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何必问我,扶风自然会把实情全部告知你。”薛怀咎站起来,容色淡淡,“我与冯骏的事,你别再管,至于春猎,你不是与陆姑娘发过誓言不见面吗?春猎那天,陆姑娘一定会去的,还是要我代你去的,你也无需担心骑射功夫不佳,丢了平江侯府的人。”
说完,人就要走。
薛慕极赶忙拦住,四哥很少与他这种口气说话,想来是误会了什么,他竟然有些高兴,哥哥肯把心里的不舒服讲出来,这说明两人的关系又近了一大步。
“哥,我让扶风跟着你,是担心你吃亏,不是监视你。我既然让你代我去,你就有全权代我处置任何状况,我只是想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儿而已。”薛慕极解释。
薛怀咎被薛慕极拖着在门口,刚刚他说完就有点后悔,刚刚薛慕极听说素莲公主选驸马的时候,眼神里露出的兴奋,让他心里很不舒服,才把心里所想直接说出来。
“哥,你不想说算了,我也不去问扶风。我饿了,让扶风买吃的去。唉,都怪我,闲的没事调戏陆大小姐做什么,还发什么誓啊,弄得我连大门都出不去。”薛慕极拉着哥哥坐回原处。
薛慕极找了纸,在纸上列出想吃的小吃,写完后问,“哥,你爱吃的我都写在上面了。你看看还要买别的不?”
薛怀咎道还是真的接过笔,在下面写了个“橡丝”。
橡丝是一种稍微粗一点的编线,非常结实,天然金黄色,一般是用来拴玉佩一类贴身饰物的。
知道薛慕极会问,薛怀咎把从怀里掏出一块翠色玉璧,说,“之前的断了。”
薛慕极上一次见这块玉,是魂魄刚进这身体的时候,他从后府的山中捡到过,还以此为要挟,让四哥陪他逛夜船集。玉色澄澈,散发微微光晕,正是哥哥常年带在脖颈上的那块亲娘留下的玉。
数数看,他已经在平江生活了六年。记忆如潮水般翻滚在脑海中,薛慕极竟然发现,几乎所有的片段,都是与哥哥一起度过的。
开始是因为什么怕未来大理寺卿报复,后来想想,他那时候就是想找个人陪着他而已。
重生在陌生的环境里,最害怕的,是熟悉自己的人。平江侯,冯夫人,薛怀笛,还有之前要好的几个兄弟朋友,他在他们面前顾及太多,处处注意,装薛世子累的要命。反倒是四哥,本来交集不怎么深,相处起来轻松自由,想说什么就说什么,加上薛怀咎与姐姐很像,遇事能忍就忍,什么委屈都憋在心里,还总被人合起来欺负,就下意识想保护他,为他出头。
要是真怕报复,他当年直接杀了了事,为何费尽心思去亲近?至于将来救陆钰性命,报复沈初,他只要动动笔,写封信给陆钰说好时间地点,给沈丞相说明沈初暗中的动作,根本不用煞费苦心又惹老太君的嫌又找刑律的书。
六年,说短不短,说长不长,但很多看不见的牵绊,已经深深的刻在他们之间。反倒是前世的种种,模糊不清,快要被他给遗忘了。
薛慕极把桌上翠玉拾起来,“哥,我一直很好奇这玉的来历,你说你娘一个萧姨娘的陪嫁丫鬟,哪来的这么值钱的宝贝啊?萧姨娘的陪嫁嫁妆加起来,都没有这一块玉值钱。说二叔给的,我就更不信了,他拿着哄外面的莺莺燕燕还不够呢,怎会舍得给你娘?我觉得,你娘在做丫鬟以前,一定也是个富贵人家的小姐,家传千年,一朝破败,有这么个传家宝……”
薛怀咎已经不是当初那个不知世面的孤僻小孩,这些年跟着薛慕极,对玉器古玩也见过一些,更不会再闹出把万两级别的玉璧当做几两银子的笑话。眼见薛慕极越说越离谱,赶紧拉回来世子天马行空的想象力,“我娘是萧家的侍卫所生,自幼长在萧家,不是什么落魄小姐。这玉,或许是我娘捡的吧。当时或许她根本不知道,这玉是如此值钱的东西。”
捡的?
好像是唯一说得通的理由。
薛怀咎见薛慕极发愣,忽然说,“线不是自然断的,是冯骏与我推搡时扯断的。”
薛慕极只是听,他说好不问,喜宴上的事儿,四哥愿意说多少,他就知道多少。
“他挨着桌敬酒,敬到我们这桌,故意偏斜,把酒壶的酒撒在我这边。”薛怀咎顿了顿,“我闪身躲过,却是离开椅子,他就说我区区庶子,竟敢无视他敬酒,简直不把敬宁侯府放在眼里。他倒是把我查的清楚明白,还告诉我,我外祖父祖母的姓名,我从不知道这些,听着像故事。他声音不大,但我那桌的人都听得到,我那桌坐的都是与平江侯府多少牵扯生意的各地家族人,有几个叔伯还见过。他当着那么多人面说出来,以为我会将他如何,见我平静听完,没有反应,气的想捉我衣领,我后退,发现身后有人,我不想撞上他,就没躲冯骏,直接握住他的手腕,正巧他手指勾住我颈间玉佩,把橡丝扯断了。”
薛慕极心思,冯骏还不晓得说的有多难听,拿他平江侯府的的家事四处宣扬,这个仇他记下了,早晚与他讨回来,不过想想,薛怀咎完全无视,把冯骏气的七窍生烟的模样,也挺有意思,这种被妥妥无视的滋味他明白的很,竟然比打这人渣一顿还要解气。
“玉璧落地,我以为必碎无疑,却被我身后的人蹲下接住。我回头,才发现我身后的那人是皇上。皇上比划手势,我见他装扮朴素,自然是微服不想让人知道。冯骏被冯侯爷带走,皇上对着玉好奇的看了一会儿,问我这玉从何得来,我与他说是亲娘所留,他说着玉价值连城,还给我嘱咐我好好藏起来,千万别让人看见起了邪念。”
薛慕极真是败给李嘉霖了,这位皇上忧心国家大事尚且不够,竟然有闲心嘱咐人家保护好私有财产。
扶风从窗户旁出现,他已经把吃的买齐全。薛慕极填饱肚子,把碧玉用橡丝重新系起来,拉扯几下确定非常结实后,亲自给哥哥带在脖子上。
等哥哥回自己房间去,薛慕极打了个响指,扶风从窗口跳进来。
他与哥哥说不问,不代表就真的不问。
扶风知道世子想听什么,他把冯骏说过的难听的话从头到尾学了一遍,什么出生是肉团,克死亲三叔,霉运缠身等等等,又补充说,“敬宁世子欺人太甚,他说完后,全桌人都窃窃私语,指指点点,看咎公子的眼神都是不屑于嘲讽。”
“恩,”薛慕极一点也不在乎那些人的态度,他确信,四哥也一样不在乎。
扶风接着说,“倒是咎公子身边坐着的小公子,一直拿着咎公子的玉璧左右翻看,笑意盈盈,一点也不在意刚刚敬宁世子的一番话。他还安慰咎公子,说他亲娘也是个丫鬟,可他从不觉得,那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
薛慕极在意的,也正是这位皇帝陛下的态度,上辈子薛怀咎再救摄政王前没有来过雍都,第一次见皇帝也是被陆钰认为义子以后。这辈子因为他的重生,很多事发生了变化,薛怀咎算是与未来的义父与主上提前见过面了。只要皇上不在意未来大理寺卿的出身,薛慕极就放下一百个心。
当今皇上的生母,曾是宫里最低品级的丫鬟,举国上下无人不知。他登基之后,却没有像大多数出身低微的皇帝那般,立刻追封生母为太后尊位,对礼部大臣上表求追加封号也一口拒绝,反倒是追封了他的养母德妃为临珠太后。没有封号,就进不了皇陵,但皇上似乎也没有表示国要把母亲的坟迁到皇陵里去的意思。
李嘉霖或许根本不在意这些虚设。
薛慕极不由得对这小皇帝高看一等,那双灵动的眼睛里,藏着睿智与锋芒。不愧是陆钰悉心教出来的人,假以时日,定能成为大靖王朝出类拔萃的圣贤君主。
第37章 37
春猎的地点,定在雍都近郊的意山,意山谷地风景优美,山川之间有广阔的谷地平原,树木葱茏却不秘籍,正适合林中打猎。
薛家的马车,缓缓的驶来。其他人都已经到了,乌压压一片,但因着皇上非要等人齐了再开始,所以都骑在马上,不耐烦的等着薛家的世子。
“哥,人多么?热闹么?皇上来了么?跟没跟侍卫?冯家那人渣在哪里?”薛慕极从缝隙中向外看,还问了一大堆问题。
“……”
马车停下来,薛怀咎才说,“到了。”
宫中侍卫,多半都在山外布防,跟来山谷的人数不多,小皇帝穿着一身遒劲戎装,骑着一匹枣红骏马,背着长弓与箭篓,一副跃跃欲试,而身旁陆钰,反倒是穿的随便,腰间挂着一把长弓,懒洋洋的躺在马背上,也不管周遭看他的眼神如何。
众人看着薛怀咎从马车里出来,两个之前没有见过的双胞胎仆从,从马车后牵过一匹马。薛怀咎拽住马绳,翻身上马,牵起马的缰绳,到人群处。之后,两个仆从又从马车里抬出来一个大红木箱子,找了个相对宽阔干净的草地,轻轻把木箱放下。
薛怀咎依旧代世子参加雍都权贵的聚会,李嘉霖也没说什么,与众人一般,他们都好奇,为什么薛家这位打猎要带个似乎不轻的木箱子。
唯有谢睦,还打听薛慕极的状况。
“薛……薛世子……”谢睦有点结巴,“薛世子……病了么?”
他这几日拖了薛慕极的恩惠,素莲公主似乎不再躲着他,甚至请教他做伞的方法,谢驸马昨天把他单独叫到一边,询问他愿不愿意做驸马,虽然是驸马,确只是个说法,素莲公主是嫁去花间,之后与世子妃无异。他简直心花怒放,备下厚礼要重谢薛慕极,想来世子身体不好,他回去多寻些草药,最好再找几个大夫,送去平江给薛慕极看病。
陆茜与沈初本来并列,见薛怀咎人影,先是皱眉,听旁边李嘉霖疑惑的问沈初,“这位薛家世子真是奇怪,青天白日,为何要躲在箱子里?”
沈初凝望红箱子的方向,陆茜立刻纵马半步,挡住那视线,说,“时间不早,薛家也到了,皇上也要快快射下首支箭矢,让我们赶紧玩个尽兴才是。”
“尽兴吗?”
李嘉霖看向旁边,微微而笑,陆钰却仰脸看天,表情惬意,没有回应他。
皇上的第一支箭射向空中,空中掉落一直北归鸿雁,众人齐声喝彩,大呼着大靖威武,大靖盛强。李嘉霖策马疾驰,沈初紧随其后,深入丛林,两排骑兵侍卫跟进,摄政王却一人调转马头,悠悠靠着一棵树,闭目似睡,原处不动。
其余人都已经追随皇帝,展开四周,寻觅猎物。来的都是世家宗族的年轻子弟,都想在皇上与摄政王面前取得良好表现,更是你争我赶。转眼,原地只剩陆钰与薛家庶子。
薛怀咎下马,把箱子打开,薛慕极钻出圆圆的脑袋,大口喘气,“闷死了,闷死我了,哥,我要喝水。”
薛怀咎解开马背上的水壶递过去,薛慕极立刻咕咚咕咚的仰着脖子喝下去。陆钰不知何时睁开的眼睛,看着薛家两兄弟的方向,神情间透出一丝羡慕,似乎是想起年少时与挚友骑马狩猎,对饮美酒的光阴。
风微微吹动出生的嫩叶,不知是谁又射下一只大雁,有一片羽毛轻轻落在薛慕极的头顶,喝水的人没有察觉,把一壶水喝的见底后,抬眼,发现哥哥的手指夹着他一缕头发,眼神里泛着他从未见过的温柔波澜。
一片羽毛轻轻飘落,薛慕极伸手接住,软软绵绵。
忽然,一个不怎么和谐的声音传来,“薛慕极,你什么时候来的?刚刚这么没见你?你来了正好,我听说平江世子善骑射,你敢不敢与我比试一番?一炷香之内,谁射的猎物多,谁就获胜?”
薛慕极连眼皮都没抬,跳出箱子,站在箱子边,说,“不比,凭什么跟你比,无聊死了!”
“你……你必须比。不与我比,我就杀了你。”冯骏似乎是气疯了,举起手中的弓箭,拉满对准薛慕极。薛怀咎瞬间座跨一步,挡在薛慕极身前。
薛慕极震惊到脑子一片空白,眼前拉满的弓弦脱手,箭头直刺向薛怀咎的左肩,这么近的距离,连闪避的时间都没有。
“哥……”
他闪开两字没来得及说,手还没碰到薛怀咎的后领,眼见箭猛冲过来,只听刺耳一声,箭头偏转了路线,扎在他刚刚躲在里面的木箱子上,一段树枝,扎在箱子打开的盖子上。
刹那间,停滞的呼吸缓缓松弛,他仿佛又重生一次,哥哥没事,哥哥没事,哥哥没事,他脑海里就剩下这三句话,他扑上去搂住哥哥的脖子,耳朵贴紧对方的心脏,似乎要确认对方是个活的。
半晌,听着略有冰凉的轻生安慰,“我没事。”
不远处的古树边,陆钰缓缓收起弓弦,头顶被掰断的树杈上,停落上两只小小的黄鸟。
冯骏整个人僵住,他本意是要吓吓薛慕极,谁知拉开弓后手腕竟然不听他的使唤,直接就失去力气把箭给射出去了。他看着箱子上的箭,心想是哪里来的树枝让他的箭偏转了,转头,陆钰骑着他的白马,向着几人处来。
他吓得脸色刷白,噗通一下跪倒在地上,语无伦次,“我,我,我……”
陆钰根本没有看他,白马高昂着头绕过这个跪着的人,停在红色箱子之前。薛慕极此时已经恢复了理智,他看着马的影子,抬头,陆钰正略带探究的看着两人。
薛慕极脱开薛怀咎,无比真诚的拜谢说,“多谢王爷救我四哥性命。”
陆钰似乎没有听到薛慕极与他讲话,他琢磨着冯骏的箭射向薛怀咎刚刚的那一刹那,这个漂亮孩子迎向死亡的气魄。任何人面对生命危险的时候,或紧张,或恐惧,或木然呆滞,却少有这孩子的勇敢。十几岁的年纪,人生风雨从无历练,做到这般心志,很不容易。
陆钰停了一会儿,还是没说话,驾着马飞奔向树林里。冯骏爬起来,捡起长弓要走,忽然薛怀咎冷冷的说,“狩猎非世子所长,我代他与你比过。冯骏,伤你的人是我,先说好,若我赢你,我与你此般恩怨两清,你再不许纠缠平江侯府。”
薛慕极并没有阻止。
冯骏竟然点了头,骑到马上,挥舞马鞭,两人各在一道,方向是葱郁的树林。
薛慕极在人走后,打了个响指。
他其实一直担忧冯世子耍花样,就算是箭滑脱手是冯骏无心,但为何他在众人忙着追随小皇帝争着表现的时候,跑过来要与自己比试?还有,冯骏一向骄傲于他的世子身份,哥哥要与他比,正常情况下应该认为受了天大的侮辱,痛骂鄙视一番才正常。
这般随意点个头,像是早就算计好了哥哥会代替他上场似的。
不对,冯骏的认知范围里,他薛慕极,似乎根本不会来猎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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