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朝女帝,有孕在身,已近四个月。
宫外月色如洗,唯一人伫立而候。韩水躬身行揖:“楚大人。”只听楚容冰冷回道:“面圣之时,你若有半句逆耳之言……”韩水连忙赔了个笑:“兹事体大,兹事体大。”
殿门“吱呀”一声响,漏出道光来,金年疾步而出,却只传一人。楚容在外候旨,而韩水恭谨入内。内殿熏着紫香,百盏萃星莲花灯交相辉映,烤得满室甜暖。至内帷红鹦绣锦毯前,小太监为韩水退下鞋袜。
床前烛前人影摇晃,老太医诊完脉,幽幽瞥了眼韩水,退在旁边。宫女卷开帘帐,那江山美人斜靠着身子,面无血色。韩水心下惶然,只徐徐行叩礼。云冰笑道:“卿坐塌上来。”
待臣子近身,云冰拉过他的手,贴在她小腹之上,亲切如家人:“给朕的皇儿取个名字罢。”韩水一惊,滚下榻砰砰磕头:“陛下折煞下臣了!”大太监金年侍立一旁,悄悄流下眼泪。
云冰勉强接过汤药,饮下几口,平静言道:“今夜殿中无外人,召卿来,是让卿以父亲身份最后见这孩子一面。往后,他是皇子,卿是朝臣,两不相干,便永无父子之名了。”
命似浮萍,叫韩水心里生恨,二十年前,他爹勾栏院里一场风流,给了他性命,也给了无尽苦痛,如今他已成人,自己做戏,却又要断恩绝情,留无名之血脉。韩水伏在地上,心一狠,颤声道:“臣有负于陛下,有负于小皇子。”
云冰命金年扶起人来,叹了口气:“其实朕早就知道,晴烟湖畔臣子之谏是卿一手安排,南正大人举荐齐林,亦是卿在雪里跪求三日三夜的结果。卿在朕身边四年,无时不刻想的是他。”韩水几乎备了赴死之心:“臣为齐将军,亦是为陛下。”
帘帐内,传来一声浅笑,云冰温柔捋着腰间衣带,眸间却是十分透亮:“从今往后,朕这皇儿便是韩卿的尚方宝剑,朕要卿拿稳此剑,助齐将军、南大人,助天下材优干济之臣,助我云梦有朝一日大统河山。”
韩水松了口气,这女子,竟是戏真情也真,难分清醒糊涂。
蟾铃二度响,云冰欠了欠身,回头命金年道:“召楚大人。”韩水抬眸,默默瞥了眼床帏,似是庄严一别:“臣,告退。”
楚容进殿,没见着摔碎瓷杯,扔破竹简,倒见一片馨香气氛,提着的心终于落下。金年领着太监们跪侍一旁,眼睁睁看着云冰毫不脸红地同一个尚未成婚的男人探讨如何瞒天过海,名正言顺。
云冰笑道:“楚卿文笔好,知礼明义,太常寺和礼部,卿去应对。母后疼朕,绝不会反对。”楚容道:“眼下最难办的,是西邕王与安禄候,陛下诞下皇子容易,可一旦涉及名分……”云冰一笑:“楚卿也学会试探朕了?”
楚容道不敢,目光却锐利,云冰心虚道:“萧国舅那边,韩水是聪明人,自会料理。至于宗伯那边,朕亲自去劝。”语罢,云冰一阵咳嗽,楚容忧虑心切忙上前安抚,无心之间却拉下她肩上丝细衣带,触着一抹春色,慌忙又退下请罪道:“臣失礼……”
云冰望着他,心下一酸,屏退左右道:“以卿之笔墨,本该做人间山水客,如今却困于朝堂权斗……”楚容却气息渐静,不着一丝慌乱:“陛下苦心,庇护臣于两党权争之外,臣感激不尽,岂能计较所谓名声。”
话止,云冰竟无言,唯剩痛心疾首的哽咽。楚容望眼前人梨花带雨,镇静言道:“臣愿等,等陛下解了祁山心结,复了雁荡之仇,等陛下一统九州,大治天下,届时,再言人间真情。”
天命玄鸟,降而生商,天命玄鸟,降我云梦……西邕王云安拍案而起:“什么玄鸟,哪来的玄鸟,简直一派胡言!此妖人之后,难入宗祠!”
棋桌对面,云冰尴尬一笑,仔细捡回飞溅满盘的棋子,道:“太医说了,朕这身子在祁山落下过损伤,再折腾不起。”云安冷哼一声道:“老臣不是让陛下堕脉,只是不允那妖人的种入宗祠。”云冰决意耍赖:“那妖人,梧城救过皇叔呐。”
宗伯云安不认,死不认,云冰无奈,陪完一局棋,自去赏山水。隔日,中书省拟了一道旨意,未传门下审核,却神不知鬼不觉传到了云安府上,意思是要封云安长子为西宁王。
老宗伯这回是傻了眼,急冲冲赶到御前认罪。金年出来传话道:“宗伯不欲持身中正,以博取直名了?”云安汗如雨下道:“臣与犬子,万死不敢背觊觎皇位之名,惹人神共怒,皇上,且饶过臣。”云冰在御书房内听着,偷偷一笑,请皇叔入内叙话。
这一请,方知大事不妙,原来皇叔也在演戏,谈不过三句话,又板下脸:“臣有一言,请陛下屏退左右,方能进谏。”云冰不失礼,照做,云安便面笼阴云道:“陛下,老臣所惧,是这江山易主。”
云冰只低头披奏折,漫不经心道:“韩水无家无业,朕能驭得住,皇叔多虑了。”云安摇了摇头:“臣指的不是韩水,是齐林。”
云冰御笔一架,将案前奏折拿起来晃了晃,悠然道:“皇叔,齐将军忠心耿耿,你看看他这封奏折,体面且感人。朕还听说,他正重修齐家祠堂,立志要建功立业,光复祖上……”云安颤着唇齿,骤然一跪,谏道:“陛下,齐将军他绝不会忘丧亲之恨,迟早必反!”
云冰却波澜不惊,一笑置之,现如今,天塌下来也阻止不了她安心养胎。
若非天降玄鸟,萧煜永远不会把一介雨花妓子放在眼里。可玄鸟不仅来了,还来得肆无忌惮,光芒万丈,在皇城上空足足盘旋了三日三夜,抖落漫天金羽毛,惹得人尽皆知,人尽慨然。
萧煜掐指一算,这女帝之长子,是将来的皇帝,而这长子之父,虽登不得大雅之堂,怎么也算得上半个太上皇。如何得了?总不能,眼巴巴对天祈祷,让女帝生个公主罢。纵是生了公主,搞不好还得是云梦第七位女帝……
萧煜是萧家顶梁柱,乃血性男儿,他一旦认准了什么事,十万匹马都拉不回。女帝年纪尚轻,好玩制衡,他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就放任了,可此事毕竟涉及储位,他不能不管。
这一管,韩水才知道什么叫姜还是老的辣。大理寺协同影部审理方党余孽,录了几十车笔录,劳苦功高,萧国舅甚是欣赏,客客气气请寺卿吃一顿饭,拔擢其为刑部侍郎,顺便,换了个大理寺卿。一换人,就得交接,一交接,便会出错,一出错,没其他法子,重审。
午间,阳光正暖,韩水例行巡视各司,忽闻堂前传来一阵欢脱鼓声。击鼓者,大理寺书吏,催影部派人同去审案。
韩水扬起眉毛,倍感意外,这新来的大理寺卿不好应付,前阵子给足了影部颜色,如今却突然暧昧,着实可疑。景兰没忍住嘿嘿笑了一声,被半夏拧住。
田胥挺身而出:“大人,属下去审。”然而他前脚还没出门槛,立时被叫了回来,韩水问:“审的是谁?”田胥道:“前礼部尚书。”韩水想了想,道:“此人原先是冬青所审,他熟,让他去。”
提起冬青,众人面面相觑,都不答话,韩水这才想起,近段来此人一反常态,总是空职,就算到职,身上还酒气熏天。田胥再度挺身而出,道:“冬青大人的小妹近日出嫁,总是好些事情要操办,故而……”韩水眉间一皱:“让他现在就过来,我陪大理寺那小兄弟一起等。”
影卫皆住影阁官舍,才两盏茶功夫,冬青便被人拖来公堂,踉踉跄跄行了个礼:“大人,属下这便去审案。”韩水想起齐府一幕,权当冬青是醋着齐林,心里恼怒,面上又不便说,只能借此发泄。
半月过去,虽说审出的新案卷和之前不尽相同,但勉强还算跟得上进度。韩水正要松一口气,风浪又起,那工部新修的官道占用西锦王封地,竟被老王爷一怒之下告到了临安。于尚书四处奔走无望,自然找到影部。
韩水好言安抚了于尚书,回头砰一声关上门,冷笑道:“好个萧煜,滥用职权也就罢了,还拉上西境王侯一起招摇。”烦心事扎堆而来,公堂里东南角那位置却依旧空着,空得刺目耀眼。韩水没好气道:“冬青今日怎么又空职!”
能担事的影卫皆办案去了,半晌才有人回话道:“冬青大人病了。”韩水一怔。
影部官舍,丛丛青竹掩日光,斑驳绿苔满石道,即使是午时,门扉前那盏古纸灯笼依旧燃着。韩水找宫里太医开了养生方子,命仆人煎好药汤,叫半夏送午膳时一道送进去。半夏道:“什么药能比韩大人亲自去更灵?”
韩水憋了半天,终开口问道:“他可有和你们提过齐将军?”半夏笑了:“哪里话。”韩水立时就后悔这自作多情的一问。半夏道:“大人不知,冬青把他家里小妹嫁给新来那大理寺卿的儿子做妾了。”
紧闭的木门被推开,酒气霎时涌入胸肺,韩水掩袖咳嗽,抬眼却瞧见一张因纵酒过度而消瘦的脸。冬青醉意未消,瞪了半夏一眼,摇摇晃晃去取影服。
韩水这才知道,影部和大理寺的暧昧是属下用姻亲和烈酒换来的。他一把抢过仆人手中盛药的杯盏,递到属下面前,含泪斥道:“往后,不许再背着我丢影部的颜面!”冬青接过药,捂在手心久久不饮,哑着低沉的嗓音道:“能为大人分忧,是属下福分。”
作者有话要说:
冬青深沉。
看文快乐~
第19章 宗祠
早春草色稀,远望成片,近踏只闻泥土香。田野里,牧童指着鸣鸾山山腰,问那腾腾紫烟是何物,长者眯了眯眼,答道:“那是齐家宗祠,齐将军在祭祖。”
确是一桩盛事,来往的马车纷纷停驻,慨叹者千百不止。齐林以家中正室嫡长身份,重修宗祠,传帖于各处,聚长辈儿孙于一堂,拜天祭祖,光耀门楣。
门前金鼎香炉海,风抚云香溢满山,三丈宽泥土路上,吱呀驶来一架马车。车中那人规规矩矩,四处一顾,才发现自己狠狠地受了一骗。
虽未开祭,可热热闹闹这帮子人,全是齐氏亲族,没一张朝中熟脸……韩水尴尬,命属下去前堂交礼,回头正欲责齐三,却见齐主持满面春风而来。
齐林今日格外精神,老远便喊:“韩大人!堂上请!”韩水抓着救命稻草,问道:“不是还请了几位朝中大臣么,韩某与他们一处便是。”齐林笑盈盈还没答话,身后却传来半夏幽幽的声音:“属下方才交礼时见了礼单,几页下来全是齐姓。”
韩水笑容僵硬:“将军这是何意?”齐林星眸一弯:“让齐氏族中长辈们见见你可好?昔时接你入府,走的还是侧门。”半夏立时板下脸斥道:“将军欺人太甚!”
山顶钟声“咚”一声,初响,祭堂中人已全,礼已备,齐林气度翩翩,挥袖行礼道:“一句玩笑话,小兄弟切莫当真。”
钟声连响八下,齐林去主持祭祖开光,齐三接待来客于侧堂,却不见韩水那一刹神失。他此来备的礼,正是为齐府新篆的四字正匾。
而后乡宴,白髯者提亲事,提名门望族待嫁之女;中年者提家道,提官场,提生财之路;更有年少者,气壮,只斗酒洒文。齐林年纪虽轻,应酬各处却得心应手,毫不怯畏。
敬酒到外圈,瞥见孤独扒饭的韩大人,齐林抖抖衣袍在旁坐下,笑道:“既然知道上当,何不就走,等谁呢?”跟着的几位族人一打听,原来是影阁总旗,官居一品,便纷纷客气敬酒,又都被半夏挡了回去。
齐林恭恭敬敬,往韩水碗里夹了一块红烧肉。
韩水抬眸,不摆冷脸,事故一笑。
回去之后,他亲自监工,将齐府门里门外全部新修一番,挂上了“人间正道”。
鸣鸾山这遭,想来是甜,却总有星点邪火在韩水脑海闪烁。
然而眼下当务之急,是西锦王爷。老王爷乃先皇幼弟,素来横行霸道,此番封地被占,摆明是非扯下工部尚书于贤不可。不仅要和萧国舅斗,还得和云氏皇族斗,无奈之下,韩水只好找到老战友林昀,想着这人主掌户部,又旧识吏部,多少能匀出几万两银子补偿西锦王。
尚书省,林昀沏上今年的头尖新茶,大声叫苦道:“户部哪年不是拆东墙补西墙,您先让兵部吐出点预支,一切自然好办。”韩水道:“开支年年如此,你扯兵部作甚?”林昀道:“自齐将军奉命改地方军制,雨点没落几颗,银子要的可不少。”
这就奇了。皇上养胎,数月不涉政,韩水一次没进过宫,却举朝盛传只有韩大人能面圣;齐林改制,雷厉又风行,韩水一次没插过手,却人人皆知只有韩大人能控局。
韩大人笑了笑:“影部只管监察朝野,哪有此番手段,你不卖账,韩某真是一丁点办法也没有。”林昀把茶盅轻轻放下,眯了眯眼,吐出三字:“立字据。”
书吏倒是明白人,茶水那热烟儿还冒着,笔墨就到了位。林昀念,书吏写——“十万两白银,私支影部总旗韩水,莫须名。”韩水在旁瞧着,笑骂道:“真是无赖。”
回影部,韩水搓了大半天,终于把指尖红印泥洗去,却听半夏叨扰道:“工部和西锦王的账,户部怎么就算到大人头上了?字据一立,还莫须名,活生生就是贪污受贿的把柄。”
冬青道:“西锦王背后是萧煜,而萧煜是户部的顶头上司,林昀聪明,绝不会明面上顺银子给工部填坑,只得行此策,故意留个大人的把柄,好和萧煜交代。”半夏白了一眼:“这我知道,我是说,犯不着。”
韩水轻声叹气,脑海里晃过一柄锋利的尚方宝剑……至此,于贤已在两股大浪的尖峰上,成了万众瞩目之焦点,不能不争,别无选择。
若他韩水连这点本事都没有,何以结党聚人心?
琐碎之事不断,闲适之心却如春花,开得遍地皆是。日光正盛,影部练武场里来了个常客。拿着刀剑练武的孩子们一见,皆似洪水般卷过去,嚷嚷着:“将军和我们打一场!”苏木拿着尺鞭,半点办法都没有,只好派人去喊韩水。
齐将军怀里揣着糖,每周来一回,在场的孩子只要和他比试三轮就能拿糖吃,无论输赢,无论兵器。管事的问起,齐林只道:“来看看天皓,顺便发糖。”如此,成了惯例。
12/54 首页 上一页 10 11 12 13 14 15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