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端雨惨淡地笑,问:“公子从前来过?”
沈舟说:“未曾来过。”
容端雨道:“初次相见,何以觉得熟悉?”
沈舟轻声说:“在下有一青梅竹马,儿时曾立婚约,不过已物是人非。”他喉间发胀,“年岁太久,依稀记得她眉眼……与姑娘有些相似。”
容端雨摇摇头:“公子大错特错。”她盯着锦被花纹,“你非恩客,不该逗留青楼,你那青梅难忘,更不该将她与妓子相拟。”
恩客,妓子,沈舟犹如遭锤重击。“是在下荒唐了。”半晌后,他喃喃地说,“在下荒唐……一时昏头蒙了心智。”
他说着立起来,转身欲走,似乎再待下去将酿成大错。
容端雨隔纱望着,对那背影说道:“公子以后莫再来了。”她烘热了腔子,攥紧了手帕,要咬碎一口银牙,“既已物是人非……索性忘掉罢。”
“……谢姑娘劝慰。”沈舟未置可否,急匆匆走了出去。
他摇着头,从小饱读诗书,眼下却烦乱得理不清思绪。步履急急一踉跄,这时旁边伸来手掌相扶,是个高大俊朗的男子。
霍临风收回手:“公子小心。”他与沈舟迟早会有一叙,然而眼下只得擦肩。待沈舟离去,他寻容落云禀报事项,甫一出楼梯,见对方怔怔痴痴地坐在栏杆上。
容落云余光瞧见他,招一招手,低一低头,做足了讨人哄慰的姿态。霍临风走近禀报,查小棠的尸首已挂于城门示众,贴了告示,避难所也连夜拆除了。
“宫主怎的不痛快?”他问。
容落云说:“想起一些儿时的事儿,魇住了。”而后头顶一暖,大手轻揉他发心。霍临风道:“我大哥说,魇住时揉揉脑袋就脱身了。”他扯谎,明明从小到大,霍惊海都是一拳将他揍醒。
容落云一点点回神,照顾容端雨睡下才离开。
他们回不凡宫去,天快亮了,冷桑山下一片暗悠悠的绿色。霍临风解下长剑扛着,每回胜仗后都这般松快模样,此刻还用剑鞘撩容落云的袍角。
惯会招猫逗狗,最喜寻衅滋事,偏生理直气壮。
容落云足足忍耐一里地,忍到头,故意慢步被打了腿。他哎呦一声,捂着腿肚蹙着眉,那样子仿佛筋断骨折。
霍临风一副了然神色,不拆穿,拄剑半蹲:“宫主,上来。”
望着那宽阔肩背,容落云想起对方背着他拾阶,想着想着便倾身一扑。勾缠脖颈,腿夹腰侧,他替对方握住长剑。朝前走了,他好似轻若鸿毛,对方的脚步仍旧松快。
他问:“你很高兴?”
霍临风答:“对啊,我是很高兴。”
他又问:“为何呀?”
霍临风高兴得旋身一遭,将人掂了掂。采花贼已杀,城中太平,这足以令他欣慰,至于他为何这般高兴……他说:“因为传言是假的,宫主不是那样的人。”
肩头一痒,是容落云的下巴尖乱蹭。且蹭了会儿,容落云望着连绵青山,低低地问:“你觉得我如何?”
灵碧汤那次,他曾问“你觉得我坏吗”?
现在好一点了,他起码“不坏”了。
可在霍临风听来,那语气仍不自信,只是藏着点矜持来保留体面。他如实回答:“相处至今,宫主甚是讨人喜欢。”
容落云好难为情,想问讨什么人?有多喜欢?嘴唇开合犯了病似的,脸薄得把话憋在喉间。他一早猜想,沉璧殿拥抱时,霍临风是不是就要说呢?
当晚雨夜,霍临风等他归来是不是也要说呢?
这场变故让霍临风“忘个干净”,眼下事情了结,是否该说了呢……他急得乱扭,绿树青山遮不住面红,决明剑叫他握得像绝命剑。
他可是堂堂宫主,他杀人向来不眨眼的,他怎能受这份憋屈?算了!眼一闭、心一横,他巴巴地凑人家耳边:“杜仲,你喜欢……”
“……我姐姐吗?”
他打了退堂鼓,这退堂鼓叫他打得劈山开石,震耳欲聋。
霍临风忍得内伤,答:“端雨姑娘无人不喜。”
容落云急忙诌道:“我师父是大哥的父亲,我和大哥是同门师兄弟,我们一起长大的。”驴唇不对马嘴,却絮絮起劲儿,“大哥待我最好,我也最依赖他,等师父出关我们便能团圆了。”
笨嘴拙舌欲惹人妒忌,其意比天明。霍临风不中计,却出神地幻想容落云儿时……小落云,傍在师父身旁练功读书,是怎样一幅光景?
他曾骑在霍惊海肩上打枣,便问:“宫主儿时,可曾骑在大宫主肩上打枣摘果?”
容落云老实答:“我用夺魂掌撼树就好。”
霍临风从小被霍惊海军法处置,又问:“宫主儿时,可曾犯错被大宫主打屁股?”
容落云真的老实:“我会八方游,大哥追不上的。”
行至宫门外,容落云跳下来跑出几步。三道子门敞着,这是一条长长的、深深的路,他立在几步之外,身躯在晨光熹微中显得愈发单薄。
“杜仲,”他嘴上说,“明日城中办庙会祈福,你要和我去吗?”
杜仲,他心里问,姐姐是托词……你喜欢我吗?
霍临风回答:“宫主想去哪儿,我都愿意陪着。”
容落云心里又问,这就等于……喜欢他罢?若是骗他的奉承话,看在好听的份上,他也认了……
倒退几步,容落云一溜烟儿跑向长路深处,背着淡淡阳光,迎着阵阵夏风。霍临风望着那身影,别说踉踉跄跄,一颗心要绞出淋漓汁水来。
他忘记问,小落云出门游玩,大哥给不给备马?
罢了,先去喂明日辛苦的毛驴,反正今后有他。
第33章
霍临风回竹园便睡, 将近晌午才醒。
他骨碌起来, 沐浴浣发,仔细地挑选衣裳。忽然一股膻味儿, 杜铮那厮探头问道:“少爷, 你要出门子?”
霍临风“嗯”一声:“熏死我, 你挑粪去了?”
哪儿能嘛,杜铮去邈苍台转悠一遭, 今日无人操练, 架着铁锅杀猪宰羊呢。大宫主说了,这些天辛苦, 夜里要办席犒劳弟子们。
霍临风点点头, 接着挑, 穿一件轻薄的中衣,套鸦青窄袖常服,封腰上穿一条细细的绦子。衣裳色暗,戴一顶金丝嵌玉冠, 蹬新靴, 挂佩子荷包。
杜铮瞧着, 恍惚回到塞北侯府,眼前的小侯爷满身倜傥,一股子糟钱的气质。不待他问,霍临风出门,竹梯咯吱和口哨融合在一起。
离园之前,霍临风先浇一浇玉兰小树, 三瓢便可。
绕出千机堂,小街上弟子往来,净是去邈苍台备席的。他逆流而上,朝深处到达无名居,窗扉半掩,于是他走到窗外一窥究竟。
好熟悉的景儿,容落云立在柜前挑衣裳,那郑重劲儿与他如出一辙。蓝色衫子,清新活泼,他觉得不赖;碧色衫子,如竹如兰,他甚为喜欢;浅灰衫子,斯文持重,他煞是满意。
容落云却拿起放下,每一件都落选。霍临风暗窥半晌,忽然出声:“宫主,再挑就要天黑了。”
容落云倏地望来,窘态尽露,气得挥掌关窗。
霍临风绕入屋中,更大胆了,抱肘立在一旁看着。容落云扭脸瞄他,把他从头到脚打量个遍,蹙眉说道:“你捯饬这么俊做甚?”
他失笑:“我何时不俊?”说罢端铜盆舀水,涮巾子,“宫主披麻袋也好看,快穿好衣裳净面了。”
没声儿,他在这儿,人家更挑不出。“要不我帮宫主挑?”他踱至柜前粗粗一扫,抽出月白纱袍,“这身如何?”
初见那一夜,落水那一日,都是这件。
霍临风将衣裳展开,为容落云穿上,搭衽系结,他这丫鬟活儿简直得心应手。淡色的封腰环身一勒,他故意使劲儿,惹得对方一声闷哼。
“宫主几寸的腰?”还要乱问。
容落云乱答:“八寸……”
霍临风抿唇一笑,探手柜中扯出一条银灰纱带,欲扎起这满头青丝。细密光滑,犹如捧一把流沙,他的大手竟无法抓住。容落云反手一起,撩发丝至脑后,攒成一束摆荡的马尾。
手碰着手,指缠住指,纱带知道青丝是托词,青丝亦明白纱带是借口。
许久分开,霍临风回神,容落云还魂,只剩下同羞共臊。“咳,我去外头等着。”霍将军低声,急急闪人,容宫主净面,那脸儿要把一盆冷水暖热。
正午时分,二人伴一驴,朝宫门走去。
驴在中间作相隔的屏风,好碍事。霍临风拍一巴掌驴腚,叫这没眼色的牲口跑向前去,侧移两步到容落云身旁。容落云没话找话:“它精神足,不知谁帮我喂了。”
霍临风道:“还能是谁,我喂的。”
又无话,经过邈苍台听见杀猪声嗷嗷,肥羊已宰,刁玉良抱着一双羊角抹泪儿。渐渐走过,容落云骑驴出宫,在冷桑山下看到不少赶庙会的百姓。
愈往城中人愈多,街心车水马龙,那摩尼塔都要被挤歪。
容落云走马观花,经一处卖绢帕扇子的摊位,忆起上次同逛。买扇送心上人,奈何心肝宝萝是假的,恐怕那双面刺绣的纨扇已经蒙尘。
这时,霍临风问他:“宫主笑甚?”
他怔怔:“我笑了吗?”
霍临风扯缰绳停下驴:“我眼花不成?宫主下来走走。”
容落云听话地落地,恁多人,三步碰到老汉,五步蹭到丫头。手臂被拉住,霍临风将他一揽,挡着护着,人潮冲撞时不时推他入怀。
表演的队伍迎面靠近,伶人扮着神鬼,乐师吹拉弹奏。人群退至两侧,挤得呀,襟拉袖扯黏在一起。霍临风顾不得驴了,钳着容落云向后退,单手勒腰将人抱离地面。
容落云微慌,扑腾两下未果。一落地,后背贴着霍临风的胸膛,勒腰的大手抓着他小臂。“仔细绫鞋被踩掉。”对方说,“看得见表演么?”
他抬头,前面挡一大汉,看不见。他拍拍大汉的肩膀,命道:“闪开。”
大汉怒目,纹丝不动。容落云好没面子,一拳砸在那膀子上,搬出恶人身份:“我是不凡宫姓容的,杀了你。”
这话一出,周围人使劲腾出一块地方,容落云将霍临风拉到身旁,美滋滋地说:“好了,咱们看。”他仿佛办成什么大事,连连哼了好几声。
霍临风忍笑辛苦,无心看伶人,只顾看身旁这“恶人”。
忽地,容落云拉他手臂:“杜仲,何种笛子那般小?”
他抬眼看去,说:“那是鹰骨笛,胡人喜爱吹奏的。”他也有一只,巴掌大,每逢战后便拿来吹一吹。曾想过将来寻一体己人,教授对方吹那引魂复骨的曲子。
“宫主。”他问,“我有一只鹰骨笛,教你吹好不好?”
不知为何,容落云听出一丝怅然,于是懵懂地点头。
等表演队伍经过,人群继续流动,他们总算想起那头驴来。环顾四周,了无驴影,莫非被人牵走做驴肉包子?一晃,霍临风冲旧巷挤去,那牲口正躲里面嚼草。
一前一后奔入巷中,在初夏午后沁出细汗。
巷尾有一处捏糖人的,甜丝丝,但老伯动作慢,半晌没一个客人。容落云走近坐小凳上,掏出一颗碎银,说:“我买一个糖人儿。”
不是娃娃了,买这个有点难为情,又补充:“给我手下买的。”
霍临风闻言挑眉,往旁边一坐:“那我要宝剑。”
老伯呵呵笑,熬糖作画,画一柄龙纹宝剑,晾干后锵起递上。霍临风接过,比划两下高高举起,说:“宫主,我给你表演一个吞剑。”
说罢剑尖儿朝下,一点点吞入口中,甜味儿在齿颊散开,咯嘣咯嘣咬碎一口黄糖。容落云跟着咬,咬住自己的下唇,前仰后合地笑看这表演。
霍临风吃得只剩剑柄,问:“宫主,还满意吗?”
容落云说:“还想看胸口碎大石。”
“……”那不太行,霍临风意欲转移注意,伸手晃晃,“尝一口?”容落云犹豫片刻,左右旧巷无人,他又馋,索性低头嘬住剑柄一角。
这个举着,喂那个嚼糖。
明明外面人潮汹涌,怎的他们肆无忌惮成这样?
吃罢离开,老伯忙说:“银子太多啦。”
霍临风道:“吞剑值钱,我送您了。”牵驴走出巷尾,到了另一条街。慢慢逛着,肚饿买吃食,在兵器铺买一把匕首,林林总总将挂袋装满了。
日落时分,走到小惮寺外,僧侣正布施素饼。人们皆去排队,寺中佛堂空了些,他们便趁机去上一炷香。
寺院里有一棵祈福的树,绦子系着铜铃和木牌,将祈愿写在木牌上,挂得越高,实现的机会越大。风一吹,满树铜铃作响,霍临风问:“宫主,咱们也写写?”
容落云“嗯”一声,提笔蘸墨,在木牌上写下一句。写罢引颈看人家的,看不到,好奇地说:“你写的什么?咱们互相看看?”
霍临风犹豫,而容落云已将木牌伸来,写着:不凡宫一统江湖。
他甚是无言,硬生生憋出一句夸赞:“宫主志存高远。”手里一空,木牌被抽走。容落云举起一瞧:“无论何事,小落云莫生我气。”
“杜仲!”容落云不干,“这也是你叫的?我眼下便生气了!”他出拳怒打,攥着绦子荡来荡去,留下一串铜铃脆响。
霍临风挨了一拳,夺下木牌飞身上树,赶忙挂好。容落云望着如盖绿树,哪还找得到那狂言妄语。哼,改天夜里砍了这树,他转身气道:“不逛了,回宫吃席。”
霍临风跟上,挨那一拳缓解一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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