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见着太阳有半个沉入了远山,暮色苍茫,妖尊浑浑噩噩地在林间踯躅,两眼不敢多做瞬眨,心头只盼下一刻小朗会倏然降至眼前,打趣他,取笑他,若无其事地告诉他,因为他不肯唤声“夫君”,这才会有意令他焦灼,好教他得知,原来他心中竟是早已放不下那只小凤凰了。
然而直到天黑,小朗仍然连影子都没有,妖尊正绝望到不知如何是好,忽又听见一阵熟悉的吼叫声,又是那巨兽姑娘现身了。
妖尊郁郁寡欢,不欲多管闲事,本打算避开,谁料,那巨兽的叫声却由愤怒而惊惧,到最后几乎近似惨叫。
同日内连逢两回女子遇险,妖尊到底是妖,他做不到厚此薄彼地见死不救,一咬牙,悄无声息地便顺着声源处潜去。
月上西天,柔光似水。
这份清晖之下,林中一幕却血腥残忍,那巨兽倒在地上,不住打滚,嘴里呜咽哀嚎,不绝于耳,在她身侧不远处,掉落着她的两个蒲扇式的大掌。
有人已生生将她的两掌砍断。
罪魁祸首提着滴血的利剑,狞笑着,提脚跺向巨兽的胸膛,巨兽痛嚎,目中霎时滚出两行热泪来。
藏身于密林草丛中的妖尊忍无可忍,掌中长1枪奋力一掷,枪头带焰,呼啸着扎向那行凶者。
此人闻声抬头,爆喝中举剑格挡,弹开妖尊的长1枪,也被逼退两步,咬牙切齿地站定,一道雷
咒直劈向妖尊的藏身之处。
妖尊早有防备,闪身避开,心中却不由苦笑,小朗丢了,雪上加霜的是,自己还去主动招惹了个降魔除妖的老和尚。
第十八章
那老和尚白眉若雪,眼大如牛,悬鼻海口,五官虽谓端正,却满面狰狞之色,忝无半分佛门子弟的慈悲,他一晃手中利剑,脚踩那巨兽的身躯,阴恻恻地笑道:“今夜是妖邪横行时刻么?这一会功夫,就遇了三只妖,恰好血祭贫僧这口宝剑!”
话音落,他倒提利剑,剑峰迅如闪电,直插入巨兽的胸口,巨兽撕心裂肺地哀嚎起来,那老和尚恍若未闻,拔剑再刺,接二连三,血溅四起,直至那巨兽无法出声,只剩下重重的喘气,“她”紧闭双目,已不再有泪水流出。
妖尊躲在密林中看得心如刀割,明知此时出面讨不了好去,到底忍无可忍,大喝一声:“住手!”,同时以妖力驱动长1枪,戳向老和尚面门。
老和尚暴叱声“来得好!”,身形略退,利剑飞回,对着妖尊那气势汹汹的枪头狠力一削,两刃相接,登时炸出串串火花。
妖尊趁隙欺身而进,拽住巨兽的两腋,往后一抛,同时用上妖法和巧力,让“她”脱离这凶险之处。
刚重新站定,就听那老和尚喝声“破”,妖尊就见自己那凌空的长1枪困于数道剑光之内,转眼便被截作数段,落于地上,尽化灰烬。
“妖孽,看你尚有什么本事!”老和尚桀然一笑,露出森森白牙。
这枪是妖尊以内丹聚气修炼而成,如今被这秃驴毁得如此彻底,妖尊暗自痛心,不过他却也发觉,这老和尚厉害归厉害,却仍是凡夫俗子的肉身,只消应付小心,尽管并无胜算,脱身倒是不难。
当下他冷静下来,向老和尚冷冷一笑道:“你开口‘妖物’闭口‘妖孽’,自个这般嗜血好杀,就不怕所作所为,玷污了佛门的无垢?”
老和尚嘿然不语,双手一负,利剑飞起,在他身前一分作五,剑尖对准妖尊,蓄势待发。
“你这般伶牙俐齿,山人倒是要看看,到底真身是什么妖物。”
将自己防备地滴水不漏后,老和尚方从僧袍袖中取出一面巴掌大小的铜镜,往上一抛,铜镜中投出道寒光,笼住妖尊。
妖尊冷笑,认得这是仙器照妖镜,他妖力深厚,自不会为其所伤,更不在乎为人窥破真身,只一瞬不瞬地凝注着老和尚的一举一动,唯等他稍事松懈,便趁机逃遁。
不想这机会居然来得轻而易举,那老和尚倏尔面露疑惑之色,似发问又似喃喃自语道:“你不是妖物?你是什么东西?”
贯穿他身上的杀气骤减,虎视眈眈的剑尖也略略垂下,妖尊见机不可失,猛然拔高,从旁蹿过老和尚,反身欲用妖力所化的金针将那敌僧暂定在原地。
然还未出手,妖尊眼角忽瞟见一物,大惊之下,生生顿住了所有的动作。
原来老和尚背后,负有一包袱,包袱外面,竟然用“捆妖绳”倒挂着一只……灰扑扑的雏鸟。
妖尊深疑有诈,再定睛细看,不禁肝胆俱裂,怒从心起,那被绑着两条细腿悬于包袱外的小鸟儿,正是他苦寻至日落而不见影踪的小朗!
如今小朗毫无生气,一动不动,全然似猎人狩猎归来的死物,妖尊长啸一声,强行催动内丹,重新幻化出两杆枪来,一枪正面刺,一枪由上而下扎,老和尚转身飞袖,剑群如雨,霎时间只听得兵刃在空中不绝于耳的碰撞声。
白光成团,混战中,妖尊觑见老和尚全神贯注于当下战局,便暗暗从地上招来一不大的石块,握于掌中,同时操纵双枪,交叉成守势,且战且退。
老和尚见状大喜,他虽惑于妖尊身上诡异的混沌之气,但显而易见,这不知何方神圣的货是有心与他搏杀个你死我活,苦战得对方退却,顿时不作它想,摘下念珠串,口念佛号,便要将妖尊斩杀于剑下。
不意妖尊就等这一刻,攻势一发,自身守备便余力不足,破绽顿生。
妖尊将双枪横扫,尽数弹开群剑,手中扣着的石头电光火石间朝老和尚的面门一投,石头呼呼生风,旋转而去。
老和尚本当妖尊已然力竭,立时大惊,只当是妖尊另有神器傍身,闪避已是不及,千钧一发间拼出全身气力,再化出一剑,从长袖中飞出,迎战石块。
与两枪缠斗的群剑攻势顿时缓了缓,妖尊即刻令其中一杆枪降下,绕至老和尚身后,轻轻巧巧地一挑,便将老和尚的包袱,连带着包袱外垂吊的雏鸟一并挑上枪尖。
妖尊见目的已达,不愿恋战,把犹在迎战的长1枪一收,诸剑失了目标,在空中停滞,须臾齐齐向妖尊追来。
妖尊并无惧色,身形连闪,眨眼便到老和尚身侧,老和尚伸手来抓,妖尊弯指成爪,准确无误地把老和尚手中的佛珠划断,一击得手,飞速后退。
老和尚勃然大怒,顺手便朝撤离的妖尊掷出数个散落的佛珠。
那佛珠与妖尊的身影同时消失在密林深处,老和尚默念收剑诀,伫立原地,白眉紧锁,思忖道:这物明明身上带着强盛的妖气,尤其战斗时节,根本是只修为不低的妖物——
却为何照妖镜非但照不出他的真身,反而被一股不同寻常的仙气给震慑地丧失了功能?
仙妖同形?
这种事怎么可能发生?就如正邪黑白,截然分明。
老和尚转而琢磨起妖尊那冒险之举的目的来,难不成那奇异妖物与他在林中顺手收服的雏鸟小妖有什么关系?
尽管分辨不出那究竟是什么妖鸟的雏仔,但那只小鸟,毫无疑问是个妖,必须斩草除根的妖。
老和尚吐纳一番,越想越是不甘心,重拾起佛珠,再成一串,挂于胸前,疾步向妖尊消失的方向追踪而去。
再说妖尊成功将小朗救出,一心远离危险,未料两颗佛珠如火石骤至,他疾闪开一颗,却被另一颗砸中左肩,顿时痛入骨髓。
然他不敢慢了速度,咬牙紧抱着包袱及其上不知是死是活的小朗,他不敢妄动妖力,生怕老和尚察觉追来,只靠两腿,狂奔飞驰,冲到半山腰处,搜寻到他安置那巨兽的地方,方才停下。
他小心翼翼将小朗放在掌心,跪地俯身察看,见小灰鸟的胸脯犹在微弱地一起一伏,暂时松了口气。
再上下里外地检查,并不见外伤,但小朗的仙气却几乎全然消失,妖尊不由又提心吊胆起来,摸了摸小鸟头,仍不见他反应。
他正寻思办法,忽听脚下一声弱如蚊蚋的呻1吟,这才想起那身负重伤的巨兽,忙转向“她”,触目之下,暗自绝望,这巨兽气息奄奄,不但外伤致命,伤口还被“除妖粉”所玷,血肉模糊,溃烂至骨,妖气已若游丝,纵是臻至化境的万年妖魔,也难将“她”救回。
那巨兽显也知晓自己的命运,“她”眼巴巴望着妖尊,断断续续向他道:“求……求你,到柳林村……找……找……”
“找卓小姐吗?”妖尊不忍“她”垂死挣扎,忙抢了问道。
巨兽已经连点头的气力都没有了,只是连连眨动眼皮,眼中滚出两行浑浊的泪水,缓缓阖上。
妖尊怔然片刻,虽不愿让这同类曝尸荒野,但又怕耽搁时间久了,老和尚追踪而来,他倒不是畏战,就怕到时难护小朗的周全。
权衡之下,妖尊还是狠一狠心,收起抢来的包袱,把小朗轻轻放入胸前衣襟处,转身大步离去。
待妖尊匆匆赶到柳林村,天色已然全黑,除几粒星光遥映着人间,村中漆黑一片,并无亮着光的人家。
妖尊绕了村子近一圈,不见村中有任何可供留宿的客栈,一时怅然,忽感到胸前微微耸动,不禁喜形于色,探手进去,将小灰毛球松松地拢出来。
小朗半开了眼,眼神迷茫,也不知到底有没有认出妖尊,惨兮兮地抬头,“叽”了一声,又垂下头去,蹬了蹬两条小腿。
“小朗?小朗?”妖尊看他这般虚弱无力的模样,心如刀割,低低地唤着。
“叽……”
眼是闭著,整个小鸟身不住地发着颤,小朗说的却是“好困”。
妖尊从小朗身上仍是感觉不到半点仙气,他愈发觉得不对劲起来,非但没有仙气,竟是隐隐有些淡淡的妖气。
这是怎么回事?
生怕自己弄错的妖尊寻得村中一大树下,端坐后捧着小朗,凝神静气,然而不管他怎么努力,小朗身上,却始终没有丝毫的仙气回复迹象。
倒是小朗的身子不再颤抖了,他在妖尊的掌心里翻了个身,呈肚皮朝上的姿态,两腿自然地蜷起,缩在腹部。
脑袋还惬意地左右蹭了两蹭,小嘴半张,继续沉睡。
妖尊见状哑然,也不知是该放下一颗悬着的心,还是该为这妖气隐隐的仙鸟继续发愁。
不过转瞬他便释然而笑,只要小朗平安活着,管他妖气还是仙气,能有多大关系?
这事尽管蹊跷,但目前看来,对小朗似无妨碍,妖尊松了口气,决意在这树下熬至天亮,把那巨兽的死讯告知于“卓小姐”,便行离开。
他刚刚闭目养神,就听不远处一声清楚冰冷的年轻女声:“你手中那鸟,是个妖物。”
第十九章
妖尊一惊抬头,却见半丈开外站着个肩披月光的少女,她垂手而立,神情淡冷,如寒月清晖,几似不食人间烟火。
“你手上的那只小鸟,是只妖——你害怕的话,就把它给我。”少女的语气平稳无波,满是理所当然。
她甚而向妖尊伸出了一只手来,明摆着“拿来”的姿势。
妖尊哑然片刻,坐起身向那少女笑道:“敢问姑娘,你怎么知道这是只妖?倘若真是妖,你要如何处置?”
“妖不能与人居,”少女没有收回手,依旧淡淡地道,“他们心地太单纯,会被骗,被骗了转不过弯来,老想着报复,便会被当作害人的怪物,被杀死。”
本存了调侃之心的妖尊闻听少女这番话,竟是愣住了,他默默地打量了一阵少女,只见她穿着打扮与寻常村女并无太多不同,荆钗布裙,唯腰间系一条长至裙裾的束腰带,腰带左侧别着把长约五六存的皮鞘匕首。
“这鸟,不是妖。”妖尊终于开口道,“他是仙,是只小凤凰。”
无端暴露小朗的身份,并不是善策,但以多年为妖的直觉,妖尊相信这少女对“妖”这一隐匿于黑暗中为世人所恶、仙神所鄙的族群,并不怀杀意。
见少女秀眉紧蹙,妖尊将小朗置入怀中,起身正色问道:“姑娘可是姓卓?”
少女一愕,讨要的手掌收回,置于匕首的刀柄处,瞅着妖尊。
妖尊深吸口气,将早前林间遇那巨兽,中间的曲曲折折,到那巨兽惨死于一降魔老僧手中,详详细细地向少女道来,最后说:“那姑娘临终,嘱我一定要找到‘卓小姐’,将她的死讯相告,不知姑娘究竟是不是?”
少女抬眼,轻启嘴唇,似乎想回话,然而两瓣唇却是颤抖不已,她眼中蓄泪,倏尔仰首向天,纹丝不动。
妖尊并不催促,静候原地。
片刻后少女重新低头,除去两眼赤红外,神情已复平静,她冲妖尊点头道:“不错,正是我。她还有什么话留下?”
妖尊摇头:“我赶到时,她已只剩下最后一口气,说不出更多话来了。”
少女黯然一叹:“都是我的错。”
妖尊无言,不知该如何安慰这少女。少女毫无疑问是个肉身凡胎,可从她与妖物相交中的种种坦然姿态,以及一下就窥破小朗的……非同凡响,又似有灵修在身的人,一时间妖尊不禁心生感慨,自己果然在南山隐居太久,不道这九州四海间奇人辈出。
南山——他要带小朗回去,成亲成家。
念头转过,妖尊振作精神,便向少女辞行,不想少女待他走出了几步,忽而提声道:“你手里的那只雏鸟,不可能是仙鸟。”
妖尊讶然转身,目露疑惑。
少女上前两步,探过头来,细细打量在妖尊怀中睡得四仰八叉的小朗,甚而皱皱鼻子嗅了嗅,方抬头,盯着妖尊,极为肯定地道:“他身上妖气不弱,仙气也有,却很是稀薄。要么是妖入仙修,尚未有大成,要么就是堕仙。”
堕仙?!
妖尊耳听这个词,心头猛然一跳,继而胸口像是被揪紧一般,令他喘不过气来。
既已经长达数百年的修道岁月,“堕仙”尽管是天上神仙之事,妖尊却也知晓一二。
传闻犯严重触犯天界禁令的神仙,便会被打入凡间,成为“堕仙”,这“堕仙”在人世浮沉,仙修犹在,却少了清澄之气护体,天长日久,即会为妖魔浊气所污所染,体内渐渐沉淀污浊之气。
而清浊终不可互融,龙虎相争,最终的结局便是“堕仙”受不住两强相抗,形神俱灭,魂飞魄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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