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水立于廊下,见齐将军正威风凛凛地欺负小孩,舞尘如卷黄金雾。而方才,冬青来报:“十万两白银,王爷嫌少,且要大人亲自送去。”果真是,烦恼剪不断,理还乱。
下晌,韩水叫来天皓,例行接待,于影阁花鸟林煮酒,奉陪半日。齐林一把举起天皓,皱了皱眉:“这小子在你影部待了几月,怎反倒轻了?”苏木道:“别看他乌黑干瘦,动作迅捷得很,在武班中名列前茅。”
天皓挣扎不依,一对鹿眼炯炯有神,闹着要和齐林比射箭。苏木笑道:“好胆量,就是人还没弓高。”
韩水在旁看着,神情不温不火。齐林便放下天皓,拍了拍手,问道:“怎么,有心事?”韩水道:“本以为军人不喜孩童,近日所见,出乎意料。”齐林宽容笑道:“放心,将来小皇子降世,我照样疼。”韩水眸中一亮,倒把西锦王那堆破事忘了干净。
一会儿功夫,天皓不知哪里搜罗出木弹弓,拉了拉苏木:“你们用弓箭,我用这,就打池塘对面那块红山石。”座上几位皆允,齐林与苏木便各自取箭上弦。
鸡蛋大小的山石,只容一箭,苏木想让天皓,刻意射偏,却听身侧弓弦响,那山石瞬间迸裂,尘埃落满地。天皓脸一黑,齐林哈哈笑道:“小子,跟我斗。”
既吃了礼亏,苏木顺势劝道:“齐将军拿头彩,该让兵部多留点银子给工部才是。”韩水立时脸色一变:“下去,休得胡言。”齐林偏问:“这茬关影部何事?”
苏木素来识大体,懂得替上峰说话:“影部监察朝野,协调各部,获悉兵部预支挤占了工部赔付西锦王的银两,故多此一事。”
齐林一听便明白:“萧煜压你们出银子?”韩水开了口:“至此,兵部退一步罢,也挪点银子,别太霸道。”齐林不让。苏木道:“将军不让天皓,难道连韩大人都不让?”非但不让,且被齐林以原则拒之,半分情面没有。韩水叹了口气。他太熟悉齐林这一身逆鳞。
南门送别之际,齐林却笑道:“有一计,可让西锦王爷三日内再无心过问那一两百亩田地,工部之困自解。”韩水心里别扭,懒得问,直接送客。苏木劝道:“论手腕,论人脉,齐将军又怎会知大人苦心。”
夜里蝉鸣不断,床上辗转难眠,总觉着那似戏非戏的眸子里,藏着滔天秘密……韩水猛地坐起,匆匆忙穿好衣履,独自打盏昏灯,连敲隔壁旗影的房门。门一开,仿佛蝉鸣皆止,冬青睡眼惺忪,略显讶异:“大人?”
韩水迅速扯下屏风上漆黑影服,朝他一丢,命道:“快去齐府,不,去中书省,问楚大人要回齐将军上的折子。”冬青问:“什么折子?”韩水一怔:“不管什么折子,都要回来。”
冬青未能履命。第二日,印着轩辕宝印的奏折递到了御书房,云冰将临产,眼沉不阅,命金芳读奏,这一奏,圣颜失色,满朝宣然。三日内,西锦王当真是无心管田地了。
齐将军谈地方军制,字字锐利,前半篇,要削诸侯宗亲之势力,解四境封王之兵权,后半篇,指名道姓,从西陵道开刮,从西锦王开刮,从萧国舅的老巢开刮。
所谓大浪盖小浪,工部区区十万两白银与之相比,黯然失色,不足为虑。连着数日,欲探口风者无数,而齐府大门紧闭。韩水豁出气节,令冬青陪他又走了一次侧门。
却见齐将军摆足姿态,舞剑于堂中……韩水忧心似焚,伸手就抓在剑刃上:“西陵道是什么地方?!那是陛下昔时封地!是天大的忌讳!你可知背后有多少利益纠葛,人情纠缠?”齐林道:“知道。”
韩水浑然不觉痛,苦心劝道:“你听我一言,萧家在西境数十万军队,打过江山,功勋永铸,此时是万难搬动,只能徐徐图之,你千万不要为了我在这个时候去犯这个忌讳。”
血光涔涔,沿银刃蔓延,吓得冬青赶紧扯下衣布为韩水扎上,齐林却不屑于表面温情,只一句话,简单坦荡:“齐某志之所在,不畏强权,这与你无关。”
作者有话要说:
O(∩_∩)O韩大人说,红烧肉味道不错。
第20章 兵部
女帝数月不问政,今日破例,召了次小朝,宣轩辕将军齐林,兵部尚书李昂,影部韩水觐见,自然,还有姗姗来迟的萧国舅。
萧国舅当面揶揄道:“闻韩大人昨夜去趟齐府,竟还受了伤。”云冰便瞧了瞧韩水那缠着白纱的手,微微一笑。
齐林不顾旁人,直言道:“重建军制之关键,在西陵道,在陛下。陛下避亲,地方才能落实,四境才能归心。”萧煜不以为然:“西境军乃云梦精锐所在,此时解散,倘九界进犯,该当如何?”齐林笑道:“且先和亲割地,无妨。”
韩水忙上前奏道:“齐将军本意并非如此,他……”齐林道:“臣之本意,正是如此。”韩水心里一拧,整场下来再没张过口。
云冰不做声,候了一会儿。萧国舅道:“西境王侯不辞艰险,抛头颅洒热血,助陛下登上皇位,此忠,天下有目共睹。齐将军若强行要削兵去权,也不该在西陵道。”
此番口吻,此间颜色,已近乎警告,而齐林步步紧逼,毫不退让:“诚如萧大人所言,西陵道诸王侯更当深明大义,先为六道之楷模,助我云梦江山大业。”
四下皆寂,云冰拈花一笑,吐出句话来,轻如舒云,拨千金:“朕登基,顺天意民心,并非哪家之功,哪家之业。”不日,那封惊动朝野的奏折上,落下了两个丹红大字:准奏。
入夏,莲花又开,雨花阁香火伴着飘摇朝中雨,越烧越旺。林昀提溜着羽扇,携友风流,却见堂中紫裳小管司上下翩跹旋转,这儿陪杯酒,那儿问句暖,八面玲珑。酒友道:“许久未见叶管司,听说这新来的厉害,也不知识不识人。”
林昀狭长一双凤眼,眯成了一条缝,忽感大事不妙,拉着朋友要走,却见泽霏已站在面前,明眸流光,接待道:“林官爷来啦,是在下还是在上?”
酒友一傻,哈哈大笑:“从没见过敢这么问话的,雨花阁果然名不虚传。”泽霏打量来客,令各厢侍奉,分散了哄闹,独留林昀尬然一人,往后园追去。
莲花前,明月下,林昀一把揪住飘晃飞扬的紫纱:“让你做琴,跑前堂作甚,没看见那帮人的眼神,像要吃了你?”泽霏回:“我吃他们,差不多。”林昀问:“琴呢?”泽霏道:“没听过那句老话么,木生有时,音成有日。”
便也不闹了,二人亭下纳凉。林昀听泽霏闲谈江湖中事,入了神,丝毫不知有蚊蝇飞绕,白白慢摇着羽扇。泽霏嫌弃斯文,自背后掏出粗蒲扇,递去道:“来,林大人,换一把。”
林昀自知尴尬,把话锋一转,总是有什么扯什么:“韩大人近日如何,还怨齐将军否?”泽霏道:“且僵着呢,齐将军满门心思策定新军制,韩大人……你问韩大人作甚?”
齐家张扬,行事举城皆知,消息不值钱,而影部一向神出鬼没,但凡星点动静皆是白花花的银子。林昀笑道:“瞧这势利嘴脸。”闻言,泽霏紫衣轻扬,领林昀到了园后舍屋。
屋里烛光昏黄,几排小倌跪坐砂砾之上,头顶青瓷碗,身子一动不敢动,手却还要抚琴扫弦。又去医房,铺席躺满了因恩客施虐而受伤之人,血气弥漫。
泽霏指着角落里那血淋淋的少年:“当年我不愿侍客,叶管司一疼,也就庇护了。可他们呢?个个心甘情愿,争先恐后,叫人怎么疼,怎么护,怎么不势利?”
林昀何其阴邪之人,怎会怯畏,只淡然道:“世道如此,恨也无用。”泽霏回敬一笑,云淡风轻:“是故,你我今生无缘,今夜还是让铃香侍候大人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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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兵部颁布新军制以来,轩辕将军说一不二,雷厉风行,尚书李昂实在受不住那份霸道,递了封辞呈,乞骸骨回老家做乡官。于是,齐林顺风顺水地兼任尚书之职,逐级往下换人。
以暴制暴的结果,便是一月之内,遇刺十次。八宝楼里喝酒,酒里有毒;煌月坊里赏舞,舞妓献匕;官署、府邸、军营……竟无一处安全。再说那帮御史,听说齐将军在御前顶撞韩大人,闹僵了和影部的关系,更是肆无忌惮上书弹劾,毫不留情面。
尚书省同僚纷纷同情,萧丞相身为上级,也来相劝:“朝中有朝中规矩,大家都是规矩人,若将军安守本分,自然无忧。”只有南正愿意挺身说公道话,却也没什么分量。
紧接着,西境三大亲王,六位侯爷,风风火火联名上奏,半月之内全部涌到皇城,涌得大街小巷空前热闹,涌得皇宫里那把皇椅一颠一颠,不得安生。
进宫的汉白玉大道上,跪满哭嚎的老王爷们,韩水绕边而行,依然能清楚感受到背后落下的一道道冰寒目光。
宫内,云冰哭笑不得:“齐将军这事,总得给一个交代。”韩水负气道:“那就罢了他。”云冰道:“看在皇儿份上,别逼朕。”韩水抬眸,恭恭敬敬再一礼:“陛下宽心,殿前风雨,臣来挡。”
尚书省都堂之西,有兵部、刑部、工部三行,每行四司,以右司统之。星夜,各司空无一人,黑着屋子,唯独兵部,灯火通明。
韩水立于廊下,正踌躇要不要进门,窗轩却开了。一位书吏探出半个脑袋,笑道:“大人来啦?”又有个脑袋蹭了出来:“真是韩水大人。”整个兵部都热闹起来。
可一进屋,韩水立时湿了眼眶,倒叫旁边端茶的书吏们不知所措。每排公案十个位子,一人不缺,全都加班加点干着活。往里间探,舍铺上满是生活痕迹,该是其中有不少人常住于此。
齐林起身笑道:“也就看你来了才装正经,平时一个个全在鬼混。”晋瑜揶揄道:“齐将军带头鬼混。”混得在座各位忍俊不禁,都笑了。
众人纷纷起立,齐林一口气把所有吏员都引见给韩水,笑道:“朝中一品大员没几个,让他们见见世面。”给足了时间让韩水把泪倒回去。
韩水道:“军制的事,且先缓缓不行么?刀剑无眼,你再坚持下去,让刺客得了逞,韩某如何向陛下交代。”齐林一笑:“兵部闹的事,兵部自己担,不牵扯你。”韩水便又坐下,红着眼不吭声了。晋瑜叹了口气,命人道:“去取齐将军所画卷轴。”
六幅卷轴,有的斑驳苍黄,有的崭新素洁,统统摆在桌案之上。韩水问是何物,齐林不欲相告,尴尬笑道:“韩大人,非礼勿视。”
晋瑜却一刀撩断轴封,吏员拖着卷轴上下两端徐徐展开,其上皆是云梦各地军制详情,上至王府军,下至百夫长,一一标记清明,足有数十米长。
晋瑜正气凛然:“云梦军权,散落诸侯手中,已有六年,齐将军每年都要重画一遍这军制图,难道为的是把天下刺客都招来杀他?齐将军为的是强军,为的是云梦百姓有朝一日不必再畏缩于九界强权的欺压!”
若不是被齐林一把抓过去捂住嘴,晋瑜还能再谈个天荒地老。齐林一边打趣道:“谈这些作甚,韩大人又听不懂,别吓着人家。”
韩水淡淡一笑:“真就那么想当英雄?”齐林死摁着部下,回了一个认认真真的眼神。韩水懂了,他懂的并非云梦河山,而是齐林的心。
回影部,韩水面见陆生,详谈两时辰,又召会各分坛旗影,忙了一宿。及至天明,揉了揉眼,命备车架。田胥笑了:“终于冰释前嫌,要去齐府了?”韩水冷冷瞥了他一眼:“去南靖王府。”
自方党倒台,南靖王府一向冷清,老王爷怕扯上难听名声,闭门“修道”已有半载。然影部总旗官同一品,持御赐金令,便是钦差大臣,不得不见。王爷心里明明白白,竭尽周道礼数,虚挂一张笑脸。
韩水悠然道:“闻王府世孙将满周岁,特备薄礼相贺。”丝茹之玉,在王爷掌心反复磋磨,如沾仙灵,莹亮之至。王爷道:“城中闹得沸沸扬扬,难得韩大人还有此心。”
接着便顺水推舟,讲的是西境王侯多年来种种不是。王爷眼红不假,却别有一番忧虑:齐将军大刀阔斧,削完西境,剩下的三境也不会好过。
韩水道:“朝廷让诸王侯交出兵权,为的是重建阅天营,为的是南征九界,说到底,重在南境。”于是,老王爷想通了,笑道:“大人心意,本王领了,待小皇子降世……”韩水一笑,脑中又晃过那尚方宝剑,只起身正衣袍,徐徐而去。
接连几日,韩水又跑动三四个王府,先稳住局势,再冲城中下手,托林昀给萧煜送了一番话。
事关先皇之死,事关国家大计。萧煜眉间一皱,问道:“真要鱼死网破?皇上想打天下,何必非齐林不可?!”林昀摇扇一笑,劝道:“这不是给大人您逼的么。”萧煜叹了口气。
是日,韩水领着影部及大理寺人马,威风凛凛往殿前一站,汉白玉大道上跪着的王族们哭得更惨了,泪都要流干。韩水看了看冬青,摇摇头,看了看田胥,摇摇头,最后满怀悲悯,对半夏道:“你上。”
半夏倒英勇无畏,高声道:“按云梦律法,伸冤者当于兆尹衙门击鼓鸣冤,无故于宫门嚎啕,扰乱人心者,当立时入狱,无赦。”
为首的西锦王不信邪,原地跪着,死活不挪。无奈,韩水上前安抚道:“诸位当然没有扰乱人心。”众人安静,韩水微微一笑:“诸位只是,逼宫而已。”随即令下,在场者悉数入狱,不服者打。
被押了三天,王侯们胆战心惊,纷纷认错求饶,萧煜赶至宫中求皇帝放人。云冰眼睛一圆:“竟有此事?朕竟浑然不知。”
当即,革去韩水影部职务,命其思过,又杖责半夏三十,拖着血淋淋的人,摆驾大理寺。狱中见诸侯,云冰垂泪道:“影部失礼,朕已重罚,众位都是有功于社稷之臣,定能明事理,顾大局。”萧煜独木难支,就此下了台阶,劝退西锦王,不再闹事。
之后,新军制施行阻力倍减,天下军权尽被云冰收于尚书省,交兵部裁制。
作者有话要说:
韩水最喜欢的一句话:齐林你混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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