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云华与陶青绀,一人虽循规蹈矩并无杀人害命之举,却因一念之仁和嫉妒之心数次放过弥补之机,终于酿成大祸;另一人虽血债累累叛国通敌,却并未完全将《机关精论》交予贼寇,更在最后关头提前将那位本可作为人质的友人送出,甚至还将自己的重要筹码交付于他,以求保全其性命。
所以归根结底,他二人究竟谁才算作恶更多,谁才算背信弃义,竟是不知该如何论断的。
“那你们还愣着干什么?”
见司徒凛看着那盒子半天不作反应,段昭英有些着急:“既然真信物找到了,赶紧想办法归还潭中,也好解决这鬼气啊。”
司徒凛却看了看那愈来愈多的黑雾,道:“可能还是来不及。”
段昭英皱眉道:“这又怎么说?”
一旁的墨曜冷不防道:“鬼气已经溃散出来了这么多,且先不说接近那水潭有多困难,就算我们能侥幸将信物搁置进去,也不过只能封住那潭中的鬼气,而对潭外之鬼气仍是无可奈何。”
云辰倒吸一口冷气:“怎么会这样,那鬼气当年连五名立派先祖都只能勉强应付,我们岂不是……”
“岂不是只能坐以待毙。”
司徒凛蹭了蹭嘴角的黑血,道:“大概的确如此,我们或可最后一搏将剑柄物归原主,但于已经外泄的鬼气无计可施,这林子和周围居住的几镇百姓,再加上我这条因中毒而苟延残喘的命,应都是要保不住了。”
语罢,他却又笑了笑,望向一直揽着自己的云濯,道:“这一切,自二十多年前的苍灼害死你我与陶青绀的亲人而始,因七年前归离潭一案而盛,最后又在此潭前,因你我联手动用苍灼内丹杀了他,又被鬼气吞噬而终……看来有的时候,天意这种东西还真是不信不行啊。”
云濯亦因妖力逆流而疼得脸色苍白,攥着他的手咬牙道:“你胡说,什么天命天意!若苍天当真有眼,也应是善恶有报才对!”
“善恶有报么?”
司徒凛摇了摇头,道:“可陶青绀也没说错,当年我为一举消灭炎毒殿,的确因残雪蛊一事知而不报多牵连了不少人。如今旧毒复发又逢鬼气再泄,大约就是报应到来,要让我违了与你之约了。”
云濯一声轻叹,不知该作何言,可司徒凛话音方落,却忽听得一声脆响——他被人当头扇了一个耳光。
原来,一旁的墨曜已不知何时站起了身来,正居高临下地望着他,面露无奈与怒意。
“如止。”
看着自家尚未反应过来,正愣愣揉着脸的师弟,墨曜如当年说教时一般正色道:“七年至今你果然毫无长进,遇事只会一退再退,亏我倒还以为你担下一门之长后的遇事态度会有所改变。”
司徒凛抬头回望墨曜,微肿的半边脸看起来有些滑稽。
墨曜又道:“我问你,师尊临故去之前给我们最后的一句嘱托是何?”
司徒凛道:“无论何时不可轻言放弃,置之死地而后生。”
“看来你还记得。”
墨曜道:“当年我被鬼气吞噬时不曾轻言放弃,你身中残雪蛊毒时不曾轻言放弃,甚至不日前,你为我困在殿中,限七日查出七年遗案真相时也不曾放弃……那为兄倒要问问你,如何此刻就要如此心性颓然,轻言放弃?”
司徒凛喉咙里发出一声低叹:“不是我轻言放弃,实是当下困境难以打破,条条皆是死路。”
墨曜却道:“那我便给你们拓出一条生路。”
见司徒凛面露疑色,他又道:“可还记得当年无名村里那女鬼如何被我们诛杀。”
闻言片刻似想到什么,司徒凛忽挣扎着抬起受伤的左手攥住墨曜的衣摆,却正好被墨曜一把从右手的木盒中拿去了那药玉剑柄。于是他本已因失血而苍白的脸色忽然变得更白,断断续续道:“对鬼气所致之妖,除了根除鬼气来源,便是以沾染其气息之物伤之……难道你是说……”
墨曜背过身去:“不错,对于这潭中鬼气而言,我便是沾染其气息之物。”
他话音未落,一旁的云辰亦愣住了,他于缭绕鬼气之间挣扎着起身行至墨曜面前,惊道:“宇矜,你胡说些什么!你现在是活生生的人,如何能当成根除鬼气的武器?!”
“莫忘了,我现在的躯壳乃是承夜刀。”
墨曜一字一顿道:“而问曦和承夜当年本就是辟邪除祟的通灵陨铁所铸,而今若能合二为一,再加之我如今的灵力,或许与这百年鬼气尚可一搏。”
可云辰却闭眼摇头道:“可若要合二为一,你岂不是……”
“岂不是必死无疑?”
墨曜神色平静道:“罢了,当年我被鬼气吞噬而侥幸未死,没想到兜兜转转,最后仍要归结于此,哈,大约真是冥冥宿命……不过说来倒也无妨,毕竟这条命本就是承你林中妙手回春才未作冤魂,而今夙愿已偿,为还血债救得几人生还,倒也没什么遗憾的。”
“不,不……我当年不过举手之劳救了你性命,可七年前你分明已舍命救了我一次啊!”
云辰眼中隐有泪光:“宇矜,你几日前不是还说,重活一遭要恣意而为,不再被什么礼数仁义所拘束么?!为何如今却……”
“我当然没被礼数仁义拘束。”
墨曜却笑了,抬眼看了看漫天的黑雾,又回头看了看狼狈的众人,道:“不过说来可笑,我虽恨极陶青绀杀人害命之举,可他关于那场人心善恶的试探,如今的我竟是有些赞同的。”
云辰欲言又止:“你……”
墨曜又兀自一叹,道:“或许他说的不错,当今世间许多居高位者的确皆装聋作瞎面目丑恶,所以我绝不愿再做昔日那个循规蹈矩又重义非常九淼首徒……但我现在所做的一切,其实是因不想让我的至亲挚友就此惨死,出于本心而为之。”
“师兄。”
司徒凛撑着半直起身子,对他道:“或许还有两全之策。”
“连师弟都想不出的话,还能有什么两全之策。”
墨曜并没有回头,语气平稳一如昔日,不带半分颤抖:“虽然你七年还是毫无长进,但我仍以你为傲……以后,九淼就交给你了。”
语罢,俯身上前抽出云辰手里的问曦,一剑刺入自己胸膛。
和当年杀伐果决的九淼首徒一样,他的动作依然利落非常,问曦剑又极细极利,泥地上不过洒下了几滴殷红,墨曜的身躯便渐渐变得透明。
云辰怔怔地接过问曦,又低头看向被墨曜塞进自己左手掌心的那枚剑柄,眼泪终于落下来。
极强的灵力震荡不休,鲜血划过白衣公子手中的那柄剑,发出耀目的光芒,一时竟连恣意嚣张了许久的鬼气也不敢靠近。而执剑者则木然地避开那些碍事的鬼气走向潭前,一手张开,任尘封许久的剑柄落入水中,同时右手一挥,以锋刃全力破开无边的黑暗。
又闻一阵黑气之中起伏不断的哀嚎,雪白与浓黑的灵力皆化为碎片之时,天幕上的流光终于再度倾泻。
夜尽,天明。
许是因水雾翻涌,又许是因灵力震荡,黑气散去之时,那天上竟淅淅沥沥下起了小雨。问曦砸在地面上发出轻响,云辰也终于用尽了最后一丝力气般,半跪于地。
而司徒凛则将袖下与云濯交握的手攥得更紧,抬眼望着那漫天的雨丝,徒然动了动嘴,因喉咙里溢出的更多黑血再发不出半个音节。
这样的静寂持续了许久许久,直到一旁呆立了半晌的段昭英终于从这变数中反应过来,怔怔道:“鬼王,不对,九淼首徒他,他从一开始,竟就是想这样去偿那一镇人的性命么……那,那……”
那却教人如何去恨他,又如何去评说……
“烨白?你们在做什么?”
须臾,身后又传来一声女子的惊呼,但见身后的层林深处,形容狼狈的丹朱带着一众鬼将急急赶来,而他们所过之处皆留有机关残骸,显然是经过一场恶战后终于得胜。
她看了看同样狼狈的众人,皱眉道:“方才我们正与陶青绀那傀儡大军交战,眼看就要输了,可不知怎的,那些傀儡竟都忽断了线似的颓然倒地,看来是你们已把陶青绀杀了?”
语罢,不待众人回答,她又几步上前扶起云辰,环顾一番后疑道:“烨白,宇矜兄呢?怎不见他人影?”
第七十七章 约定
司徒凛醒来时,云濯正靠在床角拭剑。
雪衣雪发的青年低垂着头,将无奇的剑身擦得一尘不染,那身影映着明朗的阳光投入他眼睛里,很是动人心魄。
口中残存的血腥气与苦涩的药味混在一起,左肩还隐隐泛着疼,昏倒前凌乱的记忆终于浮上心来,司徒凛勉强张了张嘴,道:“……云濯?”
然后,就见那身影颤抖了一下,无奇叩在木案上发出轻响,青年极轻极缓地转过头来望向他,袍服领口之下隐约可见被血洇透的纱布,一双眼睛红红的,似带着难掩的疲惫。
那一瞬间有很多情绪翻涌上来,一向口齿伶俐的司徒凛竟觉自己忽然哽住了。静静看着眼前人良久,方才又道:“你的伤……”
云濯摇摇头:“幸亏得救之后二哥及时替我疏导,虽说还是难免伤了经脉,但也不至于武功全废。”
司徒凛艰难地环顾了一番四周,又道:“那,这是在哪?”
“洛阳。”
云濯行至他身前,道:“先前你体内的溶玉发作,二哥和我带你回了武陵。可不想你身中三种奇毒,情况太为凶险,在二哥控制住溶玉毒之后,仍是昏迷不醒了许久。”
司徒凛按了按尚隐隐抽痛的额头:“然后?”
“然后,我想着尽人事凭天命,方才带着你来了此处,道是若再醒不过来,便同生同死陪你一起去了。”
语至此,云濯顿了顿,忽然有些委屈般地低了头,将脑袋埋至司徒凛肩上,在感受到对方不假思索的回抱之时,小声道:“不过幸好,这次的花期,终究是赶上了。”
司徒凛不语,只将云濯抱得更紧,任彼此温热的吐息交织一处,直到心绪渐渐平静。
良久,他又试探着哑声道:“可这客栈好像很偏,根本看不到几朵花的吧。”
环顾四周,此客栈的确是有些简陋,这房间看来虽算是雅间的布置,却也远比不上洛阳中心那家客栈的普通客房。然此言司徒凛不提倒罢,一提,果然就将方才的浓情蜜意破坏殆尽,云濯马上想起什么般抬起头来,哼哼道:“废话,那还不是怪你?!咱们这副样子,你以为正常的客栈敢收留?就这破地,还是本少花了好多钱才找到的呢!”
司徒凛看着他,忽然就笑出声来。
“你笑什么?”
被他突如其来的反应搞得莫名其妙,云濯下意识白人一眼,可待稍稍沉默了一会儿,自己却也没忍住,唇角渐渐浮上笑意。
他二人你看着我,我看着你,一言不发,就这么相对着轻笑了许久,直到窗外的日头落至半薄西山,隔着一道门的小客栈大堂里迎来风尘仆仆的江湖酒客们。
只听得一人先道:“哎,真没想到,云崖宫连着两代宫主都是这等人,残害别派,嫁祸他人,还通敌叛国,要不是清洛道长尸首失踪那事被揭得东窗事发,真不知陶青绀这恶事还得悄咪咪再做多少年呢?!”
另一人道:“嗐,可不是。多亏了那段小道士不顾生死带着红枫一查到底,要不就凭其余几家掌门那睁眼瞎的不作为,清洛道长这事肯定也得像九淼首徒那事一般被囫囵过去!”
“可这段小道士也是可怜呐。”
又有人道:“生生死死几次差点丢命,最后换回了什么?一具尸变之后不成人形的尸体,还有把浮生剑,只能就这么扶着师兄的灵柩回无定观了。”
另一人道:“哎,说到这清洛道长也是让人感慨万千啊!谁能想到辛苦查了半天结义兄弟的死亡真相,自己也被陶青绀毒杀。结果呢,人家承夜公子压根儿没死,还占山为王杀了一镇人。你说说你说说,当年这辈里最为人看好的九淼首徒也成了个鬼王魔头,当真是天命无常啊!”
“嗐,可不是,一代标杆楷模,平辈翘楚沦落至此,而且最后又死在了归离潭,可悲可叹,可悲可叹。”
于是众人皆发出一阵叹息。而房间里,半靠在床上的司徒凛闻言神色稍滞,忽然捂着嘴咳了两声。
云濯赶紧拍了拍他的背,递上一杯茶:“你昏了好久,一朝转醒滴水未进,先别想那些有的没的。”
司徒凛接过茶杯抿了一口,然后就又听到那伙江湖人士叽叽喳喳继续着方才的议论。
一人道:“你要这么说呀,一朝从天上到地下的也不只离彻和陶青绀。云华云小家主不也得算一个么?想想,当年这位小家主大义灭亲诛讨他三弟时何等威风,结果最近发现自己不仅杀错了人还交友不慎,这不一时没捱住打击,疯啦。”
另一人马上惊道:“疯,疯了?他不是早在九淼出事那会儿就半疯不疯了么?”
“哎呦,可不是,只不过这次是彻底疯了吧。”
那人又道:“传闻啊,云家弟子从那林子里把他救出来时,他已是一言不发只会傻笑了。还没等走到云家就偷偷从马车上跳了下去,任如何也再找不着人,我看只怕是寻死去了。”
又有人道:“寻死?未必吧。我后来倒听说,那天附近的一处小庙里多了个落发出家的,会不会是麒麟君啊?”
那人叹道:“是不是也无所谓了。反正云华这一走,倒可怜了云家那二少爷,大哥没了踪影,三弟成了断袖跟别人跑了,两个结义兄弟也死了……最后啊,只能一个人守着那偌大的武陵了。”
有人马上疑道:“嘶,那云濯是真不顾骨肉之情,不再打算回武陵了?”
“搁你你愿意回?”
76/81 首页 上一页 74 75 76 77 78 79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