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熠原本对邵崇犹感到矛盾,前世多年朋友,怎么说也不至于不了解,他偏偏发现自己真的对邵崇犹毫不了解。
一个江湖人, 家世和前二十几年的经历犹如蒙着浓重迷雾,面对这么一个没有过去的人,怎么能谈得上了解?
林熠整了整衣领,出院子去见永光帝,半路在罗汉殿旁遇见景阳王萧放,二人再见面就有些微妙了。
萧放倒是面子功夫不落下,一如当日在荒郊客栈内那般和善:“侯爷可听说前些天兵部宋邢方大人的事?”
林熠装模作样仔细想了想:“宋大人死在了家里,这些天说法挺多,我还以为是被王将军那一脚踹伤了元气没缓回来。”
萧放那双眼睛随了永光帝,令人看不出他想什么,只道:“还当侯爷会很关注此事,毕竟宋大人一死,朝中再无人敢提三道铜符的事。”
林熠满不在乎地笑笑:“陛下都不急,四王爷急什么,再者说,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燕国三军始终系于陛下一手,只要陛下想要,别说三道铜符,什么都是一句话的事。”
萧放一时辨不清他是年少轻狂还是怎么,又道:“侯爷昨日应下邵崇犹的事,此人名声不大好,还是离他远些为上。”
林熠心道邵崇犹杀的是自己全家,你妹妹阙阳不知杀了多少连名字都叫不上的人,要避忌也该把阙阳公主列为当朝不详第一人才对。
“四王爷好意我心领了,不过既然出口答应,这件事还得管一管,四王爷如此嫉恶如仇,难道与那邵崇犹有什么旧日恩怨?”林熠好奇道。
萧放见他软硬不吃,笑得没有先前那么自然,叹了口气道:“这人在我封地历州犯下灭门之事,也算是有恩怨吧。”
好巧不巧,太子也过来,三人互相都有打算,太子笑道:“四弟对侯爷和昭武军颇为关心,你们见了可有的聊。”
林熠知道他这是提醒自己萧放对昭武军的不轨之心,可太子对三军亦有自己的一副算盘,便一礼道:“四王爷心细,提点在下不少,太子殿下便与四王爷先谈,在下不打扰了。”
他留下兄弟二人互相打机锋,径自去见永光帝,永光帝正与一名僧人下棋,林熠见了有点意外,但只是不动声色行了礼。
僧人正是寂悲大师,落下一子抬眼看林熠,微笑道:“这位便该是烈钧侯。”
林熠身着深红繁复刺绣的袍子,眉眼蕴着淡淡笑意,整个人稳重强势许多:“打扰陛下与大师下棋了。”
永光帝招招手让他在旁坐下,盯着棋盘斟酌一阵子:“住持出了意外,寂悲正经过金陵,便来帮忙,法会还是要有人坐镇才行。”
林熠轻轻一拱手:“原来是寂悲大师。”
永光帝也无心下棋,将残局置在那里不再看,拿起宫人递上的热巾帕敷了敷眼:“林熠,你对那邵崇犹怎么看?”
林熠自若地坐在椅子上,一臂搭在桌案边沿:“他被押入死牢,轻易不能提审,此事全看陛下想要什么结果,若手起刀落也就结了,若查下去,应当不那么简单。”
永光帝深邃的眼睛洞察力十足,望着林熠道:“说来听听。”
林熠笑笑:“臣手里尚无证据,但有一件事把握很足,邵崇犹若想跑,当时未必能拦下他,他既二话不说束手就擒,便有把握此事会翻盘。”
永光帝摇摇头:“如何能翻盘?说是人赃俱获也不为过。”
“邵崇犹一贯独来独往,昨日紧随其后出现的一众刺客便是疑点,那些死士身上没留下线索,但背后主使仍在暗处,只要邵崇犹无恙,那人早晚要露出马脚。”林熠目光与寂悲相交一瞬,寂悲笑容淡然。
永光帝思忖片刻点点头:“便先这么着,回了金陵再办。你倒是对这事热心。”
林熠灿然一笑:“邵崇犹剑法卓绝,臣到底是习武之人,遇见高手难免会多留心。”
宋邢方宅子里藏的伪造昭武军军甲兵刃,一件也没被查处来,宋宅被封,那些东西轻易进出不得,林熠心知这里不是唯一的据点,但那批东西制作起来不易,总量不会太大。
萧放在等时机,林熠在等他动作,永光帝未必没在等这朝中众人的下一步。
及至云都寺法会最后一日,傍晚众人移驾城郊行宫,行宫置了素宴,依山迤逦绵延的行宫檐瓦参差,灯笼与霞光彼此交映,所有人都难得放松下来。
洛贵妃伴驾在侧,看见一干世家子弟和妙龄闺秀,心生慨叹:“金陵城时不时有这些年轻人在,瞧着都舒心养眼。”
永光帝也颇赞同:“若走到哪都是些朝中老面孔,也太无趣。”
花枝灯烛相映,林熠与萧桓在人前总是保持着适当距离,不远不近看着对方也很好。
别人对萧桓不了解也无法接近,看见的总是隔着一层面具和酆都将军身份的萧桓,而林熠可以在萧桓面前横行霸道,每每看着萧桓与人简单客套时,林熠心里都悄悄感到惬意。
就像是无声地骄傲宣称,这位风度无双的大将军是他一个人的。
不过今夜这份好心情有点波折,林熠微微倾身与左相周扬海碰杯聊了几句,不经意瞥见一株牡丹花旁,萧桓正与尚书之女齐幽说着什么。
齐幽是金陵数一数二的名门闺秀,容貌清丽脱俗,才华无双,正值妙龄,尤其特别的是,金陵早有传闻,齐幽是七王爷西亭王未来的王妃。
那株淡金色牡丹盛放,齐幽窈窕身影与花一般,不时掩嘴轻笑,萧桓一手负在身后,高挑俊雅的身形看起来与齐幽甚是般配。
左相周扬海也瞧见这一幕,啧啧叹道:“一双人才呐,不知酆都将军面具之下是什么模样,想必不差。”
林熠心道何止不差,齐幽见了也得自卑。
他客套两句便起身走去,并未去打扰萧桓,不远处的封逸明过来拉着林熠走到一旁,顾啸杭跟着过来,似乎有心事。
“怎么,不顺心了?”林熠奇道,顾啸杭很少面露愁容。
话音刚落,阙阳公主的侍女施施然过来,未等她开口,顾啸杭道:“公主若无吩咐,还是莫要常派人来传话了,传出去也不好。”
侍女有点为难,对顾啸杭又不能像对别人一样抬下巴指责,只好道:“公子何不去那边与公主一叙?”
顾啸杭道:“一切出于礼数,不能让公主误会。”
侍女听见这话毫不在意:“公子这些天总这么说,也太见外,公主把您当朋友。”
顾啸杭脸色不大好看:“不敢高攀。”
好不容易把人打发走,封逸明看着他的眼神更加同情:“阙阳不喜欢会武功的,你现在学……兴许也来得及。”
林熠拾起一颗甜杏儿咬了一口,撇撇嘴道:“他就算一夜之间变成江湖第一高手,阙阳也照喜欢不误。”
封逸明这回不想说笑,勾着林熠肩膀问他:“知道昨日的事情不?”
林熠瞥了一眼灯火明亮处被众人拥簇的阙阳:“李侍郎之女身边的小丫鬟跟顾啸杭说了句话,险些被阙阳弄到山后折磨死?”
封逸明有些惊讶:“你这两天忙得脚不点地,还以为你不知情。”
林熠垂下眼睛:“是我救下来的,当然知情。”
昨日他恰好去后山,阙阳手下的宫人正要对那小丫鬟动手,那几人得了阙阳的真传,手里拈着寒芒瘆人的阵线要缝住小丫鬟的嘴,林熠随手拾了几颗石子做暗器,将宫人尽数打得逃窜。
在云都寺后山动私刑,阙阳公主可谓天地人神皆不敬畏。
事情捅到寺里,僧人如实禀报永光帝,阙阳手下的那几名宫人被押回城去处理,好在阙阳也挨了收拾,没再寻李侍郎之女的仇。
林熠没再跟顾啸杭说什么,顾氏生意与阙阳母族有些关系,朋友有自己的打算,林熠不能替他决定。
他也理解了上一世封逸明逐渐疏远顾啸杭的原因,封逸明到底是心性率直,凡事分黑白,不能接受顾啸杭的那套,也就渐行渐远。
林熠拍拍封逸明肩膀,穿过憧憧鬓影衣香走到萧桓跟前,冲齐幽一笑:“齐小姐若不介意,我便与大将军到旁边说点事。”
齐幽脸颊微红,摇摇头便与侍女转身离开。
萧桓见林熠悄悄对自己做了个呲牙咧嘴的威胁表情,笑笑道:“怎么?”
林熠很想问他知不知道他跟齐幽聊了一盏茶那么久,但只是一脸郑重道:“下午北大营来消息,已经筛出来景阳王安插的人手,是第九军部的校尉。”
萧桓伸手掠过旁边淡金色牡丹的千重瓣:“还得再等。”
林熠漫不经心看着那牡丹:“回金陵后我得见一见邵崇犹,他才是关键。”
林熠转头看一眼相谈正欢萧放与母妃洛贵妃:“我总觉得洛贵妃对这个儿子隔着一层,甚至比对我还清冷些,面上看着没纰漏,但能够感觉到。”
“若觉得有异,那多半就是有异。”萧桓也看了一眼。
林熠与他散步到园中僻静处,侧头问萧桓:“那你有没有觉得我不对劲?”
萧桓不解道:“怎么这么说?”
林熠心里松了口气,迈步绕到萧桓面前,倒退着走,伸手碰碰萧桓的面具,指尖沿着面具划到萧桓唇角和下颌:“我有时候想,你的真容只给我看见就好了。”
萧桓静默片刻,问他:“为什么?”
月光漫漫,花枝错落重重,林熠止步倾身,扶着他肩膀凑上去,蜻蜓点水般吻了一下萧桓耳垂,低声道:“因为本侯心怀不轨,别有所图。”
这是江州大营内萧桓对林熠说的话,林熠说完,轻轻拽着他往回走,萧桓心里似乎铺展开一块柔软的云。
第61章 歧路
永光帝励精图治, 勤勉政务,素来不为不必要的事耽误在外,更不因游山玩水就什么都不顾, 一行在皇都城郊行宫只逗留一日, 又浩浩荡荡起驾回宫。
一回金陵城,所有暂时搁置缓和的矛盾瞬间尖锐起来, 皇都和朝堂似一道无形的墙,进了这里, 人人都打起十二万分精神, 尔虞我诈的一口气纷纷吊到嗓子眼, 随时随地放明枪挡暗箭,谁也别想置身事外。
林熠感到这股气氛,只觉无趣, 斗来斗去不过一辈子,做点什么不好。
他没像之前那般常在挽月殿闲着,每天都要到死牢内走一趟,打着提审要犯邵崇犹的旗号, 把人带出来透透气,顺便确认死牢狱卒没有难为他。
邵崇犹对林熠这份优待抱有怀疑,两人彼此都不是彻底的信任, 昏暗牢房内,他那间的薄板床上铺着厚实干净的被褥,灯烛供应不断,三餐未曾一顿是清汤寡水, 还时时奉上热茶。
林小侯爷要特别关照,那就绝不打折扣,也不遮掩,说来是有点嚣张。
“万一杀了住持的就是我,不怕日后有人拿此做文章?”邵崇犹与林熠面对面坐在矮桌旁,一身囚服,仍旧英俊清冷。
林熠笑笑,打开带来的食盒,里面是东洋师傅做的点心:“就凭你的一手剑法,得此待遇也应当的,何况那住持身上剑伤绝非你出手所致。”
林熠对邵崇犹的习惯很了解,手里比划了一下:“你要杀他,定会一剑穿心,绝不是刺入腹部。”
邵崇犹静默片刻,道:“你每天都来,为何不审案子,也不问我缘由?”
林熠抿了口茶,深红衣袍在死牢的光线下更暗一些,飞扬俊朗的眉眼也深沉许多:“还不到时候,近来我预感会出大事,若我不在金陵,聂焉骊会关照这边,你凡事也小心。”
邵崇犹勾起一抹嘲讽的笑:“萧放这些天都使了什么招数?”
林熠听见这话便笑:“看来你很了解他,头一日,你三餐一顿不落都被下足了毒,后面几天光是被买通掉包的狱卒就有五人。”
邵崇犹端盏与林熠互一示意:“这几天我在狱中什么风浪都没见着,想来是侯爷费心将那些手段一一拦下了。”
林熠沉默未答,他是重情义的人,上一世邵崇犹在他左右挡下明枪暗箭,今世他做点什么也只当分内之事。
林熠垂眸挑亮了灯芯,直言问道:“邵崇犹,当天你去那家客栈找到我,让我避开江流阁刺客,究竟是受谁所托?”
“若说是萧放,你可信?”邵崇犹声音低沉,没什么感情。
“原来如此。”林熠点点头,“若你与他没闹翻,他让你潜在我身边几年,你会照做么?”
邵崇犹想了想,捏着茶杯的手指微微收紧:“会。”
林熠低下头笑笑,笑里三分自嘲,三分了然:“好,原来如此。”
林熠直至回宫都一言未发,神情有些冷,宫人都感到他心情不佳,廊下那只猫让他驻足片刻,林熠喂了几块肉干,手指挠挠半大猫儿的头顶,柔滑温热的毛茸茸触感让他放松了些。
邵崇犹一开始就是景阳王萧放派去的,林熠对他从一开始的半信半疑到后来当成朋友也用了不少时间,这颗暗棋一直没有被动用,林熠不知邵崇犹当时怎么想,也不知自己算不算错付信任。
从前还以为至少有个值得信任的人,今日才确定,他在北疆的那些日子里,真的是围在一座孤城之中,身边没有一个人。
明明是过去的事了,却还是有些堵心。
萧桓深夜才回来,本不想扰到林熠休息,听宫人说林熠今天心情不好,便悄声去看他,俯身亲了亲林熠额角,伸手抚平他梦里都皱着的眉头,这才回偏殿歇下。
天一亮,林熠坏心情去得快,一睁眼又是活蹦乱跳,跟萧桓讲了邵崇犹的事情,还自己打趣自己几句。
朝会上,近来诸事不顺的四王爷萧放终于沉不住气了。
宋邢方提了奏折就被杀死,连带着萧放手下二百暗卫一并陪葬,好在没留下什么把柄,至今刑部没有查到他身上,可宋宅下头藏着的昭武军军械军甲一时被连带着封在暗室之内,成了动不得的禁忌。
云都寺内邵崇犹没如他愿被当场围剿,也没逃窜离去被定罪通缉,现在眼看着要被林熠从死牢内提审,偏偏林熠跟逗他一样,这几天总到死牢去晃荡,晃一圈只说有了些进展,又不正式提审。
邵崇犹迟迟不被处理,萧放心里始终不能安宁,派去的人都没能得手,邵崇犹已经成了他的一块心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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