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
康岐安门前有一株花树,三年来,未曾呵护关爱。曾见其开过桃花、芍药、虞美人,乃至于罂粟,但从未开过梨花。一朝移至他处,满枝如缀珍珠,纯粹而洁白,柔而不弱,刚而不强。
庆幸将其移于他处,才能水土适宜,花香袭人。最好的花,当开在山野烂漫处,而非一人门前。康岐安能恰巧行至此处,匆匆一瞥,已是万幸。
罗幕里……若是梨花落进罗幕里……
会直白,吻得干脆但小心。会羞怯,抚摸情人的脸庞时,耳后根会微微泛红。
手臂会攀上对方的脊背,云`雨巫山情意正浓时,手指就一点点扣紧。心脏血脉跳动连着指尖,与情人的呼吸、脉搏一同跃动,骨肉交融。
不必刻意魅惑,呼吸之间,都是醉人的酒,发情的药。
但不知是在谁家的罗幕里。嫉妒得叫人发狂。
康岐安想追上怀旻,问方才谈笑者何人,因何事而笑?终是提不动步子。
还是将目下的事先办完,好好思量打算过再见面。此事不能仅仅做到不违本心,还要做到一一周全,才算妥当。康岐安时刻告诫自己,不能草率鲁莽。
周旋,翻案,指认,如履薄冰。为避嫌,甚至不曾私下造访过施齐修。
暂时忘了怀旻,康岐安有得忙。
怀旻欲上堂为其父证,但为人子,其空口证词无效。唯一的物证卖身契,早被陆巡抚一把火烧了。
施齐修近日来总不得空见他,但凡有进展立马会遣人告之。怀旻体谅他涉难犯险,不敢有一丝一毫逾矩的行为,心中虽焦急,但依然日日朝九晚五做自己的生意。
又听闻康岐安携证据赴宛北,怀旻大吃一惊,原来他也参与此事。真是造化弄人,竟有这么大一桩恩情等着自己。如此,就是找人替他刻碑立传也不为过……
只是,他商贾出身,怎会涉足官场之争?又为何要帮父亲翻案?
父亲的友人,熟络的亲戚,姓康的有几家,可未曾听闻哪家有儿在宛南做盐商的。康岐安究竟是什么来头?或是表哥能许他什么好处?此事过后,再好好问问表哥。
转念又想。
不过康老爷也真是阔,好几十两银子,丝毫不放在心上。他不急着要,这银子攥在手上,自己还嫌烫呢。
择日找机会赶紧主动还了。
李行致近来日日都找自己,他自称是施齐修派来的“专人巡抚”,这“专人巡抚”即只安定一人的情绪,照顾一人的感受。
“莫要烦闷,打烊后随我去寻金屏儿姑娘可好?我见你眼下乌青几日都未消过,不若暂忘片刻,换一夜好梦?”李行致见自己送来的点心怀旻也不大爱吃,又细心他夜间睡得不好,便把主意打到思蜀坊里去了。
怀旻实在不愿去,乐坊虽非妓院,但还是总让自己想起以往,心里排斥,蹙眉婉拒之。李行致不依不饶,站起身来回踱步,思索还有什么花招没使过。
劝过他几次,不必太留心自己,过了这段日子自己便立马比谁都好。李行致不知哪儿来的倔脾气,独此事不干,非要绕着自己忙前忙后。若不是怀旻知他对金屏儿姑娘有意,还真觉得有些不对味。如此殷勤,眼神、姿态像极了曾在永乐苑时那些装腔作势的酸秀才。可他阔气,不若酸秀才那样穷。要说阔气这一点,又像陆柯宗。
总之没一个是好东西。怀旻真是怕了。
“你别转了,打烊了我与你一道去就是。”怀旻想着总要应付他一样。
李行致听他语气是应付,但仍喜不自禁,眼勾成月牙儿,道晚些再见。
天一擦黑,李行致就在门口恭迎大驾。怀旻刚出铺子,被另一人叫住。
“沐穹?沐穹……”陆柯宗见他身边有人,欲言又止。这一眼深情望过来,怀旻当即起了一身鸡皮疙瘩。戒备全开,四面楚歌。
见他随行只有一位小厮,隐约是从勾栏那边过来,往家去时走到巷尾忽然碰见自己。
若今日不与他了断干净,逃得了和尚逃不了庙,改日他再来,还不如今日有李行致在,安全些。
打算好,转头低声对李行致言:“我与他往日有些恩怨,今日遇见就要说清楚。可否……耽误片刻?”
“既有恩怨是该说清楚……”李行致此话出口才回过味来,“我在场是否不大方便?那我先往前去,在那挂酒旗的店家门口等你。”
如此的确十分体贴周全,怀旻甚合意,立马谢过他。李行致也并不是没有好奇心,但想着无非事后再问,若他想说自会说,若他不想说,此时自己就算死缠烂打赖在这儿也没用。
怀旻见李行致离开,便就地与他低声理论:“陆公子,你赎了我,又害了我,如此我们可算恩怨两清了?”
“不……我……”生死不明的怀旻如今就站在他跟前,陆柯宗手足无措语无伦次,只能先言一句:“你听我说。”
“你说罢,讲简单些,我还要赴约,见谅。”
陆柯宗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见方才的男人就站在不远处的店门口,把玩腰间的玉佩,不时往这边看。
“我没能护你周全是我失信,你恼我也是应该。”陆柯宗没了趾高气昂,一副歉疚的姿态,怀旻看不习惯,下意识挑了挑眉。
陆柯宗看在眼里,心道他是不屑,一时又慌了,忙说:“我拗不过父亲……被锁在家里哪儿也不能去。也曾逃出来过两次,有一次离那院子只十余步远了……又被人带了回去。”他说得很沮丧,颓废。
“后来他们说你死了,我命人去寻你的尸体,但未曾找到。故我一直信你活着,万般挂念……”
“劳烦挂记,我如今做正经营生,吃香喝辣,身体康健。你我两不相欠,现您又亲眼所见我一切安好。若无他事,以后便少见为好。”怀旻怕李行致等急了,不拐弯直接吐了心中所想。
陆柯宗听他要与自己一刀两断,痛心疾首,扯住他半边袖子,言到:“沐穹!往日种种历历在目,我一日都不曾忘怀……”
“陆公子,我如今不吃那口饭,劳您也别敲那只碗。”怀旻微愠。
“岂是我要羞辱于你?沐穹,往日情意你当真半分不念?”
“情意?”
“你……”陆柯宗哑口无言,一腔火气,直冲天庭。
24
怀旻其实本无意气他,心中也并不怎么恨他,那都是他老爹做的混账事。论起来,若不是他害得自己寒冬腊月大病一场,他爹说不准就不会将自己扔到雪地里,或许直接杀了、埋了。那才是真板上钉钉,没有生还的余地。
想了想,怀旻蓦然生出一副慈悲心肠,愿同他理一理这团乱麻。
“陆柯宗,你可会对你娘子那般?”
“哪般?”
“往日`你对我做的那般。”怀旻瞥了他一眼这不争气的样子。
陆柯宗听他忽然提起,心中怪异。
想起阮氏的一颦一笑,那样美好,两人青梅竹马,年月里沉淀出的感情,几乎与童心一脉相承。若不是怀旻提起,陆柯宗根本想都未曾想过这档子事。
阮氏乃冰山雪莲,空谷幽兰。
“我……不会……”陆柯宗言道。
“世上会有千千万万个你喜欢的,可唯独只有她你下不去手,你可想清楚这之间有何差别?”怀旻知他是孩子心性,家里宠坏了的纨绔子弟,有些事想不清楚也是意料之中。
“珍惜眼前人,此生与你相濡以沫的是阮家小姐,既永结同心,就不能辜负她……”
陆柯宗一时五味杂陈,既放不下怀旻,又舍不得辜负妻子。
这不是顷刻之间就能抉择的事,也许应该用些时日好好思量一下……
车马声响,由远及近,停在二人身旁。一丫鬟抱着衣裳下了车,到陆柯宗跟前,行罢礼说话:“夫人说公子午间出门时穿得薄,夜里凉得很,紧不见公子回来,便送衣服来。”
衣裳很暖,陆柯宗单是接到手里,顷刻间全身都暖烘烘的。陆柯宗盯着抱在怀里的衣物半晌无话,隐隐眼眶泛红,大抵是心中觉得愧疚。
此时,车里柔柔地传出话来。
“夫君是否还有事?是我非要来送,以为这么晚了……婷儿,我们回吧。夫君切记,在外不可贪杯,事毕就早些回。”
此事也并非不能顷刻间决定,就在此刻,陆柯宗忽然活明白了。
“无事了,一同回罢。”言毕,他侧身与怀旻告别,登车与夫人一同归家。
临行前怀旻提醒他自己曾落下一包细软,里面除了百余两散碎银子,还有一张二百两整的银票。陆柯宗并不知这包东西,想必是被父亲处理了,也不怀疑真伪,只说隔日遣人送还。
车刚驶出,李行致忽然就到了身边,神出鬼没吓了怀旻一跳。
“我怕出事,过来看看。”李行致解释道。
“无事,走吧。”
路上,李行致问他两人有何恩怨,今日可解了?
怀旻言道:“熟人欠账,明日就还。今日不算解了,明日见到银子才算。”
李行致虽想到了他有可能不与自己说实话,但听在耳里,总还不是滋味。半真半假的话听了没得叫人心里不畅快。
不多时就到了思蜀坊,金屏儿姑娘房间里早备好了一切,就等二人来见。
“姑娘,你上次还与在下说沐香记封口的字好看,今日便见见提笔本尊。”李行致推门就说,一席话讲完方才见金屏儿姑娘轻移莲步,挑开珠帘走出来。
“姑娘也用我家的脂膏?”怀旻略略吃惊,金屏儿这样身价千金的瘦马,只要一句话,什么样的脂粉香膏没有?难不成就为那几个字,图个开心?
金屏儿曾在李行致口中听闻过怀旻,今日见了本尊,心中好奇他的模样,悄悄地抬眼打量他。
“乃他人所赠,觉得甚是好用。香粉细白,脂膏柔润,且都香而不腻,与常用的几家老牌子不相上下。”金屏儿细语缓言,字字出喉如清泉涌溅,清灵悦耳。
说着引二位进屋坐下,斟茶后又传了美酒香果,佐酒小吃些许。
有人张罗这些了,金屏儿又接着方才的话讲:“倒也不算不相上下,您家的东西精巧,这是其他店里比不了的。言及精巧,众商只知在盒上的花样下功夫,可知买椟还珠本就是个讽刺的故事,东西好用才是正理,其次再是花样。沐香记的东西物美价廉,题字又都题得极妙——这是宛北首屈一指的。精巧、实用此二者并论,如何不深得我等喜爱?亦可见方才所说并非恭维。”
“姑娘……好生会说。”怀旻被她有条有理一顿夸,听得半懵。没想到这娇羞瘦弱的小娘子,嘴巴如此厉害。
李行致回过味来,开怀大笑,“姑娘,自打进门起你这张嘴片刻都没停过!”
“可是我说的哪句不对?或是哪句听来不顺耳?”
“未曾……未曾!”李行致赶忙回话,“姑娘的理条条听来都悦耳,嵇兄可也如此认为?”
“的确。”怀旻一笑,应和他所问。
片刻后,金屏儿抱出琵琶,问二人想听何曲。李行致打趣道:“近日他睡得不好,姑娘不妨弹上几曲宁神的,催他入梦乡。”
“若是摇篮曲,各地都有不同,敢问嵇老板是哪里人?”金屏儿应他一笑,到正经起来。
“西陵人,姑娘可会弹乡音?”怀旻好奇,报了故乡。
金屏儿望着琴弦想了想,寥寥拨了二三音,笑对:“先听罢味对不对。”
只那二三音,怀旻心中已了然,此味对。
风儿清,月儿明。
琼花飞进窗里去。
花瓣落入娘怀中,娘将花儿唱与你。
幼时母亲哄自己入睡,就坐在床边唱这首曲子。窗外或是落雨声,或是蝉鸣,或是蛙叫,都融进曲子,融进母亲的声音。
李行致见他听得入神,示意金屏儿不必停,自己也默不作声。
一曲弹罢又换一曲,连连弹了七八曲,又转回这一曲,手也弹累了。
怀旻虽未睡着,但神的确是宁了下来。之后三人说说笑笑,不时金屏儿趁兴作曲,不知不觉已近子时。
“说句实话,若嵇兄非男儿身,真想与之共结连理!”李行致情绪高涨,口不择言。
怀旻呲他,“金屏儿姑娘就是活生生的佳人,也未见你就娶了姑娘?你个浪子,满口胡言,尽说些不着边际的话。”
“若不是姑娘芳心他许,此事还用你提?!”李行致瞠目以对,若对方不是怀旻,此刻怕都要拍桌而起。
瞪圆的眼里映着他,肤若凝脂,骨若修竹,早在初见时便因此惊叹过。心下将他与金屏儿比较,觉得不相上下,起了调笑的心思,直往人身边凑。
“已错过姑娘,不若嵇兄成全与我?”
怀旻往事心结在此,被他触及,心乱如麻。将他推开些,低声斥责到:“胡言乱语,成何体统?!”
又言时候不早,拖着李行致与金屏儿姑娘道别离去,那叫一个依依不舍,肝肠寸断。
25
“多情的李公子,回家再梦戏文吧!”怀旻拽着他出了思蜀坊的大门,“子时宵禁了,再不回就去衙门里睡!”
夜风吹醒酒气打了个冷颤,李行致叹了口气,老老实实同他往家去。没出几步,突发奇想,严肃道:“嵇兄,我喜欢你,不在意你是男儿身!与我家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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