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回生二回熟,加上阁里练就的逢迎功夫,青颜结识各路人物,初有通达之势,再无旁人敢提他昔日出处。
兰香院里,古玩珍宝琳琅满目,比齐府的大堂还要阔气奢华,而素有铁桶之名的阅天营,半年之内竟也挤进无数纨绔子弟。
真叫青颜卖命的,非金银富贵,亦非教养之恩,而是那番做人上人的滋味。低眉顺眼惯了,做梦难料今朝,他明知自己是棋子,却云里虚荣,甘被利用。
年节,皇宫夜宴汇聚群臣,三百酒席排场比天大。各朝臣衣冠整齐,谈吐规矩,连太子云涣都一身朝服,正气儒雅。
戌时,齐林入宫,携着青颜。金门太监高声报:“阅天营赤霄将军齐林,入宴。”而齐林驻足不前,笑了笑道:“这儿还有一人,可是不识?”
小太监清了清嗓子,接着报:“阅天营乐师青颜公子,入宴。”
届时皇帝御驾未至,这一声“入宴”格外刺耳。第一个不能忍的便是南正。南大人正派,铁骨铮铮,连皇帝都敢骂,哪里还认齐林这妹婿。
当众臣之面,他张口便是一番教训,十分凌厉。彭昊圆场,赞青颜之琴技,妙语连珠,而南正不屑道:“淫词艳曲,不堪入耳。”闻言,青颜浑身一颤,忙拽着齐林躲开了是非。
酒过三巡,一派歌舞升平,情景乐融融,皇帝面色红润,笑意盈盈,闲谈道:“齐将军的小乐师,俊美无双,倒是伶俐得很。”一旁的萧皇后掩袖,低声提醒道:“陛下,雨花乱礼,恐国法不容。”皇帝便只好顾着礼数,缄口不提。
见皇后已把意思点到,萧煜满意地拉着吏部林昀对饮。二人皆乃大公主云冰之党羽,关系紧密。萧煜叹息道:“可惜了,若齐将军不能为我所用,则必除之。”林昀一向明断,咥下暖酒淡淡问道:“是公主之意?”
萧煜点了点头,林昀便欠身一礼,道是银州那边自会安排。宴毕,朝臣请辞归府,而酒肉余味仍飘香,馋煞不知多少苦寒人。
享了皇宫美宴,青颜气色都不同以往了。三月里鸣鸾山诗会,他端着架子等碧树请了三次,才披着一身富贵云丝悠悠赴约。
碧树倒还是文雅自然,那双眼里无论看进什么,都依旧如水清澈。这日流觞曲水,文人雅客甚多,青颜飘飘然落座,叹道:“这一段,户部、礼部几位大人频频来请,惹人心烦,还是鸣鸾山里清静幽谧,能避俗世纷扰。”
碧树亲切一笑,道许久不见,要倾心相诉。提起旧事,二人聊到泽霏。泽霏还是老样子,话比冰寒,嘴比蛇毒,既得罪恩客又得罪管司,常挨打。碧树说,有时他挺羡慕泽霏的勇敢和不羁,而青颜却笑他痴傻。
青颜忍不住炫耀,上至皇帝,下至百官,全都“不经意”挂在嘴边。碧树起先也说了几句眼下生活情形,渐渐地却沉默了,只和气地听着。
青颜道:“你怎不言语了,可是身子有恙?”碧树避开,望着溪水叹气良久。青颜悄声道:“不该说这些,你别恼。”
碧树又叹了口气,轻轻为青颜弹去肩上一片碎叶,道:“贱如枯叶,风起而高,风止而落,纵沾过阳光,染过雨露,又如何逃得过沟渠归宿。你我,该知足常乐的。”这番话,青颜权当妒忌,却寒了他整整一生。
子时,夜深人静,中书省却灯火通明。南池道银州一县令,强征赋税打死三口人,引发民变。消息八百里加急,累死六匹流星马,不日便要抵达皇城临安。
方拓手中死死握住南池道送来的鱼传尺素,召来彭昊等一干心腹,欲将事态强行压下。彭昊道:“暴民已成燎原之势,安抚恐难平乱。”
方拓听着手下议论不语。彭昊又道:“只要萧煜不动作,南正不搅局,先镇压了叛乱,再大事化小,皇上他老人家不会过问。”
施墨摇了摇头:“地方要平乱,就得兵府调兵,萧煜必插一手。”彭昊道:“那便绕开,从独立于兵部和地方兵府的阅天营调人。”
方拓扬扬眉毛,轻咳一声,问道:“那个县令,在谁手上调去的?”彭昊额角渗汗,羞愧道:“是林昀,侄儿疏忽了。”施墨道:“当年之仇,青阳公主没忘。”
后院起火,不管谁人所放,都只能自家扑灭。方拓叹了口气道:“赶紧办事去罢。”
彭大人鼓起精神,连夜里四处奔走,上下交代。待万事俱备,他坐着一顶官轿行至渡口茶舍,正要叫小司去传信,不料叶飞已到,且是恭候多时了。
雨花阁的消息,素来比官道上快出一截。叶飞开门见山道:“阅天营两员副将皆已是方家亲信,不知小的还有何事能为大人效劳。”
彭昊道:“派兵遣将,还不得让齐将军点头嘛。”话止一半,见彭昊面色冰寒,叶飞闭上眼,叹了口气,道:“小人这就让凝烟凝雪做计。只是事情办完,可否为青颜公子留条活路?”江水滔滔,彭昊望着过往船只,摇了摇头。
天明,凝烟凝雪脸也没洗,踉踉跄跄扑倒在青颜脚下,哭叫道:“公子救我。”青颜刚醒,睡眼惺忪。凝烟道:“家中无人,爹娘在银州让暴民给抓去了。”
青颜不知二人底细,思来想去总觉事有蹊跷,复问:“去年随爷南巡,见各道设有兵府,主平乱之职。出了这事,他们不管?”
二侍童说不清道理,只以泪洗面,悲恸欲绝。凝烟瞧了瞧主子颜色,哭道:“公子不能搭救,我们只好去求碧树公子了。”如是,不能不救,青颜一口答应。
银州腥风血雨,到了临安的朝堂之上,成了一星半点的小骚乱。萧煜装傻,南正不知,皇帝信八方太平,朝臣不敢不信。是故,齐林不以为意,私自准了那两员副将带兵平乱之请,对青颜道:“颜儿放心,爷绝不让你受半点委屈。”
军马开到银州,昏天黑地一片杀戮,血流成河。官府义正言辞,说是平反,对一切熟视无睹。安南军晋瑜大怒,质问阅天营两位副将道:“朝廷未下军令,尔等竟这般放肆?”副将回道:“剿杀乱党,何须多言。”晋瑜道:“银州苛政,实是官逼民反,不可不察!”不想那副将却置若罔闻,涂炭不止。
晋瑜不忍,带着两把锄头行千里路,进了临安城。齐林设宴接待,却当场被那沾满鲜血的锄头噎住了胃口。晋瑜道:“将军睁开眼看看罢,这就是‘暴民’所持之军械。”齐林一惊,皱眉问道:“银州之民,为何要反?”晋瑜倒也不急了,坐下来把故事又讲了一遍,齐林丝毫笑不出来。
却不知,晋瑜进城的消息早已传至方府。方大人请齐将军次日城郊凉亭相见,道是有一坛十年好酒,静待良人。
阴雨绵绵,肮脏天气,齐林纵马赴约,见师父江桐也一并立于亭下,心中泥泞。侍者煮酒,方拓道:“银州之事,非有意相瞒,老夫亦有苦衷……”然苦衷种种,齐林一字没听进,冷冷回道:“此罪滔天,恕齐某不能相容。”
方拓不惊,笑道:“如是说,则将军亦卷入其中,罪责难逃。”话说开了,江桐面色不好看,也劝道:“权当为了齐家百年功名,慎行呐。”
齐林道:“无功之臣,不耻于名。”江桐道:“你能做上赤霄将军,全靠方大人提拔……”方拓咳了咳,摆手止住这话:“罢了,不提当初。齐将军,这事捅上去,皇上第一个追究的绝不是银州官员之疏,而是你擅用军权之罪。”
齐林不惧威胁,正色道:“有罪当认罪,仰不愧天。齐某今夜便会拟好折子,明日上奏,请二位自重。”语罢,甩袖便走,江桐欲拦,被方拓一个眼神拦下。
望着一骑绝尘而去,方拓自饮佳酿,叹道:“终了,还是喂不熟他齐家人,可惜了。”江桐道:“若真在御前挑明真相,大人不急?”方拓道:“古往今来,哪个皇帝愿意光明正大地承认是自己逼反了百姓?叛乱就是叛乱,刁民就是刁民,他齐林为刁民说话,死路一条。”
齐林上奏澄明银州血案之真相,领罪自辞赤霄将军之位。然折子在中书省淹了三月,抵达天听之时,银州早就换了模样。皇帝训斥方拓几句,真正忌惮的还是齐家拥军自重。
风波止,青阳一党仍有不甘。林昀素扇轻摇,劝道:“皇上他老人家心里都记着,方大人要是再多做几回,神仙也救不了。”
月色镀银雨,庭院里朦胧梦幻,青颜公子一袭青衫,面色惨白如洗。齐林在石桌旁摆上酒,并不顾那绵绵晚春雨,独自喝了一会儿,道:“来,颜儿也喝两杯。”青颜不敢动。齐林道:“杀你容易,犯不着酒里下毒。”这话,辣得青颜淌下泪来,半点不想辩解。
齐林饮下第一杯酒,黯然道:“明月水台第一回 见公子,便知是段孽缘。然齐某想了三月,夜夜不得安眠,终还是把你接出了雨花阁。”
第二杯酒,齐林接着道:“明知你图的是富贵虚荣,可齐某爱便爱了,不分青红。”
第三杯酒,雨落眼角,齐林不欲擦抹,眨了眨眼,道:“公子曾戏问府上门匾所提何字,今日告诉你,那是人间正道。”
青颜哪里懂什么正道,他怔怔地杵在原地,忆着这些年混账行径,泪也干了:“奴知错了,奴从未想害过爷……”齐三拿来一包粗布袋,递给青颜。
齐林道:“走罢。”青颜失神问道:“爷当真赶颜儿走?”齐三撇了撇嘴:“哪儿那么多废话,公子请。”
满院子金银财宝,青颜匆匆一顾,喃喃道:“昔日出阁,颜儿带了五只红木箱……”齐林冷笑一声,拂袖离去。齐三道:“公子呐,保命要紧,可别再惦记财宝了。”原来凝烟凝雪二人早没了踪影,青颜茕然一身,咬了咬牙踏出齐府,欲回雨花阁。
至渡口,众人给船家交钱引渡。青颜跋扈地洒下一两银子道:“挤死人了,本公子自己包船过江。”船工打量他一眼,指着不远处的江面道:“那乌篷船乃为贵人所备。”
灰头土脸的青颜笑了,徐徐登上船,哼起小曲。哪知行至江心,两位船夫突然扔掉船蒿,摘下斗笠,前后朝青颜逼来。青颜一激灵,惊问:“你们作甚?”船夫不答话,青颜立刻窜起来跳到船头,望了望彼岸飘渺的雨花阁,深吸口气,跃入江中。
作者有话要说:
齐林比青颜大三岁。
六载别离——韩水
第5章 韩水
都说青颜公子投了锦江,命丧黄泉了,可他自个儿却不想死。睡三天,睁开眼,看到小窗外阳光明媚,青颜掐自己一把,还疼。
原来是碧树求叶管司到江中捞人,这才救下他一条命。碧树道:“这草屋不可久待,养好了身子,尽早逃离皇城。”青颜心头一热,红了眼眶,哽咽道:“该如何谢你才是。”碧树温婉笑道:“要谢,你得谢叶管司。他可是瞒了彭大人,冒险才救的你。”
环顾四周,青颜没寻见叶飞踪迹,叹了口气:“昔日不识好歹,待死过一回方知分寸。若有来生……”碧树忙拦下话来,从怀里掏出一封信笺:“别死死生生的。这是去荇州的路引,到了先安顿,往后再联系。荇州乃青阳公主封地,方拓追不到,十足安全。”
青颜收下救命稻草,心中五味杂陈。他光顾着跑,光顾着恼,却不知自己早被齐林惯得分不清东西南北,是非曲直。如今齐府再回不去,白白地对月思人,却只有风在倾听。
命之悲哀不因卑贱,人若自由何须富贵。这一去,不分是非对错,青颜给自个儿立了两条规矩。其一,好活不赖他人,其二,宁死不做棋子。
风餐露宿强撑到冀中地界,还是没躲过囊中见底的这日。青颜不知西陵道还有多远,只是腹中空空如也,再也走不动。人瘦了,皮肤糙了,原先细嫩的一双脚上血泡连连,可青颜从未哭过。
他的泪是戏,召之即来挥之即去,而他的心,不甘服输,坚韧得很。
城中张贴榜示招募劳力,搬三十袋粮换一枚铜钱一碗粥,青颜挨着人群站了许久,终于怯生生走上前揽活。他已十七岁,无法再去押柳之所卖相,何况又还要赶路,落不得脚。
管事的府吏眼也没抬,叫他先记个名,再去取粮。青颜低头看了看自己,一身破衣烂衫,和那帮浑身汗臭的劳工并无二致,可却怎么也鼓不起勇气扛粮袋。
至中午,粥场开锅,青颜对那掌勺的挤眉弄眼道:“先给一碗,吃饱了才能……”可谁也没听见,后面的一把推搡开他,骂道:“这儿没吃白饭的,滚。”
之后,青颜只好灰头土脸地蹲在墙角发愣。掌勺见了心软,打碗残粥递到他面前,问道:“手脚健全,为何不肯干活?”青颜道:“粮袋足足二尺高,我扛不动。”掌勺笑了:“嚯,试试嘛。”
于是,青颜抱着赴死之心,俯下身,闭上眼,双手抓住粮袋,一扛……原来,东西并不重,不仅扛起了一个,似还能再扛一个。初尝劳苦之滋味,青颜却喜极而泣,对着目瞪口呆的掌勺连磕了三个响头。
苦干半月有余,青颜攒足了上路的盘缠。他辞过府吏,谢过掌勺,攥着荇州路引投西陵道而去。如此,每过二三座城,便停下来揽一阵活计,待挣了钱再上路。路长了,青颜结识不少落魄旅伴,其中有个商人叫陈力,自诩见多识广。
一日,刚给主家搬完木料,众人皆在树下上纳凉,陈力侃起皇城临安,眉飞色舞:“天子脚下,何其繁华,高阁豪宅不计其数。想那八宝酒楼王老板知是我陈力来了,特意盛宴款待……”
确实,有个八宝酒楼,不过老板不姓王,姓彭,是彭昊的亲戚。青颜静静听着,也不点破,仿佛昔日的纸醉金迷只是虚梦一场。
有人嘲讽道:“既然如此能耐,为何流落至此?”陈力却突然蔫了,目中空洞,不再诳语连篇,仿佛丢了魂。待天黑散伙,陈力还呆坐在树下,挖着树皮,指尖皆是鲜血。青颜不明其故,上前劝慰,竟惹得陈力哇一声,嚎啕大哭起来。旁人道:“你别理他,一会儿就好。”
百重山峦千里路,吃尽人间苦。青颜走了整整三月,终至荇州。入城之民流,如滔滔江水绵延不绝,青颜瞪大了眼,问是何故。守城门吏抓过他皱巴巴的路引看了一眼,答道:“西陵道民生安乐,富可敌国,天下之人谁不想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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