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迟疑片刻,决定如实告之:“詹姑娘。”这三个字一经出口,后面的话就容易多了,“我与她一见倾心,情投意合,是注定要成为一生一世一双人的。”
瑞文起初的表情是暴怒,听着听着转为了担忧,到我最后一个字说完,他已经二话不说拉起了我的手。
“走,我带你去药王谷解毒,如果老神医解不了,我再带你去苗疆找他们的圣女。”
“你、你胡说什么?”我震惊地看他在我身上套上一件又一件外衣,顾及我身上的伤甚至抓上了软垫强行塞进包袱里。
“你得了失心疯,”瑞文一本正经道,“不能拖了。”
我抽回手,颇为羞恼:“我一没失忆,二没失态,何来失心疯一说。”
“错了,大错特错。”
瑞文拧起眉头,丢下手里的物件,牢牢箍住我的肩膀,一双漆黑的眼眸仿若深不见底的墨潭。
“你弄错了人,你一见钟情的人是我,情投意合的人是我,要一生一世一双人的也是我。”
我被他的话砸地两眼一黑,我定是受了重伤耳中出现幻听,否则他怎会言之凿凿地说出一番荒谬之语。
无论如何,我们两人之间一定有人出了问题,不是我失智就是他得了失心疯!
瑞文不容推拒地拉起我,我稍作抗拒,他眼一横,沉沉的压迫感立时坠在我的胸口,无边的内疚之情顿生,好像我在把他的好心当做驴肝肺。
我索性身子一仰,死死扒住床沿,反正他没了武功奈我不得。
“心病不急,你先让我养养身上的伤啊,你忍心拖着一个伤残奔走吗?”
“忍心,”瑞文道,“我会雇马车的,况且你皮糙肉厚一时三刻死不了。”
“也不知道刚才紧张兮兮的人是谁。”我嘟囔。
他叹道:“我本以为你说好听的话是为了讨好我,如今想来不过是埋下隐线,找个机会再狠狠抽出来,刮得我心如火烧才甘心。”
我闻言抬眼,心如火烧,果然得了心病的人是他。
这般想着,我一抬手,在他的胸口上摸了一把。
“心疼,我给你揉揉。”
他俊脸一红,说出那句我听了无数次的话。
“你啊你,我该拿你怎么办。”
我握住他微凉的指尖,拿起床头药膏,在他伤痕斑驳的手掌上慢慢涂抹。
“我们来的时候走的是大门,去的时候更不能改道偏门,平白无故的污名你不在乎,我不行。”
我没有再看他,一字一句地往下说下去。
“如果一次你无所谓,次次人都把罪推到你的头上,久而久之你成了臭名昭著的大魔头,到了那个时候你无论做什么都是错的,没有人会相信你的话。”
他微微垂下头,一缕发丝顺着他的肩膀滑下,落在了我的手边。
“从以前我就觉得,你很怕我变成魔头?”
我心下一突,我是怕吗?
他玩笑似的说道:“在你眼里我就那么坏?”
“大坏蛋都是看不出来的。”
我抹完药,使劲在他身上蹭了蹭手,把沾上的药膏擦在他的精贵的衣服上。
“你还嫩着呢。”
他道:“当好人便是救人,当坏人便是杀人,一条路走到黑,自然成事,最难的是做个普通人,夹缝求生。”
如果真是这样简单就好了……
我打了个呵欠:“休息吧,今日我们都累了。”
后半夜下了一场小雨,雨滴稀稀落落地敲打在窗沿,有人轻叩门扉一般。
我点了瑞文的睡穴,披衣下床,正真自己走两步才能明白萧翎的功力有多深厚,我苦笑两声,按住额角,甩了甩头,甩掉眼里黑影,一步深一步浅地往外走去。
詹廷芳举着一把暗红的油纸伞立于潇潇雨下,好似故事里迷惑书生的妖精,迎着月光盈盈地望着我。
“晚来风凉,进屋说话。”
我脱下外衣,想为她罩上,她摇摇头,躲过了。
“你会怪我吗?”
我放轻了声音道:“詹门主做的事怎能怪到你头上呢?你是尽力了……”
詹廷芳打断我:“倘若我说我知道呢?”她猛地握住我的手:“你跟颜瑞文二十余年形影不离已经够了,难道我们日后成亲身边还要陪着一个他吗?”
我道:“不是一回事。”
“不是一回事?你们两个哪件不是一回事?你非要和他同生共死吗?你能不能放弃他,好好跟我在一起。”她的语气愈发急促,到最后已然是逼迫了。
我忽然觉得眼前的女子十分陌生,下意识道了句:“詹姑娘?”
她被我一声问问得回过了神,对我歉意一笑,道:“爷爷会处理好一切的,你什么都不用管,用不了几日我八抬大轿地坐上你府可好?”
我不好意思地挠挠鼻尖:“我一向居无定所,没有府邸。”
“没关系,”她柔柔软软地倚上我的肩膀,“以后飞刀门是你的了,你亦属于飞刀门。”
我忙摆手:“使不得,我闲散惯了,做不了事。”
我的声音显然没有传进詹廷芳的耳朵里,她正歪着头愣愣出神。
“我父亲英年早逝只留下我一个女儿,算是彻底断了烟火,詹家可以后继无人但是飞刀门不行。”
她不知是说给谁听,眼里仿佛蒙着一层水雾,对着沉静的夜阑低语。
“你会将飞刀门发扬光大,会护我一辈子,你是最好的人选,最合适的夫婿……”
2
“打的一手好算盘,可是你们问过我了吗?”
我差异地抬起头,对上瑞文受伤的目光,心口兀地发痛。
“我、我以为你睡了。”
瑞文冷笑着走过来,纷纷扬扬的雨丝落在他的脸上,好似一颗颗珠泪顺着眼角滑下。
“我是失了武功,不是失了警觉性,更不是……”
他一手按住詹廷芳的肩膀,将她推开。
“失了心智。”
詹廷芳发出一声痛苦的嘤咛,伸手勾住我的衣角。
“段郎……”
我被一声“段郎”叫得胸腔一热,一个反手攥住了瑞文的手腕。
“放开她,此事与詹姑娘无关。”
瑞文扯了扯嘴角,露出一抹嘲讽笑意,说出的话更是森冷无比。
“段颖你受了蛊惑,待我先解决这个居心叵测的女人,再带你去医治。”
詹廷芳登时惊惶地睁大了眼睛,秀丽的脸上血色全褪,无助地叫唤我的名字。
“够了,”我加重了语气道,“我看患了失心疯的是你。”
瑞文冰冷的目光落在我身上:“你不明白发生了什么,我不与你计较。”
“是你不明白,”我道,“詹姑娘是我心爱的女子,你是我最好的朋友,你为何不能容忍她?”
“呵。”
瑞文倏地松开手,一把拽过我的衣领,高大的身躯顺势压了下来。
“因为你心爱的人只能是我。”
灼热的气息喷在我的脸上,耳边传来詹廷芳的一声惊呼,我如梦初醒,惊慌失措地推开眼前的人。
一丝血滴从我咬出伤口上渗了出来,他不甚在意地一舔唇,将那嫣红的血滴勾进唇瓣间。
“你果然……”
詹廷芳怒不可遏地提掌拍向瑞文,我来不及沉浸在惊愕中,情急之下飞快地当住她的手,反手回击。
掌心碰到湿润的衣料,再听得一道闷哼,我才反应过来瑞文没了武功根本不可能应击。
我瞬间慌了神,左边的詹廷芳,右边的颜瑞文,方才的破格之举,汇在眼前成了瑞文捂着胸口踉跄难立的模样。
他身中软骨散,纵使身姿挺拔举手投足间亦透着无力,我一向最为羡慕的青丝黏着湿透的衣衫,我想看他恣意妄为想让他永远不失风采,可是我自己亲手把他变成了最狼狈的样子。
我愣愣地收回手,无措地摩挲掌心。
“我、我不是故意的……”
他比夜还深沉的眸子,此刻看不见半点温度。
“你当真要护着她?”
我慢慢攥紧了拳头,闭上眼,昔日的山盟海誓言犹在耳。
——我与她一见倾心,情投意合,是注定要成为一生一世一双人的。
——待此事了结,我必第一时间上门提亲。
“当真。”
漫长而令人窒息的沉默中,雨水不知何时停了下来,月光突破层层乌云泻下一地银华。
瑞文忽然笑了:“段颖你根本不懂爱,谈什么心爱,若是爱一个人又怎么会选择逃避,留下被爱的人活在痛苦之中。”
他在说什么?我茫然地看着他翕动的红唇。
“你是不是要跟我一样,失去了才会醒悟?”
寒芒乍露,薄如冰刃的青素在月色下泛着凌冽的光。
“你不是想杀我,”瑞文道,“今日便成全了你。”
他手一送,青素递在了詹廷芳的手边。
“你、你疯了!”
我伸手按住他,却被推开了。
“段颖你总是心软,但凡狠下心一次,又能叫人痛彻心扉。”
我六神无主,只是道:“你说过绝不会让青素沾血。”
他垂下眼:“是的,我说过……”
我们两人一时间僵持不下,这时詹廷芳对我柔柔一笑。
“是我来的时机不好,”她的视线在青素上停顿了一瞬,想拍拍我的手,顾及瑞文又缩了回去,“我今夜先回去了,你们好好解释一番。”
瑞文发出一声嗤笑。
詹廷芳神色一僵,勉强保持住脸上的笑容。
我颔首:“也好,你身子弱万一受寒就不好了。”
她收起暗红的油纸伞,锋利的伞顶和摺叠的伞页如同一把染血的棱刀,在她手中拖下一道浅浅的痕迹。
我眨眨眼,两道截然不同的杀气消散在了月色中。
院中亮起了灯,林朗睡眼惺忪地走过来,问道:“师父你在同谁说话?”
瑞文见到他紧绷神色终于缓了缓,甚至抬起手按在了他的头上。
“没事,继续睡吧。”
可怜林朗受欺压太久,享受不来这突如其来的容恩,“惊悚”的成分远远大于“受宠”,当即攥紧了他的衣袖。
“颜师父,我师父最近脑子不好使,你不要再生他的气了。”
瑞文自嘲道:“除了你怕是全武林都不希望我们在一起吧。”
林朗问:“为什么啊?”
我神色复杂地看着他们,瑞文说得没错,我和他本该是极与极,光与影,剧本中人哪怕没见过我们,但只要听到我们的名字都会本能的亲近我而畏惧他,这便是设定,是我们无力改变的,是我们被创造出来时已融入血肉里的。
我以前常常羡慕瑞文作为一个反派角色不用背负那么多责任,从没想过如果他不愿意做一个反派角色呢,如果他……
3
瑞文的声音打断了我的思绪,他淡淡道:“因为我们是离经叛道的存在。”
林朗不解:“你们又没做什么伤天害理的事。”
瑞文道:“既然没做过,为何人人避我如蛇蝎?”
他这句话似在问林朗,目光却是看向我的,我被盯得一蛰,低下了头。
林朗不假思索道:“颜师父太厉害了,所以他们忌惮你。”
瑞文问:“你听谁说的?”
林朗挠挠头:“我做乞丐的时候,老乞丐们讲故事说来路不明又武功高强的十之八九是危险人物,若不能用之,最好除之。”说着,他好奇地看了一眼我们:“师父传闻你们一个是逍遥真人的传人,一个是广泽真人的闭门弟子,真的吗?还有,还有,两位真人真的飞升成仙了吗?”
“不是,不知道。”我道,“天都快亮了,你不是最爱睡觉吗,还不快回屋。”
他小声抱怨道:“早清醒了,哪还睡得着。”
瑞文道:“醒了就去练功。”
林朗闻言立刻打了个大大的呵欠,夸张地说“好困,好困”,而后怪模怪样地摸回了房。
瑞文摇头:“不求上进。”
我看着他的背影笑了笑,不多久又敛住了笑意。
“我有时在想,我是不是做错了,”我轻声道,“我想帮他茁壮成长,但是挡住风雨的同时,我也挡住了他的阳光,在我的羽翼下他永远长不大。”
“长不大就长不大吧,”瑞文接住我的话头,“有我们两个,谁能动得了他。”
“可是……”
瑞文在我额上一弹:“你有时头脑空空,有时又顾虑太多,世上的事岂能处处如你所想。”
我低喃:“但愿如此。”
但愿事事不同我所料,但愿偏离的剧情永远不要回到正轨。
我胡思乱想着,身旁的瑞文忽然吸了口气,道了句“疼”。
我下意识地抬头:“哪里疼?”
他抿了抿唇,暧昧地看着我,答案不言而喻。
我脸腾地红了,只觉他一向淡色的薄唇变得红艳无比,颇有几分诱人的滋味,心里一会儿怪他旧事重提,一会儿怪月色太好,方才还夜色蒙蒙,怎么这会儿连他小小的表情都看得一清二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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