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满满不似曾经懦弱,如今也是能抵挡一面的酒肆老板娘。
白驹过隙间,时光在两个未成人的孩子身上刻下了烙印,让他们日益成长起来。
已经一年了啊。
苏瞻洛仰头灌下一口酒。
酒久的嘴很紧,他只能从闪烁的眼神中大致推测出事情不似表面简单,也许薛子安将苏瞻秋带到了一个人迹罕至的角落。
夏余给他的陶泥兔子他还收着,先前不小心掉了出来,摔碎了,苏瞻洛就拿胶水一点点粘好。
那个孩子拿命做赌注,想让他逃出来,若他看到如今竟是这么一个局面,指不定能气得活过来。
庙会他也去过,时而陪着夏容挑挑新鲜玩意儿,时而自己漫无目的地随波逐流着,不知不觉的时候竟买了一把扇。
扇面打开,一片空白。
有些时候,苏瞻洛在想,要是那时候不追着夏容问下去就好了,或者退一步,不追着酒久问他的去处也好过如今。
那样事情就变得极其简单,他手刃仇人,为阿秋复了仇。
或者,他杀了一个非得装成仇人的骗子,然后又气又悔地为他上香。
可是现在呢?
这个人是死是活,不得而知。
自己又何去何从,不得而知。
一颗心被悬在那里,往这儿摆也不是,往那儿摆也不是。
苏瞻洛又仰头灌下一口酒,再抬眼的时候,宴已然散尽了。
他坐在一地狼藉之中,喝着尝不出滋味的酒。
夜半时候,苏瞻洛正盯着那空白的扇面,思忖着他扇上原来的那幅画。
糖葫芦,人,还有……
那只毛笔已经悬在扇面上空多时,却迟迟未落下。
啪嗒一声,多余的墨汁顺着笔尖的纹路滑下,留下一个擦不去的墨点。
苏瞻洛恍然回过神,听到屋外响起一阵叩门声。
他放下毛笔,转身推开了门。
孟醒垂首,孤零零地站在沉重的夜色之中。
屋内昏黄的烛光照亮了他半边脸颊,将剩下半边隐没于浓重的阴影之中。
苏瞻洛让开身子请他进屋,孟醒抬了抬眼,瞥见桌上展开的空白扇面。
“本来想画点东西,结果没画成,”苏瞻洛将扇收了起来,“白日你怎么没来宴席?”
孟醒沉默地看着他收起的折扇,眼中的光晕又淡了几分。
“苏瞻洛,”他道,“什么都不画,比较像他。”
苏瞻洛顿了顿,“什么意思?”
“那样放浪不羁,不甘约束的人,”他垂了垂眼睑,“区区扇面大小的纸,又怎能画的下他胸中所想?”
苏瞻洛垂头看了看扇,“大道至简吗?”
孟醒却突然抬眼看着他,“苏瞻洛,就算他已经死了,你也忘不了他?”
烛火跳动着,忽明忽暗。
苏瞻洛沉默着,看着他眼神中的光亮一点一点黯淡。
“我欠他的,他欠我的,”苏瞻洛开了口,“还不清。”
“不管谁欠谁,”孟醒陡然高声道,“苏瞻洛,他已经死了,活不过来了。”
“不一定。”苏瞻洛道,“事情不是表面那么简单。”
顿了顿,他又道,“况且,就算他死透了,还不清的债,算不清的账,还是摆在那里,我……不能熟视无睹。”
孟醒慢慢垂下眼去,给疑惑的苏瞻洛留下一个深深的阴影,却在那片阴影中,最后一抹跳动的光点消失殆尽,留下一片孤寂落寞的黑暗。
岁月在未成年的孩童身上留下了成熟的烙印,却带走了这个成熟内敛的少年脸上最后一抹无忧无虑,只留下阴郁和沉闷,积压在那个瘦骨嶙峋的身子里。
“孟醒,”苏瞻洛皱眉,“你最近睡得不好?”
“也就几日没合眼吧。”他道。
苏瞻洛眉头拧得更紧,“白墨知道吗?”
孟醒抬起脸,无声地笑了,“大喜之日,我这是来冲喜气的么?”
苏瞻洛抬起手,在半空顿了顿,最终落到了他肩上,轻轻拍了拍。
孟醒的身子颤了颤。
“与你先前武功被废有关?”苏瞻洛问。
孟醒垂眸不语。
“除了天仙楼附近那次偷袭,最近几乎一年那边毫无动作,”苏瞻洛接着道,“晏亭不是善罢甘休的人,可能在酝酿着什么,你最近警醒一些。”
孟醒猛然抬起眼,冲上前抓住他的前襟。
“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好!”年轻人疯狂的吼声几乎冲破房顶,“你不知道我跟你们一剑山庄有仇?!你不知道我恨一剑山庄恨到骨头里去了?!你不知道我对你……”
质问戛然而止了。
涕泪纵横,遍布了年轻人绝望而又落寞的面容。
“你对我……?”苏瞻洛有些愣神,疑惑道,“你也恨我?”
孟醒身子猛然一抖,慢慢松开他的衣襟,摇摇晃晃地站在他面前。
“是啊,”他抬起眼,吃力地用着一种绝望的口气说着,“我恨你,恨透了。”
一字一句仿佛抽光了他全身的力气,苏瞻洛想要扶一把他摇摇欲坠的身影,却猝不及防被他粗暴地打开。
转而,年轻人破门而出,消失在浓浓夜色之中。
酒久踏着醉步,想起关在地窖里的扬刀的时候,身旁一个人影将她狠狠撞开,横冲直撞地出了院子。
她喝到酩酊大醉,被这么猛地一撞,一时没回过神,跌进了一个宽厚的胸膛。
“诶?那是谁来着?”酒久指着黑夜中消失的那个人影,戳了戳那个硬邦邦的胸膛。
“撬你家主人墙角的那个。”
“哦,孟醒啊……”酒久转过头看清了人脸,酒陡然醒了大半,“扬刀?!你怎么出来的?”
扬刀道,“把地窖的盖子砸烂了。”
酒久想推开他直起身子,却冷不丁被一双手臂紧紧桎梏住。
“都不知道我是谁还投怀送抱?”扬刀冷冷道,“之前只知道你没皮没脸,想不到举止还如此轻浮。”
酒久愣了愣,却牵唇一笑,“行啊,说我轻浮,那我便轻浮个彻底?”
扬刀眉头拧了拧,“你做什么?”
酒久伸出一只手臂环住他的脖颈,扯了衣领让他低下头,仰起了脸慢慢凑近。
扬刀垂眸看着她的动作,不避不让,却在二人相距咫尺的时候轻轻开了口。
“再近一步,”他道,“你从今往后别想再看见我。”
酒久抬眼看他,泪行从眸里无声地滑下。
扬刀抬手拭去她面上的泪,软下了声音,“我喜欢你这么久,不是为了让你当痛苦的消遣。”
“我知道,我知道……”酒久蹲下身子,蜷作一团,“可是……可是!我不愿看到这样的结局啊……”
“你知道吗?”她慢慢道,“我跟着他十多年了,从来没见过他这么认真地喜欢一个人……他一直在笑,可也仅仅是扯个嘴角罢了,”她吸了吸鼻子,“直到后来……他说过,觉得生活突然有意思起来了,就好像一个黑白的世界,突然有了色彩一般……可是我不明白啊!”
酒久上前狠狠揪住他的衣领,泪水夺眶而出,“为什么,他们一定要走到这一步?不明白,我不明白……”
“薛子安想让苏瞻洛明白,有些事情不是靠着逆来顺受就能敷衍的,”扬刀将她扶起,“如果一直这样下去,苏瞻洛迟迟不会意识到晏亭的变化。”
“可是他会死啊!”酒久哑声道,“这样留下一人又有何用?生离和死别,多么痛苦的鸿沟!”她抬起眼,直直盯着他,“我拖着残缺的身体爬了七八里,死死吊着一口气不想死,就是因为……想找到你。”
扬刀心头一热,微微弯了弯唇角。
“很痛,很痛,痛不欲生,可还是不愿意死,”声音哽咽了,“可谁知到头来还是……”酒久合了合眼,扯出一个疲惫的笑容,“生死由天,现在我们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不好吗?”
酒久愣了愣,“什么?”
“我能一直看到你,看到地老天荒。”扬刀慢慢将她拥入怀中,在耳边低语道,“我一直都不明白你为何会死心塌地地追随他,原是因为自己不能得偿所愿,便希冀于他人有个好结局。”
“若是薛子安真的……”酒久深吸一口气,“待到这件事了结之后,我们也成亲吧。”
他垂下眼,在她的脸颊上轻轻落下一吻,却扯开了话题,“谁也没说尸人的命有多长,看看我们俩谁的命比较长?”
酒久身子僵了僵,攥着他衣角的手指缩紧了,挑了嘴角,“跟王八比命,折寿!”
扬刀眯了眯眼,捏住她的下巴,“谁是王八?嗯?”
不知是谁先动的脚步,不知是谁先偏过的头,亦不知是谁将谁的话吞下,在唇齿之间反复摩挲。
作者有话要说:
因为昨天前天都没更,所以今天双更。
每次看到别的同期大大写的,又看看自己惨淡的数据都会十分十分滴心痛TAT
就会有种自己的爱好不被大众认可的悲哀感。
哎╮(╯▽╰)╭
不过回头看看自己以前写的,还是觉得自己进步了很多很棒棒哒~
嘿嘿嘿脸皮好厚遁走~
第46章 扬州再见(一)
一年多的时日里,偷袭的尸人再没出现,但苏瞻洛望着孟醒离去的背影依旧头疼极了。
更头疼的是,他仍在云里雾里,不甚明白孟醒突然愤怒的原因。
苏瞻洛往外追了没两步,兀自默默地往后退了回来。
前院里酒久和扬刀正在月下幽会,苏瞻洛一瞬间牙酸得很,转身跃上房梁打算踩着屋顶绕过前院,却见夏容正翘着二郎腿月下独酌。
“哟,苏兄,”夏容朝他招了招手,“先前欠你一壶酒,现在还了可好?”
苏瞻洛一愣,才反应过来,他说的是先前一团混乱之际,为了安慰晏亭而失陪的那壶酒。
可谁知呢,那些成为尸人的一剑山庄弟子,本就是晏亭的部下,而那出戏,只是为了掩盖和嫁祸而上演的。
“这……”苏瞻洛有些为难。
“我知道,你想追孟醒去,”夏容指着前院里紧贴的两个人影,“方才那小兄弟贴着他们俩往外跑了。”顿了顿,喝了口酒,“但我劝你啊,别去了。”
夏容拍了拍身侧的空处示意他坐下,又递他一壶酒,“阿秋总说,你对人情世故总缺一根筋,真真是戳到了点子上。”
“什么意思?”
“苏兄啊,你总是心肠很软,认准了这人是朋友,便掏心掏肺地待他,”夏容笑了笑,“可如此这般,会让有心人误会啊。”
苏瞻洛隐隐明白了一些,却又感觉什么都不明白。
“你觉得,薛子安待你如何?”
苏瞻洛望着酒壶,愣了。
“换句话说,”夏容道,“你对他是什么感觉?”
他看着兀自出神的苏瞻洛,继续道,“他以阿秋、满满为要挟,逼你杀他,是为了用自己扫地的名声给你铺路。”
“可我不需要。”苏瞻洛痛苦地合上眼,“我不稀罕这些。”
“你不稀罕,可你需要。”夏容缓缓叹了口气,“这世间,不是你单枪匹马便能摆得平的。”
“江湖,江湖,”他道,“惊涛拍岸,浊浪蔽天,任凭你一叶孤舟如何坚实,也无法冲破这游离于人权之外的天意。”顿了顿,喝了口酒,“若你只是撑船划在岸边也罢了,可你却被随波逐流地推向了中心。”
“药人册、一剑山庄、尸人……”苏瞻洛睁开眸子,“自我幼时从脚下这片土地逃离之时,便不能摆脱如此命运。”
“你一直被一剑山庄限制着,被阿秋的病禁锢着,但你却不愿冲破这些固有的枷锁,仍在小片天地里安然自得,”夏容笑了笑,“并不是说随遇而安不好,只是你处在风暴的中心,哪能给你偷闲的间隙?”
夏容看他若有所思的模样,接着道,“喏,打个比方,你一直呆在那座狭小却自给自足的屋子里,将门窗紧闭,隔绝了屋外的风雨。”
“可迟早有一天风雨要打进屋里,冲坏你那间自给自足的屋子,将你吞噬进江湖的浊浪之中,所以……”
“所以薛子安在那之前,强制将我拉出屋,直面风暴。”
“对。”夏容点了点头,“同时,他怕你受伤,就给你戴上了战无不胜的盔甲,铺上了一条坚实平稳的道路。”
苏瞻洛狠狠咬住唇,手中的酒壶攥得死紧。
“至于这么做的原因,我问过他,他说……为了报恩。”夏容叹了口气,“不过,究竟以命‘报恩’的原因是什么,多少,我想你应该明白了。”
“至于孟醒,”夏容又道,“你伤重之际他衣不解带陪床照料,你心情阴郁他闷闷不乐,你眉眼转笑他喜上眉梢……”
他顿下不止的叙述,看着苏瞻洛讶异的神情,接着道,“只是这些,他从来不会在你面前表露,在你面前,他永远只是一个变扭的少年,就像在白墨面前,他也永远只是一个昏睡不醒的师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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