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爹……”煞白干裂的嘴唇微启,溢出一个略带撒娇的音节。
钟子玉似安慰一般拍了拍他的背。
莫遇还是和小时候一样。总也长不大的样子。可他还能陪他吗?
目光流转顷刻,钟子玉收回手,便不再去看他了。
可他又当真愿意放手吗?
迷迷糊糊睁开眼,莫遇下意识抬起手揉眼睛却在触到那蒙着眼的发带停顿住。
他徒劳地环顾四周,依旧辨不清黑夜白昼。他记得睡前,钟子玉是坐在他身旁的,于是轻手轻脚地过去想拉拉他的衣裳,寻求一点安全感。
摸了好半天,掌下只有寥寥数捆冷冷的干草。
他喑哑着嗓子,轻轻喊道“钟子玉?”
静谧的山洞里,回荡着他的声音,传回他的耳里听上去尤为凄惨。
他也不见了。
钟子玉取雪水回来时便见莫遇已经醒了,愣愣地坐在原地,抚着昨夜他休息的干草。
“你醒了?”不知出于什么心理,他走近问。
坐在地上的人,急切地转过身想要站起来,又慌忙坐下,呼出一口气道“恩”
“喝水”钟子玉递过手上的雪水,又从莫遇的包袱里翻出干粮“吃吧”
“你去找水了?”莫遇清了清嗓子,吞了口口水问。
“恩”
“现在已经到山腰,还有一段路程我一人便可”
莫遇闻言口中咀嚼的动作一滞。这不就明白着说,你自己给我惹了半路的麻烦了,剩下的路就不要给我添麻烦了,我自己去就好了。
“钟子玉”他咽了咽口中的干粮问“你是嫌我麻烦?”
“山崖风大,且此行必有变数”北里雪芝百年一结,各路人士总不乏争抢一番。他等了许久,绝不会无功而返。
钟子玉的话已经再明白不过了,莫遇知道自己几斤几两,垂下头道“恩,你去吧”
他跟不上他的步伐,一如多年前自知跟不上小哥哥的脚步。
钟子玉已离两日。莫遇也不知这两日是否是两日,他看不见,只好以自己的作息为准,来数着钟子玉离开的日子。
他也不知道,钟子玉是何时离开,他上山时亦无告知他。
末了,叹了口气。从衣襟处,摸出两片柳叶,交叠着吹奏起来。
这吹柳叶的技巧还是他在寻云泽门途中,遇上的一个老叫花教他的呢,他觉着好玩,便时时揣着两片柳叶,无趣时就吹来打发打发时间。
柳叶声清朗,声声交错着洞外呼啸而过的疾风。
“师父!柳叶声就是从下面的山洞里传来的!”莫遇停了吹奏,听得一个年轻的声音从不远处的上方飘下来。
“去看看”
霎时间,掠过一道寒流,两道身影稳稳当当地落在莫遇身旁。
“敢问公子为何独坐在这人迹罕至的雪地里吹奏?”
“等人”莫遇看不见人,仍旧保持着原来的姿势不动。
来人也不是什么简单的人,一眼便看出他的眼疾问“公子可是入了这北里雪山后,目不能视?”
莫遇朝着音源看去,虽什么都看不见,但想这人既看出自己患了眼疾,又无什么歹意,就老实地点了点头。
“在下这有药丸一颗,服下便可”那人拉过莫遇的手,将一颗药丸放入他掌中。
莫遇握着这药丸,犹豫着该不该吃,万一这人下毒害他呢?
“你就吃了吧,我师父可是虚九道观观长释空道长,犯不着害你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人”大约是看不惯莫遇这犹豫的样子,那年轻的小徒弟朝他嚷道。
“江明,不可无礼”
“哦……”
吃或不吃,横竖自己都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人。小徒弟话糙理不糙。
莫遇一仰头将药丸吞下。
又未知时日消逝了多少,莫遇睁开眼,隐隐约约有光入眼。他解开眼睛上的束发,绑在手腕上,又看了看周围。模模糊糊地看到一对师徒坐在洞口的另一边休息。
“师父师父,听说那灵玄观和嵘剑庄都在山上寻取北里雪芝,我们还能拿到吗?”
莫遇缓缓闭着眼,听着师徒二人的对话。
看来这就是钟子玉口中的“变数”,难为他还得顾及着自己。
“不急,让他们争个你死我活,我们可坐收渔翁之利”老道长捋了捋长须,一派自得安然。
“只是师叔传信来时,已说东锦阁的那位……”小徒弟打量了一眼脸色骤变的老道长,犹犹豫豫没有再说下去。
呵,莫遇暗自冷笑。
又是寂静了半晌。
“公子,你的眼睛可看得见了?”小徒弟耐不住这雪山里的静谧,受了教训,也学着师父称他一句公子。
“没事了,多谢道长”
“不必客气,我们师徒二人也是因你的柳叶声才寻得一个歇脚点”那释空道长站起来,拍了拍身上的尘土道“现也该启程赶路了”
莫遇见二人急欲离去,出口问道“道长可否将我带出这山洞,因这眼疾并未完全痊愈,我想下山寻医治疗,现下手脚乏力……还望道长……”
“好。阿明,你带着公子上去”莫遇估计老道士看他瞎了眼又是个无名小卒,不是夺取雪芝的对手,也便干脆地允了他这个要求。
小徒弟落地不稳,害的他重重地又在雪里摔了一跤。
“对不起对不起”
小徒弟一骨碌爬起来,扶起他连声道歉。
他不疾不徐地拍了拍身上的雪花,学着钟子玉的语气道“无妨”
“好了,公子,我们真的要走了,保重”
“恩,保重”莫遇看着模糊的人影,点了点头。
等那师徒二人走远了,莫遇就跟着雪地里的足迹,快步尾随上去。
北里雪山的风真是要人命,出洞约莫一个时辰,莫遇的脑袋又被这风吹得头晕目眩,眼前的人影化为两团移动的黑点,他稳了稳心神,慢慢跟上去。
走了半里路左右,他忽然寻不到那两个黑点了,耳边传来细细碎碎的交谈声。他顺着那粗犷的声音走去,凝了凝神看清一道月白身影,便停下脚步,躲在一块覆满白雪的大石头后面,看着不远处被五人围困的钟子玉。
“钟迟本就该死,你又何必为他寻那么多年药”
“呵,少和他废话,想要雪芝哪有那么容易”
钟子玉还是那副沉默的样子,一双琉璃眸流转在四周布满戾气的人之间,不动声色地抽出腰间的长剑,做好随时应战的准备。
刹那间,刀剑相交,擦出刺耳的摩擦声连带着火花乍现。一拂尘插入其中,向钟子玉甩去,后者迅速向后移动。眼见钟子玉越退越后,离自己越来越近,莫遇躲在暗处内心焦灼,他不会武功要怎么帮他?
电光火石之间,从侧面一前一后窜出来两道身影,正是无端消失的两师徒,此时正握着拂尘直直朝钟子玉挥去,后者在五人的强攻之下,并没有注意到猝不及防蹿出的鼠辈二人。
莫遇一咬牙,闪身出去挡在那抹潇洒挥剑的身影旁。
他其实很害怕,害怕自己就这么死在这场混乱的战斗中。可要不是钟子玉,他早就冻死在北里不知哪个地方,说起来还是应该感谢他的。
莫遇睁着眼,真真切切地看着那原本应该柔软的拂尘,入了他的胸口,前端的灰白色兽毛染了他的血,由白变红,他抬眼看着那老道士一副不可思议的模样,心道,还真是个好计谋呢,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只可惜被他搅黄了。
眼前的事物又变得更加不清,迷迷糊糊之间到处都是重重叠叠的影子。他向后倒去,意料之内地倚上一个温暖的胸膛。
他知道是钟子玉。
那剩下的一伙人见不知从哪里冒出个毛头小子,还平白为钟子玉受了释空道长的一拂尘,都愣在原地。
杀钟子玉是没错,可这毛头小子算什么回事?
钟子玉扶着他,什么也没说,将他小心翼翼地放在他原先藏身的石头边,拾剑,返回斗乱之中。
莫遇小口小口地喘着气,抬手摸了摸胸口处晕开血来的伤口。
很热。他的血特别热,在这雪山崖冰冷的空气里冒着丝丝热气。
好在刚刚老道士走神之际收了半成力,否则他早就去见他爹了。
“唔”一声夹着痛苦的□□唤回出神的莫遇,他费力地抬起眼皮,道道声影交错在一起,有的跪倒在雪地里,有的直接躺在雪地里,只有那道白影屹立不倒,手中长剑闪着锋芒刺入那偷袭他的老道胸中。
莫遇吃力地眨了眨眼睛,神志溃散前,钟子玉持剑徐徐走来,面色不改,长剑上的血顺着剑身纹路一滴一滴无声地落入雪中。
钟子玉真的比他看过所有的连环画的武侠人物都要好看。
小哥哥,我还是看到了和你一样好看的人哦。
莫遇这样想着,牵起嘴角,失去了知觉。
第8章 入师
“师父师父,都过去好些天了,小九怎么还没醒?”
莫遇合着眼皮,恍恍惚惚中听见五师兄的声音,继而是他师父微不可闻的一声“恩,无妨”
师父同钟子玉一样总爱说无妨,好似天下事皆与他们无关一般。
莫遇想着,抖了抖眼皮,睁开了眼。
那老道士虽狡黠,但诚不欺他,他的眼睛的确是看得清楚了。
竹屋熟悉的房梁映入眼帘,然后是五师兄惊喜的脸以及如平地惊雷似的欢呼在耳边炸响“师父师父,小九醒了”
莫遇费力支起身,低头看了一眼缠满绷带的胸口,又看向楚长默道“师父,我回来了。”
“你都回来好几天了”五师兄坐下床沿道“钟少阁主背你回来的时候,白衣尽染了血,吓了我们几个师兄弟好一跳”
莫遇听着五师兄的话,又出了神,抬头茫然看了眼师父。钟子玉背他回来的,那他受伤了吗?他去哪里了?
像是看出了莫遇心有所忧,楚长默抬起桌上的茶盖,有一下没一下地拨着杯中漂浮的茶叶,道“他并无大碍,在药房煎药”
“煎药?”莫遇惊讶地说。
“是啊”五师兄挠挠头道“自你回来,用的药都是他亲力亲为。啧啧,入了师门那么久,也未曾见过钟少阁主如此上心”
闻言,莫遇也不知心里是松了一口气,还是又憋了一口气。
楚长默合上茶盏,挪步至房门口道“明日过后,就每日随你的师兄们练习”
话毕,素色长衫便消失不见了。
“嘿嘿,师父同意你习武了。不过也太急了,明日后就要你下地练习”
莫遇道“没事,躺了那么久也应该起来活动活动”
“恩,也行,那你好好休息,我先出去了”
“好,多谢师兄”
“嘿嘿,都是自家兄弟,不用客气”
五师兄刚刚走出房门,莫遇便听到他道“钟少阁主,小九醒了”
接着就是一串平稳的脚步声。
钟子玉端着药进来,月白袍还是那月白袍,无半点血色或其他污迹。莫遇倚在床边安静地看着他,钟子玉脸上还是一成不变的无悲无喜,莫遇一点儿也看不出他的情绪。
“喝药”那只雪山上带给他无比安心的手,端着白瓷碗伸到他面前。
莫遇双手捧过,手心碰到他凉凉的手背,呐呐道“你手好凉”
“天生虚寒”钟子玉道。
“谢谢你给我煎药”莫遇嗅着这深褐色的液体,皱了皱眉,一饮而尽,苦得他五官都纠结在一块儿,瞥见钟子玉在旁边也不好出声,显得矫情。
钟子玉看他饮下药,从衣袖里取出一个小青瓷瓶,倒出一颗蜜饯,放在他手里。
莫遇笑哈哈地吃下蜜饯道“还是你了解我”话一出口,他就觉得这话是不是说的太过亲密了,他与钟子玉也不过数日之交,抬眼见他神色无异,他也不愿多想。口中蜜饯的甜味蔓延开来,驱散口腔中的苦涩,心道“真甜”
“钟子玉,那日我们是如何脱身的?那些人…都死了吗?你拿到你要的东西了吗?”莫遇手里还拿着碗,他也不去看钟子玉,只看着碗里深棕色的药渣道。
“你那日为何要出来替我挡那一记拂尘?”钟子玉盯着他问道,仿佛没有听见他连环炮般的提问。
“我……我想着我欠你挺多的,也不能眼睁睁看着你受伤啊……而且一路上我给你添了那么多麻烦……”
“你不欠我什么”钟子玉起身道“你欠我也好,我欠你也罢,数日过去了,也便过去了,以后便是两不相欠了”
莫遇将碗搁在托盘里,朝他点点头道“好啊”
时光飞逝,两年过罢。
自莫遇伤好那日,钟子玉带着那朵他寻了数年的雪芝下山做回他的少阁主。莫遇听从师父的安排每日不是读书写字便是音律舞剑。
说起音律,莫遇还颇为得意。山中生活平淡,那柳叶声是他闲暇时唯一的乐趣,时不时要吹一吹,师兄们也觉得有趣,都争着想学。于是每每饭后,他就领着一群师兄们在院子里吹柳叶,连向来寡言少语的四师兄也都参与进来了。不消有一日恰逢师父在院子里踱步,见他们一伙人便问,要做什么。
一来二去,他吹了首曲子给师父听。师父竟也点点头,允他每日跟着上云崖巅学一个时辰的音律不说,还赐了他一个名为消尘的白玉埙,惹得众师兄们频频眼红。
尤其是五师兄。
“师父真是偏心,对小九格外好,不仅把消尘都送给你了还允你上云崖巅学习”
“诶,人家小九有音律天赋你有吗?”
被反驳的师兄低着头说不出话来,小声抱怨道“我说说还不行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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