吕祉问道:“王点检,那依你之见,田太尉到底是怎么死的?”
“乃是睡梦之中窒息而死。”
“好好的为什么会窒息而死?”
“想是酒醉之后,呕吐物堵塞了气道,因而窒息。”
吕祉心中一块大石落地,他情知田师中之死绝非这么简单的事情,但既然有王仲明以名医之身份做担保,田师中自然死亡的结论就没这么好推翻了。这是一个众人皆大欢喜的结果,除了张俊。
一般人面临这样的境地,多数会颓唐丧气。但张俊却上前一步,直接扼住了王仲明的喉咙。王仲明猝不及防,吃张俊拿住要害,脸当时涨得通红。
张俊这是在吕祉眼皮子底下行凶,是可忍孰不可忍,暴喝一声道:“张宣抚这是打算杀人灭口吗?”
张俊这才松开手。王仲明赶忙退后几步,不住咳嗽。
张俊哈哈一笑:“吕宣抚严重了,某不过是给王点检示范一番窒息而死的法子罢了。”
王仲明怒道:“下官验尸之时宣抚一直在旁观,田太尉身上可曾见到一处伤痕吗?若如宣抚适才所为,尸身颈部必有扼痕,且喉咙红肿口不能闭!”
张俊冷笑一声,扬长而去。
吕祉叹了一口气,张俊真是既横又狠,浑身上下都自带着一股泼皮的劲头。料想张俊是自重身份,直接去找张都督分说了。吕祉只好安慰了王仲明几句,再让刘子羽赶紧补写上结论,又让王仲明先签了自己的名字。做完这些手续后,吕祉和刘子羽也忙赶去张浚下榻之处。
刚一进门,吕祉就听见张俊在慷慨陈词。
“田太尉好端端的一个人,七尺高的胖大汉子,从来不曾有什么疾病。忽然之间就没了,这样的事情难道不可疑吗!那个王仲明技艺不精,检不出□□也就罢了,竟然大放厥词!胡编乱造什么田太尉酒醉呕吐,活生生地噎死了自己。就算是一岁的小孩子,被噎了东西,也知道啼哭喊叫。田师中堂堂都统制,门外就有数人站岗值班,难道不知道喊叫吗!简直是荒唐之至!”
张俊说着,还不解恨,用手一扫条案上的茶盏掉到了地上,立刻摔得粉碎。
“张相公,田太尉为国操劳,多有战功,建炎年间更曾在明州救驾。比起那些个只会嘴上说恢复中原大话的文人来,可以说是功勋卓著。岂能这样不明不白的被定个病亡,客死异乡?张相公,既然都督天下军马,一定要秉公执法,不能有亲疏之分。还田太尉一个公道,还天下人一个公道,咱大宋朝千万不能再出一个田正甫(曲端字正甫)了。”
张俊话说得无比嚣张,连曲端都被他拿出做比喻了。这曲端原是西军大将,因跋扈被张浚处死。虽然此人该死,但张都督所为的确不合律法,颇为时人所诟病,至于后来张浚更因此被明人目为擅杀大将的始作俑者。秦桧矫诏杀岳飞一事也追根溯源怪罪到了张都督身上。但像张俊这般明目张胆地当面辱骂,却也堪称独一份了。这弦外之音竟然是把张大都督也牵扯进了田师中之死。
吕祉不由放声冷笑。
张浚的脸色也瞬间紫胀。本待发作,念到自己权势鼎盛之时,也奈何不了这位三镇节度使,目今权势岌岌可危,只有暂且忍耐一时,于是道:“当职倒不晓得,我朝又有哪位名将是姓田字正甫的。张宣抚既然请当职秉公执法,还田太尉一个公道。当职也请张宣抚就事论事,认真翻起旧账来,怕是张宣抚的面子也不好看。”
张浚不阴不阳的几句算是既应付了张铁脸,自己也不曾丢了面子。吕祉却不禁大失所望。对张俊这样的恶狗,只要略一示弱,他便能扑上来狠咬一口。所以那些讨饭的都要拎一根棒子,不管会不会武功,气势上不能输了。
果然,张俊立即道:“张相公人痛快说得也痛快。某请张相公即刻拿人。凡是昨晚宴会上打杂的仆役或者是做饭的伙夫,只要跟宴请相关之人,请相公立即抓捕讯问,晚了恐怕真凶趁机溜走。到时候,后悔也来不及了。”
吕祉再也忍不住,不待张浚询问,上前一步怒道:“张宣抚这是要做什么?”
张俊立起鹰目打量吕祉一眼,笑道:“自然是捉拿下毒之人,替田太尉报仇雪恨。”
张浚问道:“哦?这样说来,田太尉当真是被毒死的?”
吕祉将验尸的记录递给张浚,质问道:“张宣抚既然言之凿凿,敢问是何人下毒?又是用得何种□□?如何大厅聚饮,单单只有田太尉一人中毒而亡?又如何这□□在验尸之时验不出来呢?张宣抚回答了这些问题,再海捕抓人不迟。否则,我大宋不是再出一个田正甫了,怕是要出成千上百个刘正甫、王正甫、张正甫了。”
吕祉张俊斗口,又牵扯上了张大都督。张浚也是哭笑不得,他将尸检公文匆匆翻了一遍,也问道:“伯英,先不要着急,公文上的确写的是未见□□。不是当职要拦着你海捕人犯,确实于理无据呀。”
张俊早就想好了说辞:“张相公说的某也曾考虑过。但只一条,即使王仲明检验不出毒物,但不能就此断论,田太尉就没有中毒。张相公也知道,银簪验毒一道并不可信。诸如断肠草之类的□□,某看是验不出来的。”说道此处,张俊顿了一顿,冷笑问道,“吕宣抚以为某讲得是不是很有道理?”
平心而论,张俊说得不错。吕祉想了一想道:“张宣抚莫非打算将田太尉开肠破肚一验中毒还是未曾中毒吗?这倒也算是一策。”吕祉记得,他上辈子闲极无聊偶然听到回《水浒传》,宋江最爱做的就是这等勾当。
“嘿嘿,吕宣抚毕竟是书生,为人处世还是书生本色,何必如此麻烦!何况,田太尉双亲不幸晚年丧子,验尸已经是不该了。若是再……,某不忍言说,也没法对田太尉家人交待。”
这张俊果然是倒打一耙,验尸原是张俊主动提出,这会儿却用田师中双亲来指责不该验尸。吕祉道:“既然如此,不如便依王点检所断,让田太尉尽快入土为安,两全其美,不知张宣抚以为如何?”
张俊依旧摇头,牙缝中挤出几个字:“某有一个更妙的法子。”
“哦?”
“夹帮(夹棍)之下,何求不得!”
吕祉望着张俊扭曲的面庞,心里涌起一股寒意。本以为张俊此人不过是在权力斗争之中,对挡着路的人特别狠辣,不想他对平民百姓更是毫无怜惜之意。夹帮之下,岂止是何求不得,更是冤魂累累。张俊是铁了心要兴大狱,却不管他一个三镇节度使是否有这个权力。难怪历史上他会毫无忌惮地刑讯张宪。张宪在押解诏狱之前,已经被打得半死了。张俊如此咄咄逼人,倒也让吕祉下定了决心,不过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张宣抚适才仅仅说到要拘捕淮西军中的效用与仆从衙役之流,依我看,说得少了。这夹帮的对象,原也不只这些下人。”吕祉慢吞吞开腔道。
“吕宣抚快给某细说说。”张俊得意洋洋。
“下人们固然可以下毒,但却并不方便,宴会之上诸人机会更多。我适才算了算。这宴席上的人也不过张相公、你我与韩、岳、吴这几大宣抚使,以及王太尉德、刘太尉锜而已。席间,曾经给田太尉敬酒的,计有吴宣抚手下的胜胜与丽丽两人,有岳宣抚,有韩宣抚,还有刘锜和王德。刘锜和王德给田太尉敬酒,却是奉了我的差遣。所以这样算下来,是吴、岳、韩三位宣抚以及下官都被牵涉在内。这些人虽然皆是我大宋的栋梁之才,但按照张宣抚的说法,却也不能保证就不会暗害田太尉了。”
张俊略愣了一愣,没想到吕祉真敢做鱼死网破之举。
吕祉摆手,示意张俊先听他把话讲完。“张宣抚先不要慌张,我还有话要说。然而我刚刚算的这些人也还不够。张宣抚不要忘记,酒宴之后,你曾与田太尉独自对饮。若说谁下毒最容易得手,我看,就非张宣抚莫属了。张宣抚于田太尉有上司之义,又有家人之情,若说下毒,田太尉绝不会防备的。张宣抚你看,这一双茶杯尚在我的手里。”
吕祉说着,袖中拿出一对白瓷杯,在张俊眼前一晃而过,又收入袖中。
张俊恼羞成怒,去抢茶杯。吕祉闪身避开。两人彻底不顾体统,在张都督小厅之内动起了手脚。
吕祉边躲闪边道:“根据十五所供,昨晚,宣抚一反常态,不饮酒而饮茶。那团茶饮用时有细沫,本身又有杂质,若是在茶中下毒,可谓难以察觉。今天早晨,张宣抚又赶在我到来之前,命人洗扫布置,将茶水倒掉。这样一来便连物证也一并地销毁了。张宣抚手段实在是高明。下官佩服佩服。”
“住口,姓吕的,你这是在诬蔑朝廷命官,某与田太尉亲如父子,为何要加害于他?不怕某参你一本吗?”张俊总也抓不住吕祉,气得脸色通红步履虚浮,大口喘息不已,“到时候你锒铛入狱,可没人给你送饭喂水。”
“张宣抚尽管参我,我正要以风闻参张宣抚越权营私,打算以莫须有之事草菅人命,行报复之实,将吴宣抚、岳宣抚、韩宣抚与下官一同入罪,希图害死众人以独掌天下兵权。张宣抚害死田太尉,恐怕正是为此。”
吕祉顺着张俊的思路,将一干宣抚使全拉入了嫌疑之地,再把这结果反扣回张俊身上。在他口中,张俊成了十足十恶不赦的罪人。张俊如何肯咽下这口气,大叫一声,扑向吕祉。吕祉不想与张俊发生肢体冲突,脚步一滑躲了过去。张俊一下扑空,倒在了地上,呵呵有声。
吕祉飞快地闪过一个念头,这人莫非要死了吗?
第152章 五年平金(83)
张俊倒在地上,先还叫嚷了一声,随之手脚轻微抽搐,却不再发出声音。吕祉离张俊最近,却不肯上前探看,只是向坐上的张大都督道一声:“张相公明鉴,下官适才并未与张宣抚有半分接触。张宣抚倒地,想是突发急病的缘故。”
张浚已经从座上走了下来,急道:“安老,这时候还讲这些虚礼做什么?赶快救人要紧。”
“事关下官清誉,岂是虚礼?相公适才也见到了,张宣抚是如何要以意欲二字定人罪名的。下官不敢不有防人之心。”吕祉的口气也是很不客气。张俊若是挺不过去就此死了,倒是皆大欢喜。
张浚无奈叹气道:“我看得明白,安老的确未曾碰过张宣抚分毫。”
“张相公是愿意为下官作证了?”
“赶快救人。”张俊重复了一遍命令,“再耽搁时间,你我都脱不了干系。”
吕祉这回无从推脱,叫胥吏立即传王仲明过来诊治。口中却道:“王点检适才险些丧命,也不知现在还能否行医。”
张浚气道:“王仲明只要还有一口气在,爬也要爬过来诊治。哎,安老,朝堂之上,恩怨难免,为大臣者需得有度量才是。”
这话从张浚口中说出来,多少有些滑稽,论起气量最狭,怕是没人敢在张都督面前抢第一的。
吕祉微笑一下,并不反驳,仔细观察躺倒在地的张俊。
张俊此时手脚已经停止抽动,呼吸虽然粗重,但是并无急促的迹象,显然性命无虞。吕祉略为失望,这就是好人不长命,祸害遗千年。他退后一步,也不搬动张俊,袖手旁观。张浚虽然急得跺脚,却也不敢翻动张铁脸,怕再出意外。幸好王仲明所在距离不远,等不多时,两人便听见了匆忙的脚步声。
王仲明当真是医者仁心,不计较宿怨,先跪在地上,托住张俊的头,将其小心翻了个身。但见张俊口角歪斜,一道亮晶晶的口水垂在下颌上,眼睛微微眨动,已经恢复了知觉。王仲明立即道:“张宣抚能够说话吗?”
张俊无力地眨了下眼睛。
“能够举手吗?”
依旧是无力眨眼。
王仲明当即道:“张宣抚这是小中风之症。不过宣抚不用担心,等我那徒弟把药箱背来,下官就可替宣抚用银针通脉。”
“好端端地怎么会中风呢?”张浚见张铁脸不是中毒,且性命无碍,总算是放下一颗心。
“这就不好说了。大概时气所感,或者急怒攻心,都会诱发中风之症。所幸者,张宣抚的症状并不是最重的,下官尽力救治下,当可好转。”
吕祉听到急怒攻心四字,赶忙看一眼张俊。张俊虽然口不能言,但那目光甚是寒冷。吕祉就知道,张俊是又把这次中风的账算在了自己头上。他苦笑道:“王点检,不要说些大话,若是好转不了,仔细有人找你的麻烦。”
王仲明一凛,不再说话。
正在此时,琴娘把药箱子送过来了。琴娘经过吕祉身边之时,深深地看了一眼吕祉,却不说话。吕祉浓眉微皱,暗道王仲明到底又把琴娘牵扯上了,真是乱上加乱。
王仲明也是有不得已之处。他要施针的话,其他弟子却都没有琴娘精通经络,可以帮上大忙。王仲明接过琴娘的药箱,先拈出一颗红色的丹药,让琴娘研磨成粉,兌在水里给张俊吞服。他自己则取出银针消毒。
果然,张俊一见琴娘,眼神都乱了。用力之下,头部竟然恢复了知觉,遂摇头不已。
“这是治病的良药,张宣抚不可不吃。”吕祉冷冷道。
吕祉这样一说,张俊挣扎地越发厉害了。琴娘不得已,捏着张俊鼻子,硬灌了下去。这丹药是王仲明的不传之秘,果然有奇效。一剂下去,张俊的涎水不再流了,舌头也可以转动了。张俊发出几个模糊的字音,不知是谩骂还是感谢。
这时,王仲明已经做好了准备,拿住张俊手腕,找着手少阳经一路扎了下去。琴娘则帮着王仲明定穴,两人配合密切,不一时几条大经脉俱已扎完。张俊的右半边肢体虽然依旧僵硬,但已经可以做轻微运动,左半边肢体则已经无碍。
吕祉见张俊不但性命保住了,还很有可能痊愈。轻叹一声,心中郁闷,信步走出了小厅。
等出了厅门,这才发现,韩、岳诸人又已经等在门外了。再一细瞧,王德竟然也远远地站在树荫之下。
吕祉拱手道:“诸位宣抚相公,都聚在这里是做什么?”
岳飞上前一步,小心道:“听闻张宣抚略有不适,前来问候。”
这三人打从来到庐州城,经历的事情尽都是前所未闻的,算是大开了眼界。
吕祉大声道:“张宣抚无碍。诸位相公,难道不知道这里是嫌疑之地吗?还不快快回去。”他这话倒不是说给岳飞听,而是教训王德的。
王德远远地站着,也不知道是否听懂了,呆立不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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