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枕着他的腿的故夏突然一动,微微蹙眉换了一个姿势,纤瘦的身体向里蜷起,口中发出极低极低、几不可闻的□□声。
江裴低下头,长眉微皱。
伸手探了探他的额头和脖颈。
没有发烧。
有热汗发出来。
感冒在好转。
江裴收回手。
故夏是会说话的,只是次数极少极少。
江裴听过两次。
一次故夏主动开口的,一次他强逼的。
其他人包括所有的老师,则是完全不知情。
并且似乎从某个时刻开始,他就再也没说过话。
两次都在两人还是高二的时候。
那天的最后一节课是体育课,夕阳西下,三三两两的同学聚在一起,聊聊天,玩闹着等下课。
江裴身边却只有故夏。
他今天一整天四周都是阴沉压抑的低气压,瞎子都看得出来,没人敢去招惹他。
江裴独自站在一棵周遭方圆五米都无人的树下,无情无绪地盯着前方,一双漆黑的眼睛又深又静,手里的饮料瓶子却被他捏得略微变形。
击溃一个人不断反复铸造巩固的心理防线。
只需要简单的一个字。
——要。
他轻轻地闭了闭眼,唇边微微苦涩。
再次睁眼,面前却不知何时站了一个微笑的少年,悄无声息,凭空出现。
江裴冷冷地一扯嘴角,转身就要走。
故夏急急忙忙绕过他身体,挡住他的脚步,眼带恳求地比划两下——不能和我说说话吗?
江裴面无表情:“我没什么要和你说的。”
故夏便自我推荐——我口不能言,无论你和我说什么,别人都不会知道。
这是有目的地来窥探他的心情和私事了。
江裴居高临下地盯了他两秒,突然挑唇一笑,他眼底结的冰还没有消散,这么一笑,便给人一种汗毛倒竖、不寒而栗的恐惧感。
故夏若无所觉,极为坦荡地望着他。
眸子明澈干净,清清楚楚地倒映着他的影子。
江裴危险地眯起眸子,审视地打量他片刻。
故夏不避不让,任由他看。
似乎世间所有的寒冰到他这里,都会不可抗拒地化作无形的、温良的水。
这是一种魔力,故夏天生叫人柔软。
江裴不易察觉地顿了顿,语气里含着一丝隐藏极深的失望,缓缓开口道:“我告诉我妈,我是个同性恋,一辈子只对男人感兴趣。”
他素来清醒的眼眸陡然变得有些飘渺迷离。
微风吹过树枝,带起一片“沙沙”、“沙沙”的树叶摩擦声。
“她听完后觉得不能接受,一厢情愿地认为我是个怪物,是异类,觉得我有病。”
这是他头一次向人敞开心扉。
故夏吃惊地瞪大了眼睛。
江裴看着他,有些讽刺地牵起嘴角,无动于衷道:“怎么?你也觉得不能接受?”
故夏立马摇摇头,秀气的眉头微微蹙起。
江裴却不信,漠然道:“说完了,你可以走了。”
故夏再次摇头,不仅没有离开,反而上前一步,神情焦急地踮起脚,温柔如水的眸子认认真真看进他的眼睛,嘴唇紧紧地抿着。
江裴面无表情地偏过头,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时间仿佛过去很久,又仿佛只是一瞬间。
江裴随意地想道,说出来了,也就没什么大不了的了。
“江、裴……”
有什么声音响起,似乎是有人在喊他。
嗓音嘶哑破碎,干涸涩然,听起来细弱而微小。
江裴一动不动,连眼睫毛都没掀一下。
身边是故夏,怎么可能有人在喊他。
“江……裴……”那个声音又一次响起,这回更加清楚流畅了些。
江裴猛地转头,睁大眼睛,震惊失态地盯着故夏,语气有些不可思议,脱口而出道:“你会说话?!”
故夏听而不闻,没有理他这句话。
他只是再次认真地看进他的眼里。
他看见江裴的瞳仁漆黑一片,唯有微不可见的亮光在聚焦、闪烁、挣扎。
江裴脸色有些复杂。
看得出来,对于故夏来说,张嘴开口说话,有多么地难受和难堪,可他却仍旧努力克服,一字字地缓缓道:“我……也是……同性恋……你……你……”
外表如此精致好看的少年,发出的声音却让人联想到破旧残漏的风箱,或者垂垂枯朽、命不久矣的老人。
干哑艰涩,难听至极。
江裴的表情恢复镇定,神色有些淡漠,迎着他干净静谧的目光,不应声。
你什么?
你可以跟我在一起?
对不起。
我不会接受的。
那时候的江裴不知道。
他眼前这个单薄瘦弱的少年。
问爱情借了多大的勇气。
才会在他面前开口。
故夏的嗓子如吞炭火,□□烈焰在里面灼烧。
他受过伤的声带根本不允许他说话,这短短的几个字,无异于一把锋利尖锐的匕首,不仅生生破开他那永无愈合可能的伤口,还劈碎了他在心爱的人面前保留的所有尊严和骄傲。
故夏心里又难受又别扭又羞耻,不自觉地紧紧皱起眉,轻轻喘息着,停了好一会儿,才断断续续地接着道。
“你不、不是……”
“不是……”
“……异类……”
“我……才、才是……”
江裴眼眸一沉,冷冽锐利的光一闪而过。
少年平润清黑的瞳仁专注而固执,漂亮清秀的眉眼无比清晰,神色认真到肃穆。
江裴冷冷地叫了他一声。
“故夏。”
“……嗯。”
江裴冷声道:“收回你的话。”
故夏愣了愣,顿时变得有些不安和无措。
他有些难堪地咬了咬下唇,脸烧得通红,眼眸里的那些细细碎碎的光芒,摇摇欲坠。
江裴不顾他的脸色,接着道:“我不是异类,你更不是异类,我很清楚这一点。”
故夏倏地睁大了眼睛,漂亮的眼中弥漫起一层迷蒙潮湿的雾气,有些不可置信地望着他。
江裴抬起下巴,骄傲又坚定地道:“你和我只是有些特殊,但我从未觉得我的性向有错,也从未对你的不能说话感到不妥。”
他字字清晰,斩钉截铁地道:“我不会妄自菲薄,就算是亲生母亲,我也不会认同她的观点。”
故夏极缓慢、极缓慢地眨了眨眼睛,震动又无言地望着江裴。
恰在此时,悠扬的下课铃声响起,传遍整个操场。
风却静了。
江裴侧脸冷硬,脊背笔直。
无坚不摧。
故夏徐徐弯起唇角。
轻轻一笑。
江裴望着熟睡的故夏。
不知又想到些什么。
“江、江裴?”有人惊讶地失声道。
江裴冷冷地掀起眼皮,反问道:“有事?”
这副理直气壮的样子,倒叫人无从疑心。
刚刚江裴的眼神,大概只是他的错觉吧。
班长轻轻地咳嗽两声,掩盖地道:“没、没事,就是班主任说,元旦放假回来的考试,还、还有家长会,叫我通知一下大家……”
语不成句。
江裴漠然地点点头:“哦。”
这种事情不用专门对江裴一个人说。
真是尴尬极了。
班长再次转移话题,眼尖道:“故夏怎么了?”
江裴冷冷地看了故夏一眼,语气不善道:“还能怎么了,感冒睡觉,还非得拽着我的衣服。”
一副若非看在同学三年并且还是同桌的份上,早就无法忍耐要动手揍人的样子。
班长在心里默默地为故夏点了根蜡,退后两步,僵硬地笑了笑,打算退出战场:“那我就不打扰故夏了,我、我还有事……”
江裴面无表情:“你走吧。”
班长忙不迭地走了。
江裴垂眸瞥了眼故夏。
可真能睡。
故夏趴在桌上,舒舒服服地一觉睡醒,正好听到班长宣布明天放假、假期后要考试、考完还要开家长会的事情。
坐在座位上懵了一会,他的脸色微妙地一变。
江裴一直在盯着他看,此时便问道:“怎么了?”
故夏摇摇头,软软地打了个哈欠,随手问他——你妈妈来开吗?
故夏有事瞒着他。
江裴眯了眯眸子,心里有些不舒服,指尖摩挲了两下裤子,冷淡道:“应该吧。”
故夏却似听未听的样子,随意地点了点头。
连他身上披着他的校服都没发现。
江裴面无表情地道:“还我。”
故夏愣愣地看着他。
“校服,”江裴蹙起眉,冷冷道:“还我。”
故夏这才惊觉不对,不好意思地拿下来,眼眸弯弯地递给他。
两人的指尖一触即分,江裴手指一动。
终究还是什么都没做。
和他有什么关系。
江裴冷静地想道。
那是故夏的事。
作者有话要说: 突如其来的加更!具体原因见微博 当然也可以不用关心 下午五点还有一更 笔芯
第10章 十、真心实意
“回来了。”
有个熟悉又陌生的声音在不远处曼声道。
故夏弯腰换鞋的动作不易察觉地一僵,随即若无其事地直起身,面色平静地往沙发望去。
果然。
林衍懒洋洋地坐在铺着厚实暖和的羊毛地毯的地上,背靠着沙发,手里随意地按着遥控器。
不经意间瞥过来的眸子里,含笑而隐带玩味。
故夏在原地静静地站了片刻,转身打算回房。
“站住。”林衍漫不经心地道。
故夏停住不动,直视前方,眸光平静,仔细看却又带着几分不同寻常的幽深。
林衍垂手放下遥控器,手臂一撑轻松站起身来,唇角挂着一抹悠悠的笑容,懒散的眼底却有些阴翳,不疾不徐地踱了过来。
林衍的身材随他北方的父亲,个高背宽,手长脚长,肌肉紧实发达,不似江裴穿衣显瘦、脱衣有肉的挺拔修长,也不似故夏明显的清瘦纤巧,他是乍见之下精瘦,但多看两眼,就能感受到他隐藏在衣服之下不容忽视的强壮威猛。
可以说,江裴的气势更多来自他冷酷的眼神和睥睨桀骜的性格,而林衍的气势则更多来自他天然高大的身材和健壮的体魄。
故夏平静地瞥了眼稳稳地投在地板上、逐渐靠近、被电视屏幕透出的光拉长放大的黑影,秀气的眉心浅浅一皱。
随即从容转身,不动声色地往左拉开一步的距离,举起手势,漠然问他——有什么事吗?
林衍饶有兴趣地停下脚步,歪头打量两下这个许久未见、异父异母的弟弟,唇角邪邪一勾,不知是嘲讽还是夸奖地道:“长大了呀,小故夏。”
故夏眉梢不动,漠然不应。
林衍脸上看起来不以为意,只是目光愈发邪肆露骨,轻佻挑衅地开口道:“就是礼貌还是没什么长进,见到哥哥也不打声招呼。”
故夏无声抬眼,唇角极度敷衍地弯了弯。
林衍噗嗤一声笑了出来,神色阴沉地盯着他。
故夏便又没什么笑意地笑了笑。
林衍沉下脸,大步上前,冷笑着将他一把按在宽大坚硬的门板上。
故夏手指上挂着的金属钥匙扣和冰冷的钥匙猝然相撞,叮当两声,清清脆脆。
他随意地扯了扯歪斜的书包带子,慢条斯理地抬起眼皮,自下而上静静地盯着林衍。
林衍脸上密布的阴云不知何时又散了,面带微笑地对他道:“我爸和你妈今晚都不在家,你说我要是想对你做些什么,你……逃得掉吗?”
故夏神色不变,眼神却在轻轻反问——是吗?
林衍按着他肩膀的手指紧了紧,弯腰缓缓凑近故夏的颈侧,望着他校服后领下不经意露出的那片白皙细腻的肌肤,徐徐吹出一口热气。
故夏丝毫不掩饰内心的厌恶,几乎在他张嘴的瞬间就偏过头,纤细好看的手指紧紧地捏在一起,柔软瘦弱的身体僵直挺立,一动不动。
林衍望着他近在咫尺的侧脸,神情愉悦地笑了笑,正要说些什么,却又瞥见故夏光洁如玉的皮肤上迅速冒出密密麻麻的细小疙瘩。
他的眉头狠狠一皱,五指倏地加大力道,露出的半边脸充满戾气和暴虐。
故夏半边肩膀生疼,却无声地呼出一口气,唇角挂起一丝轻松而嘲讽的笑容。
——终于露出本性了。
就算林衍现在反应过来,又怎样。
他轻轻地偏过头,修长的眼尾微微一挑。
隐隐挑衅。
林衍的眼神一变再变,阴晴不定。
片刻后他倏地笑了出来,声音沉沉。
故夏的眼神立即变得警惕而防备。
林衍笑得肩膀止不住地颤抖,手指仍然死死地按着故夏的身体,人却往后退了一步,口中的笑声越来越大,也越来越放肆。
他的弟弟,真是一如既往地有趣。
不得不承认,当他看出故夏在用他特有而惯用的方式,不断、有意激怒他、挑战他时,他心底骤然升起的,不是与当年一样的怒不可遏和挥拳的冲动,而是某种强烈而隐秘的兴奋感与快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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