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菜车
自韩水被革职之后,齐府那辆香木小马车便一直守在影部门前的长乐街上,阁楼一开轩窗便能瞧见。
头几日,大家伙还看个热闹围个圈,再几日,还无人收拾,市民便开始在马车上摆起摊卖起菜了。
影卫们进进出出,寻常问候的便是——“齐将军那辆菜车呢?”“方才看见,还在街口。”
满朝上下,最不希望韩水官复原职的,不是萧国舅,不是云宗伯,而是齐将军。齐将军满心盘算着,要接韩水大人回府过日子。
又见晴天,他照例来影阁练武场教习武艺,顺便满足一下欺凌弱小的嗜好,韩水一身素衣,在旁观望。苏木亲自去抱来个西瓜,泡在井水里凉。韩水道:“我如今布衣之身,不便行招待之事。”苏木笑了笑:“这瓜,我请齐将军。”
而后闲谈,齐林对天皓使了个眼色:“城西军营收了批新武器,件件惊奇。”那小猴子瞬间活蹦起来,缠着要去看。韩水道:“陛下命我思过,此时走动怕落人口实。”
天皓拉下脸道:“又没叫你去。”韩水面色一阴,果真大的带坏小的。齐林笑道:“难得清闲,就当一起散散心可好?”
“菜车”仍停在原处,一行人骑马而去。及至西营,已是傍晚时分。天皓一头扎进兵器库,东挑西拣,营中将领则陪同齐林、韩水徐徐观阅。
韩水在影部多年,虽不通武功,眼力劲还是有,可看出这批武器确实不同寻常,其锋刃之锐,钢甲之坚,塑形之巧,都是一流。
齐林与那将领谈得仔细,从铁料冶炼到设计图纸,一一剖析,想研究出批量制造之方案。韩水却不经意瞥到刀柄上刻着的九界秦蓁营标志,心下一惊,问道:“怎么会是秦蓁营的武器?”
将领见韩水一身素衣,不识人,并不敢答。齐林随口道:“边境前几日打了几场小仗。”韩水眉间一皱。
若是上过战场的兵器,如何能完好无损,光泽若新?更何况,秦蓁营之于九界,如同阅天营之于云梦,非大战不出动。这就怪了。
夕照,营间野炊,韩水跟在齐林身后,幽幽问了一句:“你要解西境兵权,意欲何为?”齐林眸中灿烂:“无可奉告。”韩水一噎。
放粥,齐林亲自持铁勺,先打好一碗,置于桌上。天皓踮脚去拿,却被扇了下脑瓜子,齐林道:“小子,韩大人拿了没?”天皓摇摇头。齐林道:“那你急什么?”天皓嘿嘿一笑,扭头就跑,齐林道:“回来!把这碗给韩大人端过去。”
看得作陪的几位将领一愣一愣,原来这清秀斯文的白衣公子,竟是当朝第一权臣韩水。
齐林坐在韩水身边,喝着粥,劝道:“青颜,别留影部,跟我回府。”韩水掰着地上青草,沉默不语。齐林宽容笑道:“不是说了么,他是你的孩子,我愿意扶他上位……你不信?”韩水淡淡一笑:“我信。”
他当真动过心,他没理由不信。可他已不是昔年雨花阁里那个怨天尤人的青颜公子。
七月初七,花神献祥瑞,女帝于莲池宫诞下皇子,命之翎。同日,韩水官复原职,为影部总旗。群臣上贺表,一式两份。明面上那份,呈皇宫,私底下那份,呈影部。
韩水这一生,从未有过如此锋芒,可他却始终记着碧树那番话,不曾敢忘。
“贱如枯叶,风起而高,风止而落,纵沾过阳光,染过雨露,又如何逃得过沟渠归宿。”
整整一个月,韩大人一次没入过宫,只专心查案。值此风浪,他要把齐林先前遇刺的那笔账,算得清清楚楚。
八宝楼、煌月坊、南风馆……捋着捋着,韩水眉间一皱:“怎么查的?”冬青立即听出其中意思,坦然回:“照实查。”田胥乐呵道:“天,齐将军这都去的什么地方。”韩水把几张纸往桌前一扔,颓然靠在椅子上,长叹了口气。
当夜,韩水乘着一品马车,去了趟安禄候府。虽事先未有约定,但萧国舅显然并不讶异,泰然迎之。二人不下棋,不饮酒,就坐于池塘边,钓鱼。
韩水抛了两杆子,学不会,自嘲一笑,洒起鱼食来。萧煜也笑道:“齐将军挨的那几下,老夫敢做敢认。就算你不来,老夫也要去找你。”韩水手心一紧,敌意立刻涌上胸膛:“国舅要把话挑明,韩某亦不会客气。”
萧煜似是早就料到,只捋了捋胡子,叹道:“老夫自问是有些霸道,可打心眼里只把你们当小辈,教训教训得了,还真没想让谁死。”韩水道:“说笑了罢。”
萧煜眯了眯眼,一收竹竿,钓了头红鲤鱼上来,温和笑道:“先前老夫所为,是怕冰儿她年纪轻,坐不稳这个皇位。”韩水道:“那现如今,国舅又是何意?”
萧煜道:“现如今皇上决心已定,老夫也无欲再争,只盼云梦早日结束内耗,团结对外。”一拳打在棉花上,韩水心里突然空荡荡,竟有些内疚。
萧煜抓起鱼来,仔细看两眼,终究还是放了生:“老夫这辈子,陪的是方大人,不是你们。你们还年轻,该自去闯荡,自去闯荡……”
自侯府回来,韩水心中五味杂陈,明明走过的路已很漫长,可抬眼一望,前程却更加渺远,似乎永远都寻不到尽头。
桂月,韩水进了一趟宫,见过小皇子,又陪皇上闲谈半晌,夜里方回。却听田胥说,街口那架“菜车”,终于被齐林亲自拉了回去。韩水一怔:“什么时候的事?”田胥道:“就前几日。”
于是,韩水连夜纵马,追到齐府,却见里屋透出人影一双,温柔浪漫。齐林写着奏折,夕雾在旁研磨。韩水怔在原地,半天吐出一句:“齐林,车呢……”
齐林搁下笔,道:“阅天营重建在即,我要去四境督查军务,不日就得用上那车。”韩水道:“也不事先说一声,还以为你……”
齐林轻轻一笑:“今日进宫见过小皇子了?”韩水点了点头,不知如何开口,却听齐林又问:“长得像你还是像我?”夕雾噗嗤笑道:“那当然是像爷了。”韩水如释重负,附和道:“像你,像你……”
夕雾出门去倒茶,飘身过去一阵桂花香,顺手掩上了门。韩水便不自觉低头看自己的衣装,黑漆漆,如一只乌鸦。齐林没看出他这层心思,继续写奏折,顺便问道:“陛下喜欢什么样的行文?”
韩水细细帮着阅看:“陛下只看首句,前边铺陈不用详细,中部分篇叙述……”齐林道:“韩大人懂行。”韩水道:“你可知楚大人的奏折,陛下不看都能批。”夕雾送茶进来,立时便退了出去,一刻不多留。借这封奏折,二人不断挑着毛病,很是温情,直到最后那几字……
韩水双睫一颤:“你要去三年?”齐林道:“男儿,国是家。”
书房,二人熄了烛火,同坐于轩窗之下。韩水的掌心,捧着那枚涔海夜明珠,冰凉清润。齐林望着他,认真道:“答应我,别再让那女人碰你。”韩水苦笑:“将军是觉得我下贱?”齐林道:“堂堂一品大臣,为我不值。”
韩水心里酸楚,又想到即将分别,倍加难受:“带上夕雾罢,好歹他是做细活的人,知道照顾你。”齐林温情一笑:“除了你,我没有过。”
想来是谎,韩水却还是面色一红,往边上挪了挪,而齐林也不做作,扯开衣襟,顺势就吻住了他。厮磨好阵子,两人几近□□,却发现,月色姣好,独少一张床。
齐林尴尬一笑,闭上眼想了想:“咱六年前也不是没在这儿做过。”韩水却道:“你平安归来就好,来日方长。”终归又穿上了衣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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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秋,云翎满月,各国使臣皆来贺喜,宫中添了不少珍奇玩意,喜气洋洋。皇上喜南靖王送的雪雕,喜西锦王送的楚玉,最喜的,是九界那八字国书——凰飞齐天,共举盛世。
使节说,此国书乃九界太子靖轩亲笔所写。楚容参详了许久,确认笔迹无误。云冰便就此悸动了好几个夜,硬是靠罂叶安魂汤才保的神。
又是夜里,御书房,云冰抱着小皇子,亲昵道:“别看你才一个月大,已经是做哥哥的人呢。”金年在旁,偷偷流下眼泪。
楚容禀道:“陛下,臣另行招待了九界使节,此刻已送其回驿馆。”云冰问:“九皇身子还好么?”楚容道:“无恙。”云冰又问:“靖轩呢?”
楚容顿了顿:“靖轩太子纳了正妃,育有两女。”云冰放肆一笑:“让那使臣告诉靖轩,若他当年娶了朕,早就有儿子了。”楚容抬眸:“陛下,国事不可儿戏。”
次日朝会,女帝接见各国使臣,按国礼,谈邦交,早把昨晚那句话忘在九霄云外。短短一年内,平内乱,定人心,她这皇位坐得风生水起,再不畏惧世间浮言。
同月,云冰召见齐林,晋瑜,萧煜,萧达四人,共商重建阅天营之详尽方略,即命,齐林为阅天营主将,晋瑜、萧达为副将,赐虎符,准其往四境督兵三年,萧煜领六部配合。
作者有话要说:
菜车这件事有标志性的,算是两个人第一次阴差阳错。
第22章 祁山
城郊那片彩霜林,丹红似火。凉亭下,齐林、晋瑜等人与亲友送别,齐三指了指远处城郭,一辆椿木马车正匆匆赶来。
头个下车的是天皓,接着是韩水。齐林正说笑,欲上前招呼,却见车帘又一掀,走下一位宫女,抱着个可爱水灵的娃。齐林一怔。众人立时跪地行礼,见过皇长子云翎。
亭下行酒,齐林笑道:“不得不认,看来小皇子还是像你。”韩水笑了笑,谈起正事:“六道州官,影部都打过招呼,你尽管放手去做,要多少银子,户部给支。”
齐林道:“韩大人好手段。”晋瑜听完这句,摇了摇头,自去和娇妻麻缠。
于是,二人耳边尽是涕泪纵横的情话——“就要入冬,边境苦寒,你出门在外,多添件衣,多吃点饭菜,千万别过度劳累,咱家里一切都好,就盼着你平平安安……”
越听越阴森,韩水瞥了那双人儿一眼,不太自然:“带了古银琴,将军想听一曲么?”齐林趁机就抓住了他倒酒的那只手,往前一扯,不放了。韩水皱眉道:“人多。”齐林道:“我想听《红烛女》。”
不巧的是,韩大人情趣高雅,齐将军却就爱听坊间俗歌,越俗越好。齐三拍掌附和道:“这曲子好,那日在怡红院,小姑娘那弹的真是……”他又想了想,简直妙的无法形容:“弹的真是闭月羞花!”
韩水自然不会忘记,当年明月水台,齐林曾听曲而安然入眠,这对琴师而言,等同于奇耻大辱……可他依旧愿意为齐林谱曲弹琴,并不介意对方是否能懂。
韩水平静道:“这曲子写了好多年,既不欢脱,也不悲虐,既不逢迎,也不沽高,记一程人间路,名为《溯水行》。”齐林郑重地点了点头:“齐某……今日起得早,尽量,不打瞌睡。”
曲罢,众人喝彩,多是逢迎,只有夕雾能辨别一二:“大人此曲虽是羽调,听来却颇有气势,妙就妙在,末二句落在商音之上,正了曲风。”
韩水笑了笑:“你比齐将军懂。”随之又附了封书信,让夕雾过西陵道时,问候苏木坊韩毓先生安好。
九州情似海,男儿国是家。齐将军一换戎装,终是纵马扬尘而去。丘坡之上,那道斜影驻留了整日,至黄昏方回。韩水到底没问出那句话。
天凊三年,风调雨顺,五谷丰登,女帝在风雨飘摇中继位,终于还了云梦一个国泰民安。太后萧氏整日把小皇孙抱在慈宁宫,半步也不离。
是日,萧国舅进宫,望着这一老一少,笑道:“翎儿生得当真伶俐。”萧氏道:“就是没个兄弟陪他玩耍。”
女帝到底挑过几个世家公子进宫陪读,可萧氏想要的,是儿孙满堂。萧煜道:“此事,臣与西邕王商量,太后放心。”
萧煜找到云安,问及宗室之事。云安道:“既如此,便按云珊女皇昔时规矩置办,于秦湘楼拔新贵入宫。”
喜夜,女帝举美酒一樽,拥月色于怀,望着三位气质如兰的美男子,柳眉一挑,笑道:“你们是一个一个来,还是一起上?”自然是面面相觑,不知如何应对,中间那个刚把脚抬起来,女帝云袖一挥,惨笑道:“滚!”
三位大家公子领了封号,从此居于宫中兴文院,再没见过圣颜。太后萧氏相劝无用,消息倒传遍了朝野。影阁,韩水在纸上稍稍顿了顿笔:“皇上赐的封号是哪三个字?”冬青道:“玮,璟,瑄。”韩水叹了口气,纵马孤身去了一趟西邕王府。
当年秘史,云安本不欲相告,无奈韩水身份特殊,又曾于梧城救过他的性命,只能张口:“众所周知,冰儿与九界太子靖轩有过婚约,因抗婚不嫁,才被先皇逐至西陵道。在此之前三年,九界秦蓁营将军墨赫率大军进犯,眼看要攻破南池道,却突然退兵,后人称祁山事变。”韩水点了点头。
云安面色渐渐阴沉:“墨赫之所以退兵,是因为方拓私底下允诺他,把先皇唯一嫡公主,也就是冰儿,嫁给他做妾。”韩水一怔:“先皇知道么?”
云安道:“正是先皇,把她骗去墨赫军营……那年她仅十二岁,生了个孩子,孩子只活了七天。”韩水已经不想再听,云安又道:“此事被死死封住,朝野不知,才有了后来靖轩太子千里娶亲之典故。靖轩与冰儿,倒真是龙凤相配,情投意合,可惜她心中已只有江山,没有爱恨。”
过往风云已去,今人相谈再难恤。韩水微微一笑:“王爷苦心,韩某知道了。”回去后,韩水遍寻画师,讨来一张靖轩太子画像,又命雨花阁四处搜罗面相相似之人,得一破户人家之子,名景安。
接连半年,韩水亲自教景安弹曲,又请雨花阁教其六艺。年节前,韩水端一碗落玉汤,私底下递去道:“富贵还是圆满,只能得其一,凭你自己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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