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上奔波了一整天,姚夏燃握马缰的手松垮垮的垂在身前。他扭动脖子时没留意碰到黑金索,撑住马背脸白了半晌才缓过来。早上出门时还晴朗的天这会儿阴云四起,姚夏燃抬头看被云围在天中间的大半个月亮,希望它盈满的速度变慢些。
回府时遇见从园子里逛回来的老太太,临走老太太忽然想起什么笑了,她兴致勃勃的跟姚夏燃咬耳朵,“我猜你最宝贝的小弟有心上人了。”
姚夏燃表现的一点儿不在意,“他哪里来的心上人。”老太太见姚夏燃不信,怨他对应予不够关心,伸指头一条一条跟姚夏燃数近两日发现的蛛丝马迹。
“小孩以前对长辈是有点拘谨,可熟络了后一笑起来那个小脸甜的呦,就像初夏时节青涩的小蜜瓜,让老人家我根本无力招架。可这两天忽然像换了个人似的性情大变,见面只请安不说话,你拦他他还给你认真墩脸,像有心事……”
老太太说着婆子丫头也在旁符合,就连飞兼也神色沉痛的跟着连连点头,唯独姚夏燃扶着额头绷不住要乐。老太太说的兴头上拽住姚夏燃不让他走,“还有呢,晚饭后他匆匆忙忙就往外跑,我说笑着问他这么焦急是不是要去见姑娘啊,结果那小子支支吾吾闹了个大红脸哈哈哈……”
老太太最后的话出来大家都跟着笑,反倒姚夏燃把脸拉了下来。姚夏燃一言不发回房找了一圈真的没看见应予,屋子书桌上给只他留了张字条。
飞兼那么个庞然大物半掩在门外,斟字酌句的开解他家将军,“孩子大了,夜生活……可以有。”姚夏燃哪里会听,黑着脸到后院牵应予那匹蓝马。
那暴躁马一见姚夏燃就乖成小绵羊,姚夏燃给他闻闻应予用过的笔,马讨好似的哼哧两声,轻巧越过围栏撒丫子颠出院门。
此时王城另一头,还是在那间生意兴隆的歌馆小黑屋里,不长记性有钩就上的应予……又被捆住了。
明明是个美男子却喜欢美人装扮,应予打量那张习惯了凶狠外露的漂亮面孔,满心困惑。
可惜了,是个变态呢。
“美人”许诺的书的确给应予带来了,但只有一半。应予开始看书前他们把应予捆起来,说是避免应予半路抢书走人。前半本详尽的讲了利用燧石铸剑的每个要点,应予一口气心满意足的看完,但结尾处笔者话锋一转说燧石还有第二种用途。
应予使劲朝“美人”眨巴眼,讨要下半本,“美人”却只问应予有没有把书看完。应予刚一点头“美人”收走书,扔炉子里点了。
“我只有这一半。”“美人”翘起二郎腿,拖着腮帮子用手指玩炉子里的小火苗。
应予趴在地上,昂头费力的看他奇怪的举止,“这么就烧了,以后还想再看可怎么办。”“美人”淡淡的瞥过来,索性蹲到应予跟前,用滚烫的指头尖戳应予的脸蛋,“你过目不忘的本事我一直记得。”
原本是让人感动的话,可到“美人”冷飕飕的嘴里瘆的应予起了满身鸡皮疙瘩。“你究竟是谁,对不起我真的忘了。”
“那就日日夜夜的想,直到想起来为止。”
应予尴尬的笑,侧过半拉身子让给松绑。“美人”却明目张胆的反悔,说上次应予跑的太快,今天就这么着要把应予整个人捆回去给自己铸剑。
没敢贸然翻脸,应予退一步好脾气的跟人商量,“不一定非得是我吧,我可以推荐我们大师傅二师兄和三师弟给你。”应予想就这么往下糊弄,“美人”没给他机会。
“我只中意你,由不得你。”
被这么双漂亮眼睛盯着,霸气的表达好感,按常人标准足够动心了。应予回想最早姚夏燃骗他说“喜欢”时自己的感觉,却跟现在很不一样。
“美人”被应予迟缓的反应惹恼,暴怒起身把桌上的东西一股脑掀到地上。他敏锐的令人害怕,双目中凶光不掩,“看来还是得先杀了姚夏燃。”
这时门突然被踹开,卷进来的风瞬间吹熄烛火。有人脚步无声的进来,敛了声息却不敛杀意。应予汗毛倒竖,只看见黑影里一道锋利寒光斜斜劈过去。
“你试试看。”
姚夏燃波澜不起的声音。
只暗了那么片刻,房间又匆忙被照亮。壮实姑娘手举令牌对姚夏燃嚷嚷退下,小学徒情急中把刀刃咬在嘴里,舍命从姚夏燃刀下护住了他主人。
姚夏燃看清“美人”后缓缓收了剑,“不知太子殿下在此,失礼了。”
第41章 夜雨
姚夏燃解开应予的绳子带他回去,太子厉声呵斥姚夏燃放肆。太子当着姚夏燃的面挑明要应予为自己一人做剑,姚夏燃瞧都没瞧太子一眼装作没听见。太子气的亲自拔剑砍姚夏燃,小学徒不敢拦,姚夏燃也没打算硬忍着不还手,这时房中进来一黑衣人,从后面手刀劈晕太子直接把人扛走。
回去的路上应予急切的跟姚夏燃分享燧石铸剑的秘密,姚夏燃一直低头不吭声,到家了眼睛还跟野兽一样的红。应予没有意识到自己哪里做的不妥,姚夏燃一晚上没跟他说话让他不知所措。
姚夏燃快步走在前面,应予越走越慢躲柱子后面犹豫的观察姚夏燃。姚夏燃进门前回头看了应予一眼,应予顿时有了精神,颠颠儿的过去,到跟前用鞋蹭姚夏燃脚尖。
应予孩子似的示好让姚夏燃的心软的一塌糊涂,他皱眉拉住应予往身后躲的手,这才看见自己一路拽应予回来,在应予手腕上箍出了圈血印子。
姚夏燃带应予进屋,心疼的用热手巾慢慢给应予揉,犯了错似的垂头丧气。今晚出现在歌馆的太子是宫中被囚禁十年的弃子,近日忽然一夜间翻身,手腕和城府必不是常人能测。
应予身上藏着世人争相抢夺的燧石,脑袋上顶着随时都会露出破绽的小犄角,若是再被心狠手辣的太子卷入皇权纷争,日后会陷入怎样的危险境地姚夏燃无法预计。而这一切还不是姚夏燃最在意的……
倾尽一人之力成一把绝世宝剑,这是应予从小到大一直怀抱的初心。现在燧石在手,又有名师指点,对应予来说是达成愿望的最好时机。然而姚夏燃很清楚,当应予一步步迈向顶点,铸剑之外的纷扰也会随之而来。就像今天出现的太子,若不是应予在刀剑司评选上崭露头角,太子也不会发现应予。
占据高位者必承其重,可应予心太脆了,姚夏燃决心能让应予无忧无虑多久就护他多久。
应予专注的看姚夏燃给自己揉手腕,闲下来的另一只手悄悄把姚夏燃垂下来的发梢卷在指头上来回转着玩。嘴上没歇着,兴冲冲跟姚夏燃讲看了太子那儿那本古书他对自己要做的“神剑”又有了如何如何多的想法。
应予心里突然透了点亮,他试探的往前凑,问姚夏燃,“你回来时不高兴,是不是嫌我一人去见那太子莽撞了?”
“你没有莽撞,怨我大意。”
应予以为姚夏燃在后悔把自己手弄疼的事,他的手指从姚夏燃指根交叉的穿过去把姚夏燃的手握住,红着脸没敢抬头的跟姚夏燃说,“没关系,你做什么我都不生你气,我们和好吧。”
半蹲在应予跟前,姚夏燃轻笑着低头咬应予的手指关节。应予被咬的心猿意马,勾起脚尖在椅子下面来回打晃。回来时星星点点的雨这会儿哗哗啦啦下起来,下的窗外池塘水面再难平静。应予俯身着迷的看姚夏燃低垂下去的眼睛,看他盈满水光的黑眼睛,恍惚间喧嚣的雨声已没过自己胸口。
应予小心翼翼的,一动不敢动的,沉溺在这个危险的界点。暂时忘掉圣贤所言、伦常之口,把这片刻的流连当做自己终于作为匠人像模像样做出了把剑的小小奖赏。
这时猛然一声春雷耳边炸响,应予像惊蛰之夜被雷声震懵的兔子一样慌张无措。他胳膊肘猛挣一下抽回手,撞翻后面的小桌连人一起往后栽。姚夏燃担心应予撞上桌角,匆忙中揽住应予两人摔成一团。
姚夏燃手掌垫着应予的后脑勺,整个人压在应予身上。应予着急往外蹭着脱身,蹭的姚夏燃眼睛着了火。
“别动。”姚夏燃装凶朝应予呲牙,“腰闪了,给我缓缓。”应予真的信,不然姚夏燃的脸怎么一会儿红一会儿白呢。应予内疚又心疼,摸索着往姚夏燃后腰揉。姚夏燃倒吸口气捉住应予的手,不说话。
姚夏燃凑过来应予才想起慌了,扭头躲的慢了半拍,嘴唇贴着姚夏燃的嘴擦过去。这若有似无的撩拨正中姚夏燃心窝,一副要吃人的样子紧紧箍住应予双肩。应予胸口跳的连人一起打颤,他突然想起马厩里蓝马和它小情人做的事,吓的手脚乱扑腾捂姚夏燃的嘴。
“今……今天……”应予着急找别的话说,怕一安静下来就暴露令自己羞愧的心跳声。姚夏燃躲开应予的手,用尖牙轻咬应予搏动的颈侧。应予不敢乱动,搂住姚夏燃的头抱也不是推也不是,欠起身子勾头看姚夏燃顺着自己脖子一路往下咬到锁骨。
“怎么又咬我。”应予声音小的听不见,姚夏燃呜呜哝哝答他,“我没咬嘴。”
“哪儿……哪儿都不行。”
姚夏燃大猫似的接着跟应予闹腾,拱的应予衣服上全是褶子,“你要说什么,说你的。”
应予抓住姚夏燃耳朵,凶巴巴瞪他不让他再使坏,“我想说,其实今天你不找来我也能脱身,太子不是真的恶人。那么宝贵的书他都拿给我看了,应该是真心邀我为他铸剑。”
姚夏燃不以为然,撑地起来,拉起应予两人面对面坐好。“你记着,”姚夏燃手指戳应予眉心,“今后若想分辩接近你的人是好是坏,不要听他如何夸赞你对你好,要看他如何拒绝你。”
应予似懂非懂,乖巧学生一样点头认真记在心里。回想姚夏燃在歌馆时杀气满满的模样应予好奇问他,“他是太子,你为何不怕他。”
姚夏燃再戳应予眉心,“记好今晚的第二条,若有一日他人觊觎你珍宝,不必考虑对方权势地位、力量是否悬殊,从一开始就绝不能示弱。”
应予把姚夏燃的话品了半晌猛的抬头,看见姚夏燃正托着腮帮子笑等他回神。窗外夜雨深了,繁华的大城忽然如坠海底。应予抬起的眼睛又沉甸甸的垂下去,藏在眼底的秘密决堤而出再也掩不住。
第42章 姐姐
铸剑坊重新开工后应予日日忙的脚不沾地,自打流云剑名声一出,每日向大师傅二师兄三师弟投来的聘任帖多不胜数。这晚大师傅送别又一出师弟子喝酒回来,路过剑坊门前时看见里面还亮着。
院子里一尘不染,地上留着刚清扫过的痕迹。屋里熊熊燃烧的剑炉前应予盘腿坐在地上,四周摆了满满一圈各色小碟,就着火光仔细甄别十余种铁矿优劣。靠在门框上夜风一吹,大师傅酒醒大半。看着生机勃勃的应予,大师傅不禁羡慕应予身上光阴正好。
“痴狂如你,也是世间少有的宝贝了。”
大师傅提着酒壶进去,按住应予肩膀没让他起身。一样的盘腿坐到应予身边,大师傅晃动酒壶底在火头上慢慢的温。了了的片刻间淡淡酒香缭绕而起,大师傅眼中像是闪过许多往事。
“传说中为铸剑而生的驹跋鬼,可以不吃不喝不眠不休连干三个月,他们以骨为剑柄以血为剑魂,殚精竭虑呕心沥血只为成就一把好剑。第一个让我想起这传说的是二十多年前的应时,现在是你。”
听到父亲的名字应予本能的瑟缩起来,“您言重了,我怎么能与首屈一指的铸剑大师相提并论。”
大师傅用胳膊肘使劲杵了应予一把,嫌弃的咂舌。他抓起应予的手,无论是屡次受伤变厚的指甲、粗大结实的指节,还是层层堆叠起的厚茧,都与应予看起来弱不经风的脸极不相称。
“你来时我根本没看上你那幅文弱样子,我看上的只是你这双手。能被人铭记的作品到头来也就那么一两件,匠人的岁月全都铭刻在一双手上。你年纪轻轻,却有着一双和我不相上下的糙手。这里面包含着多少艰辛努力,我不问便知晓全部。”
应予把两只手团到一起,低头笑的腼腆。“成一把举世无双的神剑,是我从小的梦想。”
炉火中的木柴噼啪作响,大师傅一口喝干了杯中酒,辣的他眼睛湿润。他终于猜出夏燃将军当初连骗带哄让应予这么个一无所有的小匠人到自己这儿来凭的是什么,应予这么个白纸一样的小子得以与战功赫赫的将军平等相待凭借的又是什么。
寻梦的赤诚之心,多少人自打跨出以梦为马的少年时代就丢了这份无畏坦荡。
自己多年来游历四方,看过太多的匠人和太多的剑,大多数人都忘了双手第一次捧起铁砂时的初心。年岁越长,越清楚自身上限,越明白何为无能无力。而应予却能始终怀抱一颗轻盈坚韧的心,这样的异类让从来只信眼前的大师傅头次对一个人的未来抱有期许。
大师傅放下酒壶,挺直脊背正坐面向应予郑重问他,“既然说到这儿了,在你心中何为天下第一的神剑。”
应予不假思索,“安放在刀剑司的那把出自易成川之手的镇国之宝惊鸿剑。”
大师傅摇头,打了一下应予手心。
“不然就是鲛人国传闻中水妖骨打磨而成的斩浪剑。”
大师傅又摇头,起身拿来流云剑。这把剑虽然最后经应予手出,但铸剑整个过程凝聚了剑坊全部人的心血。剑成后这是师徒二人第一次一同端详流云剑,大师傅看了应予一眼忽然抡起重锤将剑身砸弯,应予眼圈骤然红了,扑过去把剑抢回来。
应予把剑紧紧搂在怀里,眼里噙着泪架起膀子要与大师傅拼命。大师傅握锤的胳膊上青筋爆满,牙关紧咬不像一点不心疼。
“这把流云,剑刃的硬度和韧度调和的毫厘不差恰到好处,但它称得上好却叫不了绝。规矩有余,个性不足,砸了也罢。”大师傅说着又要当应予的面砸剑,应予护崽似的护住剑朝大师傅吼。
大师傅逼问应予,“区区一把破剑把你心疼成这副德行。既然想成就‘神剑’,就必须将‘神剑’装在心里,要有每做一把新剑都将封神的觉悟。我问你,这觉悟你现在有么。”
应予凶狠的瞪大师傅,胸口上下起伏憋红了脸不吭声。
“剑为生杀掠夺的凶器。做剑者必须有溢出其外的勇气和魄力,锋芒毕现锐不可当,夺你想夺之物。而现在的你心里没用的框框太多,是时候打破规矩独成一格了,否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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