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想得挺好,今晚医庄的守卫一定都在寿宴大厅,药田附近应当不会有什么人,虽说药田怪异诡辩,难以进入,但多耗些功夫总能想到应对的法子。
可他漏算了两点,一点是他这跟地图八字犯冲的脑子,一点是薛子安这个不按常理出牌的怪人。
“你不会不爬屋顶就不知道路吧?”身旁的树梢上传来一个玩世不恭的声音,用脚趾头想也知道是谁。
苏瞻洛看着面前的雕梁画栋无声地叹了口气,心道走哪儿不好,偏偏还走到了乱腾腾的寿宴大厅。
薛子安从树梢跳下,拍了拍身上并不存在的尘土,“我猜猜啊,你要去药田,是不?”
苏瞻洛也不看他,“整天上树,你是猴子吗?”
薛子安贼兮兮地笑,“知我者苏君也,我真是属猴的。”
苏瞻洛冷冷瞥他一眼。
薛子安笑得乐呵呵,“真的啊,今年正值二八年华呢。”
苏瞻洛瞪他一眼,“你眉间纹深的都能夹死苍蝇,要点脸行吗?”
薛子安突然正色,深情款款地捧着他的脸,“不要脸,要你。”
苏瞻洛拍掉他的手,转身就走。
“哎,药田不在那儿!”薛子安在他身后喊道。
他话音才落,一阵狂风卷来,将枯树上所剩不多的残叶通通卷下,落在泥泞的尘土中。
两人心照不宣,同时停下了动作。
人声鼎沸的寿宴大厅突然静地诡异,血腥味顺着寒风从雕花的窗缝中爬出,散在清冷的空气中。
此时,一个黑衣人翻窗而出,轻巧地点着屋顶的青瓦往后院掠去。
“是昨天的那个。”苏瞻洛道。
薛子安淡去了玩笑的神情,那双漆黑如潭的眼愈发幽深,仿佛鬼魅一般令人不寒而栗,身形如电,运功而上,眨眼间便消失在了原地。
苏瞻洛愣了愣,亦追了上去。
黑衣人轻功不错,但对于二人来说追上不成问题,苏瞻洛注意到,这个黑衣人脚步极轻,落地毫无声响,这不由让他联想到前几天刚来聊城的时候带走苏瞻秋的那个女人。
这些人都是什么人?为什么脚步能如此之轻?就好像……没有重量一般!
黑衣人发现甩不掉身后二人,索性脚步一转,手上的拐便携着劲风朝苏瞻洛的面门袭来!
苏瞻洛早有所料,不急不缓往后退了一步,抽出背后的剑便与他过招,却被薛子安拦在了身后。
“你看他拐上的花纹。”薛子安道。
那拐是实心的细圆柱样,不加雕饰,通体铮亮,圆柱的底面上却用刻刀细细刻出了一个图案,苏瞻洛仔细一瞧,那竟然是在叶一罗与殷允尸体上的梅花图案!
第6章 医庄无医(六)
残阳的血色逐渐淡在浓重的夜幕之下,一弯月牙缩在夜幕的边缘,兢兢业业地留下惨淡的月光。
黑衣人握紧了手中的拐,面罩遮去了他大半面容,只露出一双眼死死地盯着二人,但那份从骨子里散发出的阴狠却分毫不减。
薛子安却安之若素,悠悠然敲了敲手中折扇,“药人册在你身上?”
“明知故问。”黑衣人往后退了两步,他的嗓音沙哑嘲哳,仿佛一块磨砂石狠狠擦过掌心般,粗糙地令人发疼。
“哎呀哎呀,”薛子安摇了摇头,“这可是我们医庄的东西,不如我们商量商量,你将它给我?”
黑衣人神色一紧,“做梦!”
“哦?”薛子安刷地一声展开折扇,“你说我?”
他的话音刚落,苏瞻洛的眼前便只剩下一道残影,眼前两人已纠缠在一处。
令苏瞻洛未料到的是,薛子安的功夫竟然处处透着一丝正气,那柄扇子在他手上舞得仙风道骨,颇有些洒脱飘逸的味道,跟他那副吊儿郎当,厚颜无耻的模样大相径庭。
苏瞻洛看了看自己的布满厚茧的双手,心道:怎么感觉似乎跟自己的剑法如出一辙呢?
至于黑衣人,身法诡辩,难以琢磨,那只拐所到之处猎猎作响,但无奈薛子安那一身防守严严实实密不透风,将他那副神出鬼没的拐死死压制。而薛子安的动作却不急不缓,就像……是示范着什么一样。
“尔强,则风浪不惧。”
薛子安轻飘飘的声音在他脑中轰隆一声巨响,冷汗顺着额角刷刷淌下。
这是将近二十年前他第一次握起剑的时候,那本剑谱上写着的第一句话!也是当年母亲在世时最常说的一句话!
两人相斗,薛子安几乎是将黑衣人吊着打,在他密集如雨点的攻势下,黑衣人节节败退,很快便退到了屋顶的边缘。
一阵寒风袭来,将苏瞻洛额上的冷汗抹去大半,也让他混沌的脑袋清醒过来。他抹了把脸,眼角的余光闪过一道黑影,随之而来的还有一股熟悉的异香。
“当心!是毒粉!”
熟悉的感觉唤醒了记忆深处的战栗,苏瞻洛后退一步。薛子安往后一跃,落到他身旁,还是那副笑眯眯的样子,“你是在担心我么?嗯?你怎么出这么多汗?”
眼前又出现了一个黑衣人,他扶起那个被薛子安打得半死不活的同伴,扬手又是一把粉末,随着他的身影一同散在夜色之中。
“诶呀,就快得手了,半路杀出个程咬金。”薛子安仰头叹了口气,“不过你怎么知道那是毒粉的?”
苏瞻洛看着自己颤抖不已的手心,他控制不住。
“我……见过那人。”他道,“十五年前。”
薛子安拍了拍他的肩,“诶,你声音在抖,不要紧吧?”
手依旧在抖,可现在跟十五年前不同了。
当时的害怕与颤抖如今还历历在目,将近一个月的追杀对于一个还在比划木剑的八岁孩童来说无疑是噩梦,更何况这个孩童还带着一个比他更小的,体质虚弱的妹妹。
整整一个月,他们被这道黑色如鬼魅的身影相缠,就连难得的睡梦里也充斥着黑色的魔爪,直至逃到一剑山庄,这场噩梦才算草草结束。
现在,只剩下久久不平的愤怒与仇恨。
苏瞻洛深吸一口气,平复下自己的心绪。
“追不追?”薛子安问。
“追!”
黑衣人往药田深处而去,薛子安领着苏瞻洛在药田中穿梭,每一处落脚若是踩偏一分,便会有色彩鲜艳的花朵伸出茎叶将异物缠绕致死。
黑衣人并未在药田停下,而是顺着药田攀上了医庄背靠的小山。
“这座山也是你们医庄的?”苏瞻洛道。
“嗯,但一般只有我师父来,”薛子安停下了脚步,“所以我不认得。”
苏瞻洛回过头看他,“你的意思是……我们跟丢了?”
薛子安手搭凉棚,看了看前方黑压压的夜色,郑重地点了点头,“看起来是的。”
苏瞻洛握紧双拳,死死盯着茫茫夜色,却也没能看到任何活物的身影,更别提那两个黑影。
“诶算了算了,药人册我都不急着要了,你着急啥呀。”薛子安打了个哈欠,“走了,回去睡觉了。”
“等等。”苏瞻洛拉住他。
“干嘛?”
苏瞻洛不语,指了指天,嘴角似有似乎地勾起一抹笑意。
薛子安微怔,抬起头。
月牙刚巧从云层间探出头,落下的光晖终于不似方才般惨淡,但依旧浅浅的,落在苏瞻洛的眼里,也只盖上一层薄薄的银色。
“我赌赢了。”苏瞻洛道。
薛子安摸了摸脑袋,“明明方才还没月亮的。”
“方才是方才。”苏瞻洛眼底划过一抹促狭。
薛子安无语半晌,摇头晃脑地叹着气,“你怎么好的不学,跟我学耍赖皮呢。”
苏瞻洛嘴角的笑容更甚。
薛子安便一直盯着他,盯到苏瞻洛头皮发麻,只觉得脸上大概能被盯出个窟窿。
“做什么?”苏瞻洛退后一步。
“没什么。”薛子安抬脚,往来时的路走去。
冬天的山丘总是光秃秃的,脚下是干巴巴的泥土,偶尔能踩到几根干枯的树枝,便是一声扑哧作响。
“薛子安,”苏瞻洛突然道,“你的功夫是你师父教的吗?”
薛子安闻言回过头,“我师父脑子里都是药人册,都是我自学的,不过你问这个做什么?”
苏瞻洛视线与他相接的瞬间便移开了,“没什么。”
父亲与母亲离世的时候他还没怎么记事,母亲留下的一切不是被人抢了就是被毁了,这么多年来苏瞻洛也只是靠着脑子里对剑谱的一点记忆练习,完全不知道自己的武功路数出自何处。
不过看薛子安舞扇的样子,莫不是竟然出自拂云医庄?
薛子安摸着下巴笑嘻嘻道,“别不好意思么,你想要的话改天我偷出来给你咯。”
苏瞻洛都懒得白他一眼,“戏弄我很好玩?”
话音落下很久,回答他的只有空荡荡的夜风。
苏瞻洛脚步一顿,看着面前空无一人的浓重夜色,寒意从脚底蔓延到头顶。
说话之间,薛子安这么一个大活人,竟悄无声息从原地消失了!
乌鸦嘎嘎地乱叫,从一处光秃秃的枝丫飞到另一处,留下难听的叫声回荡在雾茫茫的上空。
苏瞻洛试探性地往前迈了一步,刹那间便明白了薛子安从原地消失的原因。
看似坚实的土地竟然从当中开了一个小小的,仅容纳一人通过的方口!
月色瞬间便被关在了头顶自行合上的方口之外,里面漆黑一片。苏瞻洛拔出剑,反手便将它刺入墙壁,作为着力点让自己挂在墙壁上。
他从怀中摸出一把火折子,点亮,往下照了照,差点没把手中的剑柄给松开。
“薛子安!你杵那儿干什么?!”
薛子安一张抬起的脸被明晃晃的火折子一照,显得煞白煞白。他收起朝天呈人字形打开的双臂,讪讪道,“我一听声音就伸开手要接你了!谁知道……”
苏瞻洛顺着墙壁滑下,剜了他一眼。
薛子安摸了摸鼻子,跑到他身边拉起他的手。
苏瞻洛鸡皮疙瘩起了一身,“你干嘛?”
薛子安笑眯眯地捏着他的手,“万一再丢了呢,这么黑漆漆的,你一个人蹲在地上哭我可是舍不得的呀。”
苏瞻洛几乎是咬牙切齿,“我、不、会、哭、的!”
薛子安还是笑眯眯,“那这样说,这么黑漆漆的,我一个人蹲在地上哭,你也是舍不得的,对不对呀?”
苏瞻洛甩开他的手,他现在很想拿剑指着他的鼻尖,逼着他说:哭!你给我哭!
顶被封住了出不去,二人只能往洞口深处去寻找出口。
“这里还是山吧?”苏瞻洛用火折子照了照四周,“这里是被什么人修葺过的模样,这些砖块好像最近还翻新过。”
“我师父修的呗,”薛子安耸耸肩,“有阵子他的确在后山大兴土木,也不让任何人进,原来在搞这个。”
“你师父造这个像地道一样的东西做什么?”苏瞻洛皱眉,他话音刚落,一阵细小的机械转动的声音便传到耳中。
薛子安拉着他的胳膊用力一拽,苏瞻洛几乎是扑到他身上,刀林剑雨在他身后倾泻而下,眨眼间他原来站的地方便捅成了马蜂窝。
“我师父造这个做什么不提,他疑心病很重,造什么都要放机关。”薛子安松开他,“小心点。”
苏瞻洛看他突然正经起来的模样浑身难受,蹙着眉道,“……多谢。”
走过了最开始的一片漆黑,地道中亮了起来,两旁的墙壁上不知放的是什么灯油,常年燃烧着。
走到有光的地方,仿佛是度过了最开始那段防备警戒线,机关逐渐减少。
苏瞻洛掐灭火折子,突然停下了脚步,“你有没有听到什么?”
薛子安点点头,“水声。”
如果是活水,就意味着顺着水流便能找到出口。
二人寻声而往,发现地道中真的有一条小河,水流缓缓流淌着,但眼前的路却被一堵墙堵死了,而小河却通过墙角的洞源源不断地流到墙的另一头。
薛子安去那洞边瞧了瞧,“洞挺大的,应该能容纳人通过。”
苏瞻洛蹲在河边,河水浑浊,河底黑压压的,似乎有些东西在里头看不真切。
浑浊的水面缓缓地荡着,将人影荡成了层层褶皱,包括那个角落里的、灰扑扑的、几乎跟背景融为一体的人影。
人影无声地晃了晃,无声地举起了手中的拐!
作者有话要说:
昨天就该更文了但是由于我前天跟同学出去浪里个浪喝了杯喜茶导致前天晚上一天没睡着。
并且昨天脑袋嗡嗡嗡乱响阿西吧所以就没有更文。
昨天晚上九点多钟我愉快地躺下去然后睡到了现在23333一爬起来就赶紧去更文啦~
所以一周五更的话看样子得从周二顺延到周六了双休日不能浪里个浪了嘤嘤嘤
第7章 医庄无医(七)
薛子安是听到落水声转头的。
“哟,要找你们还找不到,怎么自己送上门来了?”薛子安施施然起身,揉了揉有些发麻的腿。
“他,在那里,”黑衣人用拐子指了指浑浊的水,“你、不救他?”
“他又不是死的。”
“你对我可真有信心啊?”水面上浮出一个湿淋淋的脑袋,苏瞻洛撑着河边的石阶翻上岸来,除了一身湿漉漉的水汽与有些过分苍白的脸色,无甚大碍。
“那可不,反正他的拐也没打中你,”薛子安笑眯眯,“不过你的脸色好像不太好看?”
苏瞻洛瞥了他一眼,抽出了背后的剑,“如果一睁眼就对上被水泡烂的尸体的脸,脸色还能好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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