所以才会去信殷落,却没想到如此尽力中招的人还有这么多。
但薛子安如此大规模的行动不可能不惊扰城里的人,剩下没中招的人必然会闻风赶来,所以将这不利的局势拖一拖,兴许能等来转机。
“呵,薛子安,你莫要太自负了!”
人群中出现一个低沉厚重的嗓音,苏瞻洛眼中一亮,这个声音是殷落的!
殷落从仓皇却不能言语的人群中一跃而出,背负着身后那些无能为力却满心希冀的目光,跟随他跃出人群的还有一众逍遥派高手。
碧蝶从巨树上跃到薛子安前面,摆出招架的态势,但殷落落地却并未为难薛子安,而是朝天发了一颗信号弹。
“有备而来?”薛子安倒是不着急,悠悠地看着,也不做阻止。
随着他的挺身而出,晏亭也带着零零星星的一剑山庄弟子,外加几个交不上名头的武林人士也纷纷站出来,表示自己并未中招。
薛子安扫过眼前包括苏瞻洛在内的一众江湖人,微微勾了勾唇角,却不是笑。
“还有这么多浑水摸鱼的,”他往后跃了两步,“碧蝶,陪他们玩玩。”
碧蝶点了点头,又垂眼吹响了笛子,不同先前的嘶哑,这是一曲凄厉而又绵长的调,低缓的笛声里却隐隐约约藏着些难以捉摸的蠢蠢欲动。
窸窣的声音从四面八方传过来。
直至近到能看到身形的时候,才能分辩出是鞋底踩上枯枝、碎叶的声音。
尸人体重太轻,能听清声音的时候,手持长矛且装备齐全的尸人早已将所有的江湖人团团包围!
碧蝶的笛调陡然转高,所有尸人浑身一凛,那双毫无神采的黑瞳猛地一亮。
长矛是同一时间举起的,脚步也是同一时间挪动的,尸人在那曲奇怪诡辩的小调中向江湖人发动了整齐划一的攻势!
要知道上百人中,能够自由行动的也不过十几来人,要这十几来人护着里面惊恐失措的上百人,如何能好?
不过一炷香的时间,门派里较小的弟子就身负重伤,苟延残喘,而诸如晏亭、殷落、向天等稍好些的高手也形容狼狈,只能勉强支撑。
晏亭右臂挂彩,手中的剑拿不稳,眼看长矛的锋锐便要冲着面门而来,却抬不起手来挡。
“锃”得一声,利剑的锋芒与长矛的锋锐相对,不消眨眼的功夫便分出了高下。
“多谢了。”晏亭朝苏瞻洛苦笑笑。
苏瞻洛向他微微点了点头,“一剑山庄的弟子就剩这几个了?”
晏亭皱眉叹了口气,“嘱咐他们不要乱吃东西,却还是……”
苏瞻洛没听他讲完,他的视线扫过一个身负重伤,几乎守不住身后人的一剑山庄弟子,便上前顶了他的空。
苏瞻洛在这些人中还算游刃有余,一方面自小经历厮杀与暗杀,剑上功夫本就见长,另一方面薛子安给的内功谱与剑谱是真的提点了不少,与尸人的接触也比这些江湖人久一些。
苏瞻洛刚挡走了两剑,身后就传来一个微弱却不甘的声音。
“才不要你们一剑山庄的救我的命!”
苏瞻洛瞥了一眼,见是白墨。
“你能说话?”
白墨咬着牙,“你不是不让我们吃天仙楼么,我就不信邪想去试试,还没吃呢身边的人就跟魔怔一样跟着笛声往这里走,我就跟着过来了。”少年用极其压抑的声音爆发着哭天抢地的控诉,“我告诉你!我这辈子就没一下子走过这么久的路!脚都起泡了!”
苏瞻洛失笑,“让你不信我的话。”
白墨冷哼一声,哼到一半被冷不丁从身旁擦过的矛吓断了。
苏瞻洛砍下那根矛,“要有嘴上的本事,不如你顶我的空?”
白墨吓得噤了声。
苏瞻洛扫了一眼周围的局势,见殷落不知何时冲破了包围圈,正与薛子安对峙着,便对他低声道,“看到你眼前的那片林子了吗?”
白墨愤愤道,“我又不瞎!”
“那棵最高的树下,你师兄在那儿。”
白墨瞪大了眼,“你把我师兄骗来这里!”
苏瞻洛懒得同他费口舌,“一会儿我帮你开路,你冲过去,带上你师兄逃走。”
白墨张了张嘴,似乎想讽他两句,却被他身上触目惊心的血色吓得哑了声。
苏瞻洛瞅准了面前两个尸人同时砍来的时机,将剑一横,使了八成力气推开直冲而来的矛头,又趁着两个尸人被力道推得还未反应过来的时候,将剑刃带过二人的脖颈。
黑色液体喷涌而出,苏瞻洛一脚踹开,大吼道,“走!”
白墨弯着腰从包围圈中窜了出去,跃进小树林。
他的衣角刚消失在林中,两个尸人立刻填了他的空缺,朝着苏瞻洛的下盘就是一刺,由于方才发力闪避不及,苏瞻洛的右侧大腿被狠狠划过,霎时鲜血翻涌,染红了素色的下袍。
“诶呀呀,矛头都架到脖子上了,阿洛你怎么还是这么心软?”
苏瞻洛侧头避开扇柄,却还是猝不及防地被捏住了下巴。
薛子安弯下的眼里毫无笑意,“阿洛,你这样心软可杀不了我,杀不了我便不能为阿秋报仇了哦?”
苏瞻洛挥剑推开他,“你就这么想我杀了你?”
“唔,”薛子安摸了摸下巴,“不然呢?殷落已死,你们这里除了你也没人能与我一战了吧?”
他这一句惊动了在场所有奋战的人,众人这才将目光投向方才二人对峙之处,却见殷落脸朝地趴在地上,触目的血迹从脖颈处汩汩流出,染红了一地青草。
“死了?!”江湖人纷纷发出惊呼。
“诶诶,别担心,”薛子安摆了摆手,“殷落身上的玉牌我摸过来了,反正殷落死前也没指定人选,那么玉牌到谁手里,谁就当下一任盟主咯。”
“但,要是没人杀得了我……”薛子安幽幽笑了,“那么薛某不才,便接任一下盟主之位了。”
“放屁!”
怒吼从山下传来,截断了薛子安的话。
众人往山下探出头,是城中那些没中招的江湖人前来支援了!
“教主死了,也轮不着你作威作福!”说话的是逍遥派副教主向天,他领着一众逍遥派弟子直冲而上,立刻加入了厮打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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