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重一看,赶紧拉住他,“婆婆,你今天就别下地了,我一个人就行”。
“这哪儿行,雨就要来了,得赶紧收,虫子,你给婆婆拿个板凳”。
于是,陆重一只手拿着板凳一只手扶着婆婆往地里走。
两人按照平时的分工,陆婆婆割稻子,陆重劲儿大负责打。
陆婆婆脚伤了,不能像平时那样直接弓着身体割,只能坐在板凳上先割一块地方,再移动板凳,割另外一块,比往常还要辛苦。
陆重看到婆婆没一会儿就有汗滴下来落到地上,第一次恨自己不能马上长大,手上更加用力。
这一刻,可能是陆重成长路上的第一声惊雷,虽然贫穷,但是他之前的生活几乎可以称得上无忧无虑,可今天他却发现,撑起了这整个家的婆婆的背影原来那么瘦小,那么脆弱,那么,不堪一击。
后来,陆爸爸也来帮忙了,速度快了不少,陆重先回家做饭。
现在除了上学,家里的饭都是陆重做,反正也没肉,就是翻来覆去的下一点点油,再放青菜或者土豆,炒熟,也不需要什么技术含量。
陆重做好饭后,还是像往常一样先给妈妈端过去,他偷偷给她炒了个鸡蛋埋在饭下边。
现在他已经从其他人的口中知道了,他妈妈是婆婆花了1000块钱买回来的。他觉得这个事情不对,可哪里不对自己又有点说不上来。
而其他人乐于谈论这个事情的点却在于,女人要是生娃生得不好,生出来个瘸子瞎子,连婆娘都得花那么多钱去老远的地方买,还得用铁链拴着怕她跑,不能干活白拿米养着,你看,就算是祖婆又怎么样?
人们好像从来都对他人的不幸最为津津乐道,好像这么说一遍又一遍,就能证明自己还不是最悲惨的。
陆重挨着妈妈在地上坐下,把饭放到她面前,她仍然是一直以来的那个姿势,陆重拨开她脸上的头发,发现这么多年她居然没多大变化。
他轻轻喊了声:“妈妈”。
她一动不动,陆重轻轻地搂着她,把脸靠在她的肩上,她身上的味道并不好闻,陆重却只觉得温柔,一声一声地喊她,妈妈,妈妈,妈妈。
也许只有在这个时候,陆重才能这么放心地叫出这两个字,这是一个在他写过的上百篇作文里从来没有出现过的词语,他已经不是小时候懵懂不知的年纪,偶然不小心嘴里冒出来的这两个字,会让家里的气氛瞬间变得凝滞,他也越来越避免提起。
过了好久,突然感觉有一只手慢慢地放在他的背上,陆重一愣,眼泪立刻就涌出来,他转过头看到妈妈正看着他,那眼神像从遥远的地方过来,从一片无边的虚无慢慢聚成一个小点,最终定在陆重的脸上。
手沿着脸的轮廓慢慢划下,她像是被他突然已经长这么大这个事实吓到了,久久没有反应,陆重一直在流泪,怎么抹也停不下来,也不知道怎么会有那么多眼泪。
突然,那双手紧紧地捏住陆重的肩膀,脸上表情也蓦地变得狰狞,“救我,救我”,声音小至嘶哑却有着呐喊的模样。
陆重眼睛瞪大,肩膀痛极,脑袋里一片空白。
她终于放开陆重,把一张纸片塞到他的手里,牢牢握住陆重的手,嘴里翻来覆去地念叨着“派出所,派出所,救我,救我”。
陆重被吓坏了,使劲儿地挣扎,把旁边地上的碗都打翻,终于挣开,一下跑了出去。
陆重一直跑到院子里才停下来,不敢回头,他低下头看手里的卡片,好像是从烟盒上撕下来的,脏兮兮,上边写着歪歪曲曲的三个字,铁锈般的红色,张秀景。
陆重突然反应过来这字是用什么写的,手一抖,纸片就掉到地上,他赶紧又捡起来放到最里边的口袋,心跳快得像要蹦出胸腔。
晚上吃饭的时候,陆重一直心不在焉,吃完了陆婆婆开始收碗筷,他终于鼓起勇气,把酝酿了很久的话说出口:“婆婆,把妈妈放出来吧。”
陆爸爸听到后,嘴里发出呀呀啊啊的声音,大力地点头,附和陆重。
陆婆婆的手一抖,然后再继续之前的动作,声音比往常还要平静,说:“她出来了可能你就没有妈妈了”。
陆重猛地抬头,片刻后又重新低下,再也没有说话。
第五章
陆重现在每天还是和陆超一起去上学,不过放学是他一个人回来,因为陆超已经读初三了,要上晚自习。
这天他跟陆超走在路上,他最近一直心事重重,也不像往常一样爱说话。
“虫子,我可能不会读高中了。”
陆重抬头看陆超,有点反应不过来,“阿大?”
陆超转过来看了他一眼,扯出一个笑,复又马上转过去,“我不像你,我成绩也不好,再读也只是浪费钱”。
这太突然了,上次陆超还在和陆重说两个人去一个城市读大学,可以相互照应,陆重不知道为什么会变得这么快,他不再是以前那个只想到玩的小孩子了,他已经在老师和婆婆的耳提面命中知道,读书可能是他么这样的人改变命运的唯一机会。
他伸出手,像小时候那样拉着陆超,睁大眼睛问:“你不是说要考大学吗?为什么不读了?成绩会变好的啊?”
“可是有些人,再努力成绩都不会变好啊”。
他不努力吗?每天四点就起床,背书背到凌晨,拼了命在学习,可成绩就是上不去。连从来勒紧裤腰带不吃不喝也要送他上学的爸爸,也已经接受了他儿子是个不会读书的傻瓜这个事实,他又能怎么办。
陆超深深地吐了一口气,眺望远处快要升起的太阳,努力咧开嘴做出个笑容,说:“不读书就不读书,咱们寨子之前从来没人上学大家不也过得好好的不是吗。”
他的语气有故作的轻松,也不知道是在说服陆重,还是在安慰自己。
陆重听懂了,他的心里被一种莫名的情绪占满,好像除了叹气不知该做什么。
今天班里下午有一节体育课,一般就是做十分钟操,然后就自由活动,陆重的眉一直皱着,翻来覆去想心里压着的事情。
等他回过神来的时候,已经站在镇派出所门口。
他远远地站着,手里捏着那张纸片,却提不起勇气过去。
终于,陆重迈开步子往派出所走,心里默念妈妈写给他的纸片上那个名字,张秀景,秀丽的秀,景色的景。
突然,他的肩膀被人一拍,“虫子,你干嘛呢?”
陆重觉得自己脚都软了,一看是阿山的妈妈,在旁边摆摊卖菜,陆重低着头回了一句“大娘,我没干嘛”,然后就飞快地往学校跑。
那一瞬间,他脑袋里涌出来的是婆婆说的那一句,她出来了可能你就没有妈妈了,只是这一句就让他丧失了这么久积攒起的所有勇气,他不想没有妈妈。他在心里默默地跟妈妈说对不起,发誓等自己再大一点一定要让妈妈出来,自己会好好照顾她,孝顺她一辈子。
后来的很多年,陆重都活在深深地后悔中,他总是忍不住想,要是那天他踏进派出所是不是后来所有的一切都会不一样。可再后来他才知道,就算那天他真的进去,勇敢的把自己妈妈的名字说出来,在那个还没有电脑联网办公,政府尽可能避免跟少数民族起冲突的年代,也根本无济于事,他之前那么多年的后悔毫无意义。
一时间,他不知道该用怎样的心情去面对这样一个荒诞的事实,命运的洪流自顾自地向前,你挣扎了无数个日夜,终于抱着必死的决心跳下去,试图用血肉之躯阻挡它哪怕只是一瞬。它却从你身体里汹涌穿过,仿若你并无实质,不曾停驻一分一秒,剩下你站在那里茫然四顾,不知身在何方。
可那个时候的陆重,确实真真实实的活在对妈妈无限的愧疚里,他每天放下碗就走,不敢在她身边多呆一秒钟。不过她再也没有跟他说什么,仿佛那天状若癫狂的求救只是一场梦,而她早已忘记。
时间又飞快地流逝,陆重初二了,靠天吃饭已经养不活这么多人,寨子里的年轻人慢慢开始去外边做活,后来又去更远的地方打工。陆重仍然过着跟之前差不多的生活,只是他越来越沉默。
那一年的冬天,麻公公走了。
那天晚上陆重刚睡下,就听到院子里传来大灰的叫声,大灰很乖,基本上不乱叫,陆重有点奇怪,准备出去看看,出门就看到婆婆也披着衣服往外走,看到他就说:“你麻公公估计不行了。”
陆重呆在那里,直到婆婆叫他,让他去穿衣服准备去麻公公家。
到的时候麻公公只剩下最后一口气,黎公公坐在他旁边,握着他的手,脸上却不仅仅是悲伤。
麻公公看到陆重来了,就一直看着他,嘴唇颤动,想说什么却说不出来。
陆婆婆领着陆重走过去,让陆重跪下,说:“麻二哥,你安心地走吧,我会好好看顾孟生的。”
陆重一下子就明白麻公公一直看他的缘由,终于忍不住哭着说:“麻公公,我会孝顺黎公公,给他养老送终。”
话音刚落,麻公公就慢慢合上了眼睛。
陆婆婆轻轻说了句“节哀”。
黎公公却是笑了,虽然那笑容很淡,“他终于不用受病痛折磨,我该为他高兴才是”。
“你们先出去吧,我给他换身衣服”。
陆婆婆站在院子里跟陆重说:“虫子,你去把你大伯、二伯、阿瑶爸爸、牛牛爸爸喊过来,别跟他们说
麻公公走了,就说我有急事。”
陆重应了一声,跑向安静的夜色中。
喊人的这个差事进展得并不顺利,大家一听到去那个地方都不愿意,最后还是陆重一再说婆婆找他们有急事,几个人才不再说话,跟着他上去。
等他们到的时候麻公公遗体已经整理好,摆在堂屋,陆婆婆见他们都到了,才说:“你们也看到了,麻二哥走了,他留下遗愿是尽快入土为安,这么晚还请你们来实在对不住,是我这个老婆子想拜托你们帮麻二哥抬棺”,说完,陆婆婆朝他们几个人深深地作了个揖。
几个人都没有说话,人死为大,再怎么人都已经走了,陆重看到牛叔和黑叔已经动了脚步,却突然听到大伯说:“大娘,这个棺我们抬不得,他……”。
陆重知道,寨子里的人一直视麻公公为断子绝孙的不祥之人,不管是他坚持脱离本族来他族定居,还是和黎公公一辈子生活在一起,陆重听过太多人说过,他不反驳,心里却不并不认同。
陆婆婆没等陆重大伯把话说完,就大声喝止:“陆国平”。
“麻二这一生不偷你一分不抢你一厘,没有伤害过任何一个人,前些年闹天灾的时候,谁家没吃过他家的米,谁没吃过他打的猎,你说,这个棺你怎么就抬不得?”
一时间,全部陷入沉默。
牛叔拉了拉陆重大伯,说:“祖婆,您别生气,这是我们做小辈的该做的,什么时候起棺您吩咐就是”。
陆婆婆点了点头,才重新进了堂屋。
堂屋里黎公公和婆婆在给麻公公准备后事,院子里牛叔他们在烤火,大灰乖乖地趴在麻公公的遗体旁边,好像也在悲伤。
陆重已经经历了好几个老人过世,可是从来没有一次像现在这么安静,没有儿女的哭声,没有来帮忙的人的说话声,甚至连来传信的都只是一只狗,他突然觉得好像人能这么安安静静走,也挺好的,至少麻公公肯定喜欢。
麻公公最后葬在离家不远的小山坡上,是他生前自己挑的地方。麻公公是叛族来的这里,黎公公却是本族人,寨子里还有他的亲戚,麻公公死后,他们好像也都突然原谅了这个离经叛道的老人,想把他接回家养老送终,以尽孝道,可是黎公公拒绝了,他仍然住在原先住的房子,每天晚上去给麻公公点灯,这是他们这一族的传统,人走后在他坟前点四十九天灯,灯不灭,照亮他走的路。
四十九天后,黎公公也在他们的房子里闭上了眼,再也没有醒来。
第六章
陆重之后的回忆永远都只到这里就停止,后面几年明明发生了很多事,妹妹出生,爸爸摔断腿,可在他的记忆中总是像蒙着一层大雾,看不分明,直到最后被一把大刀拦腰截断,留下血淋淋的断面。
陆重有一段时间一直以为那天是个昏暗的阴天,后来无意间翻看自己的笔记本,因为他习惯每天早上记笔记前会写上天气,才知道那天原来是个大太阳。
陆重当时读高一,马上要期末考,陆超是在他下午上课时在教室找到他的,跟老师说了几句话,老师看了陆重一眼,片刻后才说:“陆重,家里有人找你”。
陆重慢慢收拾东西,把抽屉里的书一本一本装进去,同桌好心地说:“陆重,你把书留在这儿吧,明天帮你搬位子”,老师担心学生一直坐一个地方对视力不好,所以让他们两周就往旁边移一格座位,所以同桌还以为他是因为要搬座位才把书全部带走。
陆重看了她一眼,勾了勾嘴角,说:“谢谢”,然后头也不回的走了。
陆超脸色很差,见到他就说:“你家里出了点事,先回去。”
陆重问:“出了什么事?”陆超却不肯再说。
两人埋头赶路,连走带跑,一个小时就走完了平时要两个小时的路,下山就是寨子,陆重突然停下脚步,说:“阿大,反正我迟早都要知道的,你先告诉我吧。”
陆超一顿,抿了抿嘴唇,张开口好几次都没说出话来,好像这对他也是很困难的事情。
“你妈跑出来,把祖婆和陆叔砍死了。”
陆重之前想了千百种情况,可没有一种比得上现实的惨烈,一时间他几乎以为这是梦境,努力几次才找回声音,“我妈呢?”
陆超转过头看他,眼神不自觉的悲悯,“疯了。”
两人都没有再说话。
陆重到的时候婆婆和爸爸的尸体已经被人收拾好,摆在堂屋,陆重本来以为自己会哭,可是却一点没有,眼睛一直干干的。
他从婆婆房间柜子里棉被最下边把钱摸出来,冷静地拜托大伯帮忙去石村买棺材,请阿吉帮忙买白布、香、纸、烛。平时寨子里有人去世下葬的时辰都是婆婆看的,现在陆重也只能凭着之前婆婆教过他那只言片语的东西,对照着传下来的一本书,定了凌晨4点上山的时辰。
二伯问:“虫子,不停棺几天吗?”
陆重摇了摇头,停棺也只是为了让人来吊唁,可人死灯灭,又是枉死,不吉之兆,人家多半也不愿意上门,还是让他们早日入土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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