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濯大惊:“你说什么?借酒浇愁?饭食未动?”
小弟子点点头。
他又忙问:“几日了?”
小弟子道:“三日有余。”
他一甩袖袍,心中更急:“这人不要命了?那信上究竟……”
小弟子摇摇头,意为不知。
“这,这。”
急事当头,想到那屋里之人情形未卜,云濯四下张望,终看到屋后一扇糊着纸的木窗。
想起自己平日翻墙钻窗轻车熟路的“绝学”,他只得咬了咬牙:“我想法子进去看看他。”
语罢,三两步走到那木窗前,伸了手将之一把推开,目光可及的室内光线昏昏,浓郁酒气分外明显,却是根本看不到司徒凛的踪影。唯一尚能看清的,便是满地铺陈的凌乱纸张共破碎横倒的粗瓷酒坛。
“凛兄?”
一见这幅光景,云濯慌了神,双足一跃,缩着身子翻进室内,却在落地时差点被卷铺在地上的宣纸绊个倒栽葱。踉跄着摸黑半天,可算摸到张桌子,顺次寻着蜡烛,看清了室内的一切。
原来置于角落的两张竹床已只剩了一张,床上床下铺天盖地皆是写满了字迹的碎纸。
——那纸中有的被酒液打湿已辨不明所写,有的尚能一认,“归离潭”三字分明可见,大约正是当初司徒凛调查之时呕心沥血所书,却终因此变被弃置一旁。
而方才被他摸索到的桌子上,除了几坛残酒粗瓷坛下,压着封泛黄的信。
只是,不知是因过了多人之手,还是因司徒凛事后又捏着它心绪翻涌,那信的纸张已被揉得极皱。唯一幸运的是,其上所书的八个字还算清晰。
――白泽君有难,归离潭。
这便是令凛兄身负污名,又心神不宁之信?
云濯心下生疑,忙将之细细打量一番,再抬眼时,却狠狠摇了摇头。
——司徒凛为人放荡不羁,字迹亦是龙飞凤舞的飘逸之体,而此信字迹为簪花小楷,细看之下颇有几分清秀意味,分明更像出自名女子之手,是那人万万模仿不来的。
什么凶案铁证,这分明是姜未信口雌黄的诬陷!
思量至此,他心内怒意顿起,回身欲再作打算,却闻一阵窸窣声响。
但见床边那摊“纸山”凌乱倒下一片,当中露出团绛紫色的身影,伸开只手来三两下将那些纸挥得七零八落,纷飞满天。
一个沙哑得不成样子的声音自其后低吼道:“谁,谁让你们进来的!给我滚出去!出去!”
“凛兄?!”
意识到那声音来自何人,云濯急忙上了前去,一把将那些纸张掀开,浓郁的酒气共潮湿纸张散发出的霉味扑面而来。
顾不上这些,他将下面仰躺着的那人拉起来:“你,你喝了多少酒?!”
“云,濯?”
被连拉带拽,半直起身子的人看清来人,终于眯着眼抬起头,惨淡烛光照于其上,看得云濯心下一滞。
他从未见过这样的司徒凛。
印象中的司徒凛,永远那个是意气风发的紫衣少年,永远是那个胸有成竹站在他面前的小哥哥。不论是紫竹林中还是凌云会上,不论面对着钩蛇巨妖,还是冤魂厉鬼,他总能漫不经心摇着扇子,在剑走偏锋中轻描淡写着,将一切化险为夷。哪怕是做了件让全天下人都匪夷所思的荒谬事,遭了不解之人的耻笑,于那人而言,也犹能抚着平平笑得不羁又轻狂。
可现在呢?
几日不曾进食的身子轻得仿佛一触即溃,眼底的血丝也比一月前有增无减,眉间尽是憔悴的倦意,酒醉的薄红早剩褪得剩了淡淡印子,却在惨白的脸上显得更加触目惊心。
寂静须臾,他终抬起一双失了神采的红眸,苦笑着看向云濯:“是你,你此刻又来做什么?难道是来告诉我,外面有人要抓了我就地处置么?”
“我……”
云濯看着眼前人这副样子,只觉胸口闷闷作痛,忙伸手按住那人肩膀:“凛兄,那信不是出自你手,你更不是害死离兄的凶手,姜未信口胡诌泼你污水,你为何不去辩驳?”
字字入耳,司徒凛一声苦笑:“辩驳?不……”
他缓缓低下了头:“呵,辩驳什么?我就是害死师兄的罪人啊。”
以为他仍在顾自后悔,云濯急得直摇头:“凛兄,你还在为未能及时察觉鬼气之事内疚?那事其实我也……”
“不,不只是那件事。”
司徒凛惨淡地扯了扯嘴角:“直到他们从我师兄遗物中拿出那封信来,我方想起,师兄临走那日清晨,竟是来问过我要不要同行的。”
云濯闻言,一时没反应过来,将言语反复咀嚼后,忽大惊失色。
良久,才又试探道:“那你……”
“那我为何没去呢?”
料到他未出口的话语,司徒凛机械地抬起头来,望向那扇方才被推开的窗户,半明半暗的光影投射在他脸上,一时竟教云濯辨不清表情。
他喃喃道:“我也想问自己,为何当时偏又要睡到日上三竿,偏又理直气壮说了句‘除妖那次我都陪你了,这次还能出什么乱子?’然后便将此事抛诸脑后了呢?”
见人自怨自艾,云濯不知如何劝慰:“但,那信物终非你所盗。”
“那又怎样。”
渐渐沉浸于情绪中无法自拔,他又摇头道:“姜未并未说错,两次机会当前,我却始终未能挽回,纵那盗走信物之人非我,不也是害死师兄的罪人么?”
寂静须臾,司徒凛叹了口气,又不知想起什么而顾自道:“或许,或许当时清洛道长骂得不错,我于九淼,是个不省心的弟子,于师兄,更是个不成器的师弟……”
“不,不是这样的!”
面前之人心性沉颓,深陷懊悔中难以自拔,云濯一咬牙,只能再像归离潭前那日一样,环住他的肩。
许是多日浑浑噩噩,那人的肩膀瘦削得像只覆了层薄肉,甚至能摸到硌人的胛骨。
他心下一痛,字字顿顿道:“千错万错,都是那盗信物之人的错,莫要妄自菲薄。”
言语入耳,司徒凛眼中似有所动,却并未再作声,沉默须臾,终望向窗外景色。
彼时天色已近黄昏,今日层云阴霾,阳光不甚充足,夕阳如血,稀稀拉拉映入室内,沉郁非常。
“这些天,我总是做着一个梦。”
许久,司徒凛忽又喃喃出声:“那是我爹尚在之时,带着我俩去锦官城里看手相。有个白胡子老头说,我和师兄的掌纹都错综复杂得很,大约命数不会太好,总是要经历些磨难离合……”
他叹道:“梦里我不甚在意,只是一笑而过……没想到,如今这番竟应了验。”
夕阳惨淡,室内酒意未消,云濯望向他,不语。
那人眼里空空地望向窗外,像在追寻着什么漫长而遥远的回忆:“我爹死时,我俩也不过十来岁年纪,弟弟远隔一方不曾相见,便一直是师兄待我如父如兄……这些年,他对内要照管派中诸事,对外要料理江湖恩怨,不时还有嘲他无父无母的风言风语。”
他摇摇头,又道:“他一路走来如此不易,可我却两次任性而为,最后害他至此。”
“够了,别说了。”
眼见司徒凛沉浸在自己的情绪里难以自拔,云濯深知其悔恨心痛,出声止语,却也不知如何去安慰。
犹豫片刻,只能勉力将那人的身子扳正:“你看着我。”
司徒凛依言怔怔侧过头。
云濯一字一顿道:“听我说,就算你当时去调查那鬼气,也未必能查出信物失盗,就算你当时同离兄去了归离潭,或许鬼气溃散那刻也只是徒增伤亡……若你此刻这般妄自菲薄,岂不是便宜了那真凶和造谣生事的小人!”
这话字字笃定,句句有理,司徒凛怔愣片刻,黯淡许久的眼里终于恢复一丝神采:“我……”
他张了张嘴,正欲言语,却忽被大门外传来的拍砸声响阻断。
那声音极粗鲁又极不耐,本就不厚的木门被砸得晃动不止,门栓吱呀作响,险些就要撑不住。
须臾,只听得门外传来透着满满得意的姜未之声:“诸位义士!这司徒凛盗取信物,谋害承夜公子!今天便与我一起砸开此门将这罪人擒了,以慰九淼首徒潭下之魂!”
第二十六章 乱中义 其二
“姜公子说得对!当年在凌云大会上我就看出这司徒凛是个顽劣之徒,毫不遵礼仪规矩,今果然做出了此等恶事!真是令人发指!”
“盗取归离信物,杀害师兄,还致使白泽君重伤不醒,简直罪大恶极,不抓了他不足以平民愤!”
“对,那承夜公子对他视若亲弟弟,此人竟因嫉妒之心恩将仇报,说什么也得把他擒了!”
“就是,他不要以为自己是个什么九淼前长老的遗孤就无法无天了,凌掌门袒护他,我们可不干!”
门外的叫骂声愈演愈烈,渐行嚣张,大门被踹得砰砰直响,方才本回复一丝神采的司徒凛,闻言却是面色一黯,眼眸微低,向角落缩了缩身子。
内忧外患,一波未平一波又起,云濯心下登时既难受又愤懑,扬起一拳狠狠砸在桌上,怒道:“岂有此理,这姜未小人得志之言他们也信得?!竟红口白牙污人清白!”
语罢,又忙转了身来按住司徒凛的肩膀,道:“凛兄,他们这么泼你污水你都不作声么?!如今又找上门来,不如就出去和他们辩个痛快!倒要看看那姜未还如何嚣张!”
“我……”
不同于云濯的愤怒,闻声抬头的“当事人”语气却十分黯淡:“不必。”
提议遭拒,云濯本欲故技重施,再行安慰,可看清那人神色的刹那,心下又生生一滞。
眼前人的眸中,虽比他刚来时多了一丝清醒,可昏黄光线映照下的脸庞仍是黯然非常。甚至还因方才门外之人那一番讽刺言辞,再添悔恨颓唐,神情如只迷途的困兽,早没了当年那紫衣少年的意气风发。
……怎会变成这样的?
先失至亲,再知己错,本是立誓要查清真相将功补过,岂知真相未明又逢小人生事,雪上加霜。
短短月余,如众星捧月作千夫所指,如春风得意作心境寒凉,纵是平素性情再如何闲散自在,于一个未及弱冠的青涩少年而言亦是太难承受,竟被打击至此。
云濯望向那人,话语硬生生卡在了嗓子里。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
看穿他的犹豫,司徒凛低下头去,喉咙里传来一声沙哑的苦笑:“你在想,当年那个悠然自得又八面玲珑的凛兄去哪了,对不对?”
云濯闻言咬紧牙关,不欲回答。
见他不语,司徒凛又叹道:“是啊,或许那个我,已经……”
“胡说!”
见人自怨自艾,云濯虽不满却也不忍心再责备,半起身子扶住那人肩膀,低声道:“我从未怀疑过你,别胡思乱想。”
语罢,抬手转身,面向那震动不止的大门:“你不愿去理论那就不去了,我去拖着他们便是!”
“何必呢。”
门外一片骂声,心内一片颓凉,司徒凛抬起布满血丝的双眼望着他,惨淡摇头道:“你出去万一被那姜未反咬一口,岂不连自己也陷进去?”
“这是什么话?!”
云濯一甩袖袍,握着无奇的右手攥得指节泛白:“那也不能让这些乌合之众继续颠倒黑白吧?!”
“随他们吧……”
司徒凛的眼睛缓缓闭了上,艰难翕动的嘴里发出低沉的气音,让他一时间根本辨不清悲喜:“反正现在屋中这个人,只是个无能无用又不成器的废物。一个既察觉不到鬼气溃散,又连害死自己师兄的凶手都抓不到的废物……任人如何去说,也无妨了。”
字字入耳,亦如刀割,云濯不可置信地连退三步:“你,你说什么!”
“我说,当年那个于紫竹林里成竹在胸,于凌云会上嬉笑怒骂的司徒凛已经死了。”
司徒凛将身子所得更加靠后:“你如今又何必为了一个废物让自己深陷泥泞。”
不是,不是的!这个人,如何能说出这样的话?!
尚未同仇敌忾便已自乱阵脚,云濯望着那角落里的身影直摇头,胸口像被揪住似的,连气都喘得困难。可还未及调整,身后的门板偏好死不死地又吱呀响起,竟是那些“武林义士”搬起了石块要将其砸开。
“你快走。”
心境颓唐到底也要顾念友人安危,司徒凛缓缓抬头,瞥了一眼身后那扇半开的窗子:“从此窗再翻出去吧,莫要再与我这罪人有瓜葛。”
余音未落,可怜巴巴的木门已被砸得变了形状,门外嘈杂的怒骂声愈来愈强。云濯望望那窗子,又回头看看那人,终似下定决心一般,咬着牙背过身去,伸手倚靠,死死抵在门上。
“你?!”
这番动静委实不小,司徒凛疑惑抬了眼来。
“给我闭嘴!”
身后门摇摇欲坠,身前人也不让自己省心,他终于按捺不住,艰难抽出无奇,指向司徒凛的胸前:“再说什么你你我我,叫我自己逃之语,小心我一剑捅了你。”
字字入耳,面前人稍露惊色,怔怔望向他。
“听我说。”
云濯深吸一口气,正色道:“英雄也好废物也罢,你都是司徒凛,是我打娘胎里就结下孽缘的异姓兄弟,是我最钦佩敬仰的友人。而兄弟间本就应是有福同享,有难同当的啊……”
他顿了顿,又叹道:“如今归离惊变,这一个月大家都过得不易,但你若觉那悔恨与污名太难熬,苦痛和责任太沉重,我便与你一同分担。若觉得自己一时疏忽酿成大错,不再意气风发,那便换我来护着你又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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