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爵躺在床里,想不通,眼热,但仍哭不出来。
兄长去世后,他总哭不出来。仿佛是叫当天一场大雨浇灭了心火,天替他哭,他替天造恶,活成副乖戾模样。
可就是那一天呀!他分明在天泪里哭到四肢冻冷,神情麻木,脸上的泪一遍遍被雨水冲刷干净,泡得他一身是苦。他不敢进灵堂去面对家老双亲,就只会一个人在雨里走。从午后走到日暮,从深夜走到天明,走得湿衣干皱,又一遍轰雷从云里滚出来,豪雨复将他浑身淋透。
直到高甪来了,陪着他一起走,油纸伞只将他遮住,撑起一片安稳的假象。
李爵便不走了,木头木脑地立在原地。
高甪不知如何是好,只得唤他:“仲贤?”
李爵身子微微晃了晃,踉跄往前去了半步,忽又站下。
高甪忍不住伸手来搀,再唤:“仲贤!”
李爵无力地挣了下,没有挣开,便扭过脸来怔忪地看人看伞,看独自行来这条长长的路。
他尚认得:“乐、平……”
声音似枯木将朽,毫无生气。
高甪哽咽,忽一把揽他入怀:“回去了!跟我走!”
李爵任他拥着,好一会儿才哑着嗓子问:“走去哪里?能去哪里?”
“那也走下去!你不能就这样耍赖不走了,这不是你哥要的。他一死,所为所求,绝非如今的你。”
“哥要的……他求……可他死了!为什么呀,乐平?”李爵的眼泪又淌了下来,失魂落魄,“为什么死的是我哥?为什么他死了,我还活着?他要什么我都给他,他要什么……他死了,还怎么要啊?我该怎么给他?”
高甪心发慌,抚他脸颊,拍他摇晃他:“仲贤你糊涂了!”
李爵双目失焦,碎碎呢喃:“糊涂、糊涂、哥……哥不理我了,再也不理我了!我没有哥了。乐平,我把我哥害死了。是我害死的!”
高甪伞也不要了,拼命抱他,在雨水的喧哗里大声吼叫:“醒醒仲贤,你哥想看见的是你堂堂正正立在朝堂上,看见你前途无量!”
李爵痴痴摇头:“我不要前途无量,我要,我只要,我哥活着。”
要不来,得不到,死去的再难回还。有人死了命,有人死了心!
五年了,李爵心里依旧扎着一个死去的人,闭上眼看见逝者的容颜,睁开眼还听见大娘的悲戚。那时候姐姐们哭哥哥,恨二郎没有良心;那时候亲娘匍匐灵堂,无颜面对主母;那时候爹爹一夜白了头,还要听坊间笑话这一家长子犯法次子灭亲。
那时候起,李爵再没回过家,再不是李家的儿子。
他亦不肯随在高甪帐下做幕僚,像惩罚那场赌约的任性,不许自己爱,不许得到。
而于高甪来说,李爵的推拒何尝不是在罚他怨他?若没有这场赌,若他放手任李爵自在江湖,若非他实存了结朋造势的权利心,也许李爵终究只能是个浪荡公子,凭一身武艺江湖里偶尔惹是生非,回家挨一顿父亲的棍棒,却总是有吃有喝有钱使,有亲有家有朋欢。不必孤身于世,故意离他千万里路遥,爱不到想念不到,随时预备把命丢掉。
于是高甪也自请戍边,挣军功换高爵厚禄。五年别离,李爵混个师爷糊弄世人,他则百战名将一旨封疆,将军入阁,权掌虎符。
“我等着你放下,再来替我击鼓,出阵曲,我只跳给你一人看。”
——李爵一骨碌从床上爬起,摸黑蹭着鞋子胡乱套上,跌跌撞撞往外走。
没人料到师爷醒了大半夜,更料不到他那副垂危的身体会天擦亮就出门去,所有人都在莫大的疲惫感压迫下放松了警惕,任凭李爵独自摇晃到了街上。
他没想做惊天动地的事,只是饿了,想吃馄饨。
非吃不可!
☆、九、白案红案
第一炉的炭火才旺盛,锅中水还未沸,马千里就看见清晨的雾霭里一道蹒跚的人影自街角转出来。他眯起眼仔细认了认,确定是李爵,双眼不由眯得更细了。
县衙离这处市口其实只两条街远,平常走一走权作散步活动活动腿脚,却让伤病未愈的李爵走得气喘吁吁,过来一字未言先扶着桌子一屁股坐下,咳了个荡气回肠。
马千里的烫伤早已好全,不肯再让贤妻陪着来摆摊。此刻他手里端着半篾馄饨将下未下,觑一番李爵形容,双眉挤出方深深的“川”字。犹豫片刻,还把馄饨放回案上,提起自用的铁壶倒了半碗温水端过来,冷眉冷眼地往李爵面前一撂。
李爵半耷拉着睑,看看水碗再抬头看看满脸嫌恶的马千里,笑一下咳一声:“嘿、咳咳、嘿嘿,你改营生卖茶水了?”
马千里尽是睨他,没搭腔。
李爵把碗推开去,言语挑衅:“爷不喝没颜色的水。沏壶碧螺春来!”
寒酸的街头馄饨摊上哪儿来的碧螺春?有也轮不着他喝。
马千里收起水碗,瓮着鼻子道:“今天不做你生意,走!”
李爵犹是喘,笑得古怪:“一年了,你没跟我说过一个字。”
马千里后背冲着他,兀自包馄饨。
“你可以不卖,我也可以不走。”
马千里手上顿了顿,气哼哼把馄饨皮扔回竹篾里,抄起长柄勺指着李爵:“你究竟要从我这儿得到啥?命是吗?我给你,来拿呀!”
李爵摊摊手:“这话该我说的。不是你嚷嚷要毒死我么?你打算,几时动手?”
马千里怒目而视:“你有病是不是?想死自己吊脖子去!跳河扎刀子吃耗子药去!病了别治啊,活过来干嘛?”
李爵居然自嘲地笑了下,点点头:“对,对,是不该治的!”
马千里气结,骂也不是打更不是,最后顺手抓把碗里切好的葱花丢过来,打不到人,平白撒了一地。他真是弄不懂李爵这人,不知他心搁在了善恶哪边,也不理解他是真的生不如死,抑或视死如生。
其实多数时候他很怕这个年轻人,噩梦里挥之不去那张诡厉的笑面,在少年郎的耳畔说诱惑的低语,令他提刀自戮。血喷上了天,将梦境里的每一寸都染红。金旻死了,马千里的孩儿也未能有幸来到世间走一趟轮回,李爵说一命抵一命,金旻和他两清,自己则欠金旻一条命,还欠他马千里一条命。马千里觉得这笔人命账算得不对,算得太乱,可又不知该怎样算,如何清。
所谓下毒诚然是虚张声势,恨意再深,马千里也不愿再见这阴差阳错的案子里多添人命。他只是个会做面点的白案小厨,手艺勉强糊口,为人算不得正直,平平常常的平头百姓,只求每天两餐一宿,天灾人祸都躲过去,活个有子有孙,活到寿终正寝。
若非遇到李爵的话。
“可即便没有你,我还是要贪杯误事,又冤枉金秀才昧了我的钱。”马千里望着锅里头嘟嘟翻滚的热汤,怔怔地说着,“没有你,我永远欠着金秀才一份公道。这一年我天天想,越想越觉得,其实是你解脱了我和金秀才的后半辈子。而我只要恨着你一天,就想不起来去懊悔。”
马千里两手紧紧攥拳,心头一句话埋了太久,咬着牙吐露,一字又一字,隐隐发颤:“我不想杀你,真的不想!”
李爵默默听着,将他人的剖白添作眸底一双落寞,转向心头绕一绕,随着叹息翻涌上来,撒了一身的寂寥。
“连你都不要我,我又能去哪里当一张熟人熟面?”
马千里困惑地望过来。
李爵扯动嘴角勉强勾勒出撇笑意,还说:“再煮碗馄饨吧!吃完就走。”
像此生终了灵魂熄灭,红尘里孤零零历过一遭,百孔千疮。
沸水里氽起了饱满的馄饨,猪油葱香乘着热气再度弥散于清晨的市口,勾动了新一日的活色生香。
今天马千里盛给李爵一碗正好十二枚馄饨。
李爵慢慢搅着馄饨汤,舀一匙吹凉了,提至唇边忽顿住,到底没喝。
“我原有个哥哥,他爱吃馄饨。”李爵低头望住碗里,面上冷冷清清的,“每回至多吃十个,多了总吃不下。小时候他哄我说数着数吃,每个数字都有意义,五是丰饶,六是顺意,七□□十,凑个整就是十全十美,所以他就吃十个。
“后来有一次,他病得厉害,嘴里头发苦,什么都不爱吃。勉强吃了几口馄饨,我给数着,才七个,我不答应,闹着非要他吃满十个,要十全十美,吃够了数哥的病就该好了。他便吃了。硬吃!吃下去再吐出来,反跟我赔礼,说对不起我。我哭,跑去后厨大吃,一顿吃了三十个馄饨,撑圆了肚子回来还跟哥哭,讲好以后我替他吃,吃好多个十全十美。”
马千里立在锅旁默默听着,蒸汽随风扑到面上,烫热了眼睛。
李爵又拿起汤匙,舀一粒馄饨看一看:“我哥死了。被我害死的!”说完一口咬下馄饨,用力咀嚼,用力咽下,再舀再吃。没有狼吞虎咽,但吃得很快很急,像完成一场迫不得已的任务。
吃够十个,丢放匙,抹抹嘴站起,在桌上留下足额的铜板,倏然朗声:“来呀!”
与此同时,马千里手上大勺猛然落入沸水中翻搅,直泼向上,高画一笔弧瀑,滚烫地撞上了飞扑而下的身躯。
李爵赶上来,左手揪住马千里后领直往后带,右手里陡现一柄短剑横在身前,正格住两支三叉刺。他提元再抗,内力震退来人,转将马千里护在身后,大骂:“找死!”
马千里气哼哼回一句:“你招来的!”
李爵面色阴沉,呼吸也重,恨起杀心,短剑改做反手握,一挥挡一斜挑,游步腾挪间在两名刺客身上连划了二十七道血口。闻得双刺落地,刺客腕筋齐断,一人顷刻废武。另一人持环首刀,兵刃尚在手,却也站立不稳。他伤口全在腿上,最深的一剑贴着股沟,差些断尽□□。
而李爵只用了一只手一柄剑。他的左手始终带着马千里,未叫险恶伤他分毫。
环首刀还举了起来,刺客不退。
李爵猛地搡开马千里,将短剑交在左手,右手立掌拍向前去。
刀劈下,掌风劲,玉石俱焚。
倏生变数,有外力蛮横切了进来,强挑起刀锋。李爵一掌正拍中刺客气海,直打得他喷血气闭,倒飞出去,落地再起不能。
一击得逞,李爵不喜反怒,狰眉狞目向来人:“监视我?!”
来人是凌觉,双手拄剑朝地上的伤者投去一瞥:“是他们跟了我一夜。”
李爵扭头瞪那废了手的。
那人则望着凌觉不肯置信:“你没出城?”
凌觉依旧眉眼冷淡:“出去了就不能再回来么?”
“凌、凌家是……”
“是,也不是!”凌觉睨了眼气急败坏的李爵,“我的确应了一桩闲事,不过我也很不喜欢身后总有狗跟着。”
刺客扑通跪倒在地。
凌觉歪着头问李爵:“这人你要?”
李爵呼哧呼哧喘,才犟头倔脑说声:“废话——”半口腥血上溢,伴随话音呕落,他自己先怔住。
凌觉提剑掠身迅疾闪出,先将刺客穴位点住,返回来将李爵搀一搀。
李爵还逞强,想要甩脱他,胳膊才抬起来眼前便是一黑,径直扑进凌觉怀中。
边塞少起高楼,视野中的一切都是坦荡直白的,将风都纵得放肆许多。
鹰在天空盘旋尖啸,羽翼舒展,像在接受光与云的洗礼。它领着绝尘一骑飒踏奔来,叩响了城关的门。
一日里反复折腾,李爵本已向好的伤势急转直下,饶是凌觉慷慨,祭出修为相救一场,也只得暂时压制伤情发作,其人尚昏迷着。
凌觉也分辨得出,能要李爵命的非伤,而是余毒。
斗室内两人对面而坐,老主簿难掩气馁:“我不该给他那些药粉。”
凌觉居然展颜一笑,叫气质焕发得温厚了起来,与前一日判若两人。他好声好气地宽慰陈森:“但您若不给他,这一出诱敌之计也使不出来了。”
陈森看着眼前似灵魂脱换了的人,仍沉浸在巨大的惊诧中回不过神来。
凌觉则习以为常了般,笑得谦和:“他累了就惯爱躲起来睡觉。”
陈森无措地点了点头:“唔!我以前听小叶提过。你,呃,您是最早的那位!老朽是说……”
说也说不清,一团乱麻。
凌觉更笑:“凌某区区江湖晚辈,陈老莫要折煞了我!”
“哦、哦,好!”
“呵,真怪!”凌觉瞥了眼内室,言语间竟约略涩然,“明明都说他凶,却还同他更亲近些。因为我看起来很难取信于人,是吗?”
陈森望着这张始终笑吟吟的面庞,突然意识到自己对人事的疏离判断竟然如此狡黠反常。习惯了笑里藏刀,宁愿面对直率的铮烈,而不肯轻信友善。但于真正怀抱善意的人来说,这样的猜疑防备,又何其无辜?
老人自嘲地笑了下,摇摇头:“信不过自己罢了!”
凌觉莞尔:“您很强!”
“使毒方面?”
“小叶说过,您是好老师!”
陈森愕然,旋即苦笑:“臭小子可总骂我是祸害。”
“他还骂我是懦夫呢!”凌觉说完顿一顿,少见地挤挤眼,显得顽皮,“我确实挺鸡贼的,难为的事都推给孟然去挡了。”
陈森突然促狭他一句:“只要别把难为的人也推给他就成。”
凌觉张大眼,哭笑不得:“我就当您是认可我与他并非一人。”
陈森也笑:“老朽其实不太懂,不过看着你和他总是差别甚大,不如就当你们是对孪生兄弟罢。”
凌觉孩子气地歪着头,想了想:“嗳,确实可以说是孪生兄弟!只是我这个哥哥当得不太像样。”
言罢,两人都乐了,气氛愈加圆融,又闲话了不少时候。直到田力进来,请凌觉往县太爷许牧房中一叙。凌觉似也等着人来相邀,起身捋袖掸衣,欣然而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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