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康点头如捣蒜,忽地又沉下了脸:“他约莫是不想见到我的。”
“你怎么这么磨叽?打仗那个利落劲儿去哪了?”
贺康心想打仗不比喜欢桓虞容易?
这些年他败秦巩,平松城,两千精锐便敢往寒丘闯,更是拿下了先人攻不下的北幽十二州。战场上关于他的神话是数不胜数,都道他深得贺家精魂,可谁又知道他连自己喜欢的人都要想破脑袋找个理由去见上一面。
生怕惹人嫌厌。
贺康有些犹豫:“不去了……他不喜欢见到我。”
若是喜欢,那日便不会捂上他的脸了。
广清看着他一脸为情所困的模样,乐了:“你能不能讲究点策略?我叫你去找我皇兄了吗?我是带你进宫去看我侄儿。”
贺康愣住,想问看哪个侄儿还要进宫,忽就悟了。
东宫啊。
俗话说得好,醉翁之意不在酒,广清出手当知有。
贺康立马穿戴整齐随广清进宫。
路上广清给他说:“祈儿这些日子闹着要习武,宫中侍卫哪个敢当他师父,我这一寻思啊,你机会来了。”
贺康不知想到了什么,问她:“他不教吗?”
广清自是知道他说的人是谁,只道:“我皇兄近来身体不大好——”
贺康忙问:“他怎么了?”
广清卖了个关子,贺康提腿就要往明光殿里跑,广清拉住了他。
“这下不怕他不想见你了?”
贺康止住了步子。
广清带着他进了东宫,“祈儿呢,也不知道最近中的什么邪,现下正闹着要找师父学武呢。”
果不其然,贺康甫进宫里,便看见个六七岁的小团子与几个内监“切磋武艺”。
“他不管吗?”
“到底是小孩心性,皇兄也只由着他去了。”广清扬声道:“祈儿,看姑姑给你带谁来了。”
桓祈闻声看去,上下打量了番贺康的打扮,喜道:“你是将军!”
贺康挑眉,倒是挺聪明的。
广清招他过来,与他介绍道:“这便是贺康贺将军。”
“哇!”桓祈仰着脖子问贺康:“那你能教我武吗?”
贺康弯腰问他:“你想学什么?”
桓祈挺直了腰杆:“能保护人的那种。”
贺康好笑地问他:“你要保护谁?”
本以为桓祈会说几个青梅竹马的名儿,哪知他却一本正经道:“我要保护我父皇。”
贺康笑容滞在脸颊上,带着他都察觉不到的涩意说道:“你父皇是我护着的。”
“所以,”贺康顿了顿,“你要学会自己保护自己。”
桓祈伸出手,翘了翘小指,“拉钩钩。”
贺康也伸出手,勾住了他的小指,郑重道:“一言为定。”
于是贺康便日日进宫来教桓祈练武。
其实也不是耍什么刀枪棍棒,也就扎扎马步练练拳什么的,并许诺他,如果表现得好便给他看贺家刀法。
为此,桓祈每日一边扎马步一边背四书。
贺康其实也就给他使过一次刀法。
后院有一棵参天的槐树,密叶似网若伞,织着零星的小白花,他就在树下给桓祈舞刀。剑法讲究快,刀法讲究狠,拿起刀的贺康像是变成了另一个人。桓祈在远处瞧着,不见他身形,只见刀上芒,一时刀光映日,只觉畅快非常。贺康身影极快,劈砍刺扎是极有力的,恰如闪电之势,使得破风之音阵阵传来。
飞鸟扑翅飞走,槐花簌簌落下。
贺康收了刀,看向桓祈时,却意外发现桓虞的身影——不知什么时候来了。
他有些脸红,不知刚刚这刀舞得怎么样,也不知桓虞是否会喜欢。
——早知桓虞此时会来,他定打起十二分精神舞刀,绝不只是糊弄小孩这般。他有些懊悔,看见桓虞没有表情的模样,心里惴惴不安。一时间他心里思绪万千,看着桓虞的样子不禁皱了皱眉,面色怎么这么苍白?他是不是瘦了?
有的人明明握上刀是自在的,劈风斩雪马下生风快意之至,可是放下了刀,却又瞻前顾后患得患失了起来。
贺康不知所措地站在原地,槐花轻轻落在他的头上。
他想,只要桓虞对他招手他就过去。
桓虞侧耳在听桓祈说今天的课业。
于是他想,只要桓虞给他一个眼神他就过去。
桓虞在听桓祈说到今天的午膳。
后来他想,只要桓虞看他一眼他就过去。
像有什么心灵感应似的,桓虞缓缓移眸看向了他,贺康觉得他那双眸子像是有什么术法似的将他定住了。他迈不开腿,心重重地跳动了起来,看着桓虞朝他走来。
一步,两步,三步……
一下,两下,三下……
桓虞牵着桓祈走到了他面前,停了下来。
贺康小心翼翼,屏住呼吸,心要跳出来了。
桓虞伸出手,摘下了贺康头上的那朵槐花,放到了贺康的手中:“怪傻的。”
贺康跟上桓虞,面上止不住地笑。
桓祈右手被桓虞牵着,左手牵着贺康,偏头奶声奶气地问桓虞:“他怎么这么开心呀?”
桓虞看了贺康一眼,没有说话。
桓祈这个年纪就好打破沙锅问到底,于是他又将头偏向另一边问贺康。
贺康一手牵着他,一手拈着槐花放到鼻边嗅着:“就是很开心啊。”
四周都是槐花的清香,扑簌着扑簌着落进了心里。
也不知在东宫呆了多久,从东宫出去时月上梢头,两人之间隔着一个桓祈的距离。
——尽管桓祈已经歇下了。
借着朦胧的月色,贺康低头悄悄打量桓虞,“你瘦了。”
桓虞咳了一声,又咳了一声。
贺康扶住他:“怎么了?要紧吗?”
直到轻轻触碰他时,贺康才发现桓虞在他没有看到的时候又消瘦了。明明,他回京时桓虞还不是这么瘦的啊。
桓虞挣开了手,在原地咳了一阵:“无妨。”
贺康的手便虚虚搭在了他的肩上,生怕一用力,桓虞便碎了。
五月的夜晚有些嘈杂,月光透过树叶之间的缝隙,温柔地倾泻一地。
桓虞咳了许久才平息过来,微红的眼看向贺康,不知在思索什么,未几,他轻轻地唤了一声:“贺康。”
贺康像是只被捏住了颈子的猫,有些怔忡,却又有些期待,竖起了耳朵听着。
这时好像所有的蝉都不再鸣叫了似的,夜里静得只能听见槐花落地的声音。
贺康等了好久,都没听见桓虞说话。
他隐隐有些觉得,他要错过什么了。
桓虞移开了眸子,神色如常道:“没什么。”
贺康有些挫败,有些不甘道:“下午你瞧见我使刀了吗?”
“嗯。”桓虞轻答。
“喜欢吗?”
“刀法稳准,刀风很健,不错。”桓虞客观评价。
“我说喜欢吗?”
桓虞看了他一眼,只道:“喜欢。”
“喜欢刀还是我?”
桓虞又不说话了,自顾自往前走。
贺康恨恨地掐自己:叫你嘴快叫你嘴快!好容易培养的气氛没了!没了!
两人无言,一路走到明光殿,贺康晓得自己再没理由赖在这儿了,便长篇大论叮嘱一通。譬如多喝热水,多加衣物,多盖被子。
桓虞轻轻点头。
贺康搜肠刮肚也找不出什么合适的话说了,人说过犹不及,他唯恐被桓虞再厌烦,只好离开了。
脚步一点一点往外挪,慢得像个年迈的老人。
桓虞看着他的背影轻轻笑了一声。
——喜欢刀还是我?
良久,桓虞勾了唇,进了屋。他藏了剑,吹了灯,刹那间满月的光华淌进了屋内,即便是压得再严实的牖户,也透出月的微光来。
桓虞认命地叹了口气。
第8章 第 8 章
贺康每日去东宫去得很勤,说是要监督太子“强健体魄”,其实醉翁之意不在酒。偶尔见到桓虞来东宫,心情好得胜过攻下了一座城池。
桓祈也很喜欢他,贺康一连两日都没再来宫里,他还有些不适应,扯着桓虞袖子非要他“把叔叔找回来”。
“叔叔?”桓虞一愣。
“贺康叔叔啊,”桓祈扬起天真的脸:“他说论辈分我就得叫他叔叔!”
桓虞笑,“这是哪门子的辈分。”诱哄当朝太子叫叔叔,天下间也只有贺康没皮没脸没上没下才干得出这事了。
桓祈捧着脸,巴巴地瞧着桓虞:“真的不可以找叔叔吗?”
桓虞刚要说话,桓祈便人小鬼大地叹了口气,“父皇陪不了儿臣的时候都是叔叔陪着的,他会给儿臣扎纸鸢,抱儿臣荡秋千,还教儿臣练武将来保护子民……但眼下有父皇在这,儿臣也要学会知足才行……”
“……?”桓虞凝眉仔细瞧着桓祈可怜巴巴的作态,心想到底是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啊,他儿子不过就跟贺康混了一个月,就已经开始学会拿腔拿调了?
依稀记得十几年前桓虞朝政繁忙顾不上睡觉的时候,贺康也是眨着一双沁水的眸可怜巴巴地望着他:“我自己睡觉就好了,我已经不怕黑了,我不用桓虞哄也能睡得很香,桓虞能陪我这么久,我已经心满意足啦。”听了这话,桓虞二话不说抱他去睡觉。
桓虞还是当年那个桓虞,于是他二话不说领着桓祈去安国大将军府。
这两日贺家老太君回京,贺康定是在老宅忙前忙后地打点着。
老太君老年丧子丧孙,白发人送黑发人,神志不大清明,贺家二婶带她去了镜台山休养,十多年未回来了。今次回京想来是存的落叶归根的心。
等桓虞走到大将军府,低头看见一脸雀跃的桓祈,下定决心今后再不被这招骗了。
桓虞突至安国大将军府,大家都很紧张,桓虞打破尴尬道:“朕小时常来这里,大家不必紧张。”
他说的是他刚记事的时候,母妃偶尔带着他来贺府。那时,贺家的光景不似现在这般,一家的荣誉都压在一个人的身上,那时老太君的身体也还硬朗,尚使得了贺家枪,贺家婶婶们与他母后在后院赏花品茗好不惬意。
那时,贺青也还在。
他嘴上倔,贺青叫他往东他偏往西,可是贺青一走,他便跟在贺青后头跑。有一次两人在外头摔了一跤,贺青懊悔得不像话,明明自己也受了伤,还非要将他扛在背上,脚步一深一浅。那日以后,贺青只跟在桓虞的身后,怕他受伤,怕他走丢,去哪都由着他来。
多想无益,桓虞移了眼,坐在了老太君旁边。
贺康便是这个时候打点好外头的事过来的,看到桓虞一脸惊喜。
——若不是眼下这么多人看着,他只怕按不住自己,朝着桓虞奔了过去。
他现在桓虞身后不远处,看见桓虞着了月白的便服,挺拔的身姿一派清朗。
他弯了眼,翘了唇,抿下一身肃杀,就安静地看着桓虞与人说话,生怕惊扰到桓虞。
一时间仿佛万籁俱寂,只有他的心动不停。可心里嚣嚣的众口,哪个念的不是桓虞?
还是桓祈先看见他——连忙从椅子上跳下来,扑过去找他,这时桓虞也微微侧目看见了他。
四目相对,桓虞先笑了。
他接过桓祈,弯下腰准备抱他,桓祈贴在贺康耳边道:“你看了我父皇好久啊。”
贺康的脸被这么个不到七岁的孩子说红了,他抱过桓祈认真地回忆着:“是挺久了。”
桓虞本是打算让桓祈见贺康一面就带他回宫的,桓祈一见到贺康就缠着他练武,桓虞只好留下来与他们一道用膳。
其实他一早便听人道老太君的神志不大清明,时而清醒,时而糊涂,但没想到老太君如今连人也认不清了。
老太君低头饮汤时还是笑眯眯的模样,抬起头便有些慌乱,“阿康呢?”
桌上所有人面色都变了。
她说的阿康,是贺青。
贺康缓缓低下了脑袋。没有人叫他阿康,这个名字自始至终是贺青的。
他敛了敛神色,走到老太君身边,桓虞看见他好像还笑了一下,低声哄着老太君:“阿康在呢。”
不知为什么,桓虞的心好似被人掐住了。
他听到贺康哄着老太君,他说,奶奶,阿康在这呀。贺康的声音很凉,他笑得也很凉,桓虞总担心他哭出来。
可是他不知道,贺康从小到大也只对他哭过而已。就算是丁大点儿,被父亲逼着练武,冰天雪地的天儿在院里扛着刀一站就是一天,他也没有哭。为此他还大病了一场,贺将军派人送他去别院里养着,一直到八岁。
为什么只对桓虞哭呢?因为他吃准了桓虞会心软,会哭的孩子有糖吃。
这场饭主桌的人都吃得五味杂陈,贺康一直没敢看桓虞。
他有些心虚。
他觉得自己像个小偷,他一直都知道,自己是仗着这点血缘和相似的相貌,偷走了桓虞的青睐。
他甚至有些庆幸,庆幸贺青再也回不来了,而他与桓虞来日方长。
可今天,被老太君当着桓虞的面叫他哥哥的乳名,却好像一针戳破了他长久以来一直做着的梦,他强撑着身子才没有在这里落荒而逃。
没办法,驰骋沙场的将军,对心上人总是窝囊得紧。
许是这时的气氛有些故作轻松的凝重,许是周围女眷的眼眶都微微染了红色,许是贺康一直挺直的背脊稍稍有些颤抖,桓虞觉得自己的胸口有些疼。
他将手轻轻搭在了贺康的肩膀上,感受到手下的肩膀一抖,贺康睁大了眼看向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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