残阳落尽,换成一钩月和点点星,把冷桑山都照明了。
回到不凡宫,隐有火光,邈苍台上十分喧闹。烤肥羊,炙乳猪,众弟子吃喝正酣。容落云寻桌落座,大弟子与宫主同桌,霍临风就坐在对面。
刁玉良凑来:“二哥,小羊死得好惨。”
容落云说:“那你甭吃。”
刁玉良噎住,找大哥去了。霍临风隔桌瞧着,剔下一碟羊肉起身送去,赖在旁边凳上。“宫主还生气?”他问。
容落云动筷,咕哝:“不生气了,只是少个台阶下。”
霍临风立马铺上台阶:“宫主还吃什么?”
容落云擦擦嘴:“不吃了,斟酒。”
浅口碗,酒及碗口,他端起敬这一桌弟子。今日为犒劳之意,他起身离席,绕行一圈挨个与弟子饮酒。最后将碗一摔,索性擎着酒坛灌口。
大弟子敬完了,唯独没理霍临风。
霍将军默默吃肉,信了那人不生气的鬼话。
容落云满台飞,辗转至另一桌,和众弟子痛饮半坛。他说道:“瀚州赈灾,兄弟们奔波辛苦,我敬大家。”说罢仰颈,咕咚咕咚又是半坛。
再开一坛,他染上醉意,一脚登上椅子:“还有擒采花贼一事,洗我多年污名,为民除害,我再敬大家。”
容落云逡巡各桌,渐生醉态,脸红红,眼朦朦,偏生愈发兴奋。忽地,他踉跄半步撑住桌沿儿,低着头缓神。弟子掺他,他推开,段怀恪来扶他,他也推开。
他捧着酒坛念叨:“我要单独敬一人。”寻寻觅觅,逐渐绕回初始那席,慢慢地朝霍临风走去。旁人引颈瞧着,皆知这杜仲师兄“得宠”,好似看戏。
容落云站定:“杜仲,我要敬你一杯。”
当着众人,霍临风垂眸:“属下何德何能。”
容落云醉道:“你有德行,也有才能。”抬手揪住对方衣襟,拉近,推远,再拉近,软哝哝低声,“你还会讨我的欢心。”
烈酒入喉,一路烧燎。
晚风拂面,醉意浓得堪比夜色。
席散,人也四散,弟子们勾肩搭背回千机堂,刁玉良睡着了,被段怀恪背回别苑。二宫主不愧是二宫主,跌跌撞撞的,沿小街摸回了无名居。
他身后几步外,霍临风跟随一路。
跟着进院,又跟着登堂入室,直跟到床边。霍临风点燃一支红烛,暗暗红红,影影绰绰,衬着容落云那张绯红的面容。而容落云安坐床边,踩着脚榻,两手乖巧地捂着膝盖。
霍临风半蹲床前,对上那双清明的眼睛。他问:“宫主没醉是不是?”
容落云点点头,不扮醉,有些话说不出的。
霍临风又问:“那现在岂不是说不出了?”他将手放上对方的膝盖,裹住对方的拳头,“那我说罢。”
容落云身子僵住,瞳仁儿却颤得厉害,怦怦,心脏冲到了喉眼儿。霍临风握着他的手,说:“相识数月,我做了许多意想不到的事。”
捉鱼,采莲,做灯,糊风筝……琳琅琐碎叫人赧然。“曾嫌你骄矜倨傲,如今却觉可爱。更厌你行凶作恶,如今也已经改观。”霍临风说着,“你在我面前有过弱态、窘态、凌厉娇憨,或者天真青涩,我见过便一直记得。”
他松手向下,握住容落云的脚腕:“我不确定是被你哪一面打动,因为等我反应过来时,你每一面都能轻易打动我了。”
绫鞋褪下,容落云抬脚踩住霍临风的肩头,下移至胸膛,他跟着剧烈起伏。“打动你便如何?”牙齿厮磨下唇,他逼问,“便要如何……”
霍临风说:“想见你,与你说话,陪你玩儿,哄也行骗也行,想叫你最在意我。”哪怕同为男子,也许立场相对,可一腔情意什么都敌得过。
昏了头,迷了心,犹如飞蛾扑火。
容落云问:“你是不是——”
“是。”
霍临风说:“我喜欢宫主。”
半蹲累人,他起身一倾,将容落云扑向床中。探手捋下纱带,趁势解开封腰,他将容落云放松下的身体抱住。容落云愣愣看着帷幔,垂着手,慌张到忘记拥紧对方。
霍临风却问他了:“宫主,你喜欢我吗?”
他动动唇:“喜欢。”哪还有骄矜倨傲,下巴不住地点在对方肩头。
许久,霍临风松开容落云,映着烛光瞧那眼睛。宝萝有一双杏眼,身下这位则是桃花目,而兜兜转转,这位才是正儿八经的心肝。
手掌捧面,他俯首抵住容落云的额头。“当晚风寒发作,啃了宫主的颈子。”嗓音沙哑,他低声些,“那夜之后,就肖想亲亲宫主的嘴了。”
容落云蓦地瞪大眼睛,心停脑嗡,薄唇被重重吻住。
烫的,软的,含着酒气和情欲,将他烧着、揉着,烈如火树银花,缠绵又似春水照云……他一点点苏醒,抬手缠上对方,仰颈回应,呜呜出声。
眼角悄悄地滚了滴水珠。
这一吻尽,霍临风说:“宫主,我不做大弟子。”
容落云喘着,不懂其意。
霍临风笑言:“要做驸马了。”
第34章
容落云薄唇微张, 细细地喘着, 心跳快要压抑不住。他凝视着霍临风,有点痴, 有点醉, 惶惶然似在梦中。
霍临风揩去他额头密汗, 问:“渴不渴?”
他点点头,甚至生动地舔舔嘴唇。刚表明心迹, 才说尽酸话, 他这不知羞臊的姿态成何体统?果然,霍将军的眼神忽明忽暗:“亲过之后, 不太渴才对。”
容落云小声说:“……许是不够罢。”脸刷一下红了, 红烛都略逊三分。面前的高大身躯再次压来, 胸膛碾着胸膛,大手托着脑后,薄唇倾覆定要把他亲个够本。
霍临风活了二十三载,尝过千般滋味儿, 唯独没体验过情爱。他急切、凶猛, 凭着一股本能攫取掠夺。于江南夏夜得两情相悦, 三更天厮磨,四瓣唇难分难舍。
容落云刚刚还叫嚣“不够”,此刻魂飞天外,连呼吸都忘了。久久,霍临风大发慈悲放开他,趁他喘着, 偏头衔住他的脖颈。
薄唇吮吸,利齿轻咬,他便是羊入虎口、兔遇飞鹰。层层帷幔重影一般,他用真气压着的醉意翻涌而来,飘飘然不知今夕何夕。
耳朵忽地一热,霍临风拱在他发间,张口含住他的耳垂。“别这样……”耐不住,那股子酥痒钻进耳蜗,直蔓延到全身。
霍临风非但不听,还趁机警告:“以后不许再用六路梵音。”
重重一嘬,容落云急急地叫唤一声。“嗯……嗯……”他这般答应,恍然间,外头一声猫叫掺和进来,与他逸出的声儿琴瑟和鸣。
“宫主把那小畜生都勾来了。”霍临风不禁低笑,“再给我勾一只小狐狸暖被窝。”
风寒发作那夜把人千摸万揉,口中却喊着狐狸,此刻竟故态复萌。容落云砸他:“还要谁暖……杀了你!”
那拳头软绵绵的,不知是打人还是搔人。纱袍散乱,霍临风探手抽开绳结,再撩起搭衽,将外袍中衣一并褪下。
“如今想来真是后悔。”他说,“落水那回,疗伤那回,我怎的君子成那般?”当时就该扑住了,压实了,缱绻个七荤八素,混账个从里到外。
对方仅剩一件轻薄的里衣,他隔着这层轻薄一把抱住。
手指触到一物,霍临风摸出一瞧,是他写的那张小笺。“宫主放在枕下?”他问道,“日日看一遍,或是想我时看一遍?”
容落云大窘,伸手欲夺。抓胳膊挥拳头,从床头抢到床尾,最后飞身一扑床榻一颤。他将霍临风压在身下,按着那双肩,对视那双眼。
青丝披散而落,倒给人遮羞。
霍临风轻声说:“你也来亲亲我。”
容落云凑上去,他说不出粗鄙话,动作自然也不凶。温柔的,细致的,落下的吻恰似蜻蜓点水。点完薄唇,他侧脸伏在对方的胸膛上,想再听一听“踉踉跄跄”。
霍临风搂着他,大手揉他的发。
时间停了,好像是一场梦,可美梦总是短暂的。
疾驰的马蹄声传来,巡值弟子高声问候,愈来愈近,无名居外传来马儿勒缰的嘶鸣。霍临风和容落云俱是一愣,这他娘是谁啊……
“二哥!”
容落云一喜:“老三归来了!”他起身下床,赤足跑了出去。陆准亦跑入厅堂,半月余未见,兄弟二人都有些激动。
“二哥,我想煞你啦!”陆准仍是那身短打,奔波千里灰头土脸。他欲拥抱对方,甫一靠近纵纵鼻尖,“你饮酒了?是不是思我心切,借酒消愁?”
容落云支吾不答,问旁的:“事情办得如何?”
“账簿已交,办妥了。”陆准眉头一皱,盯着对方端详,“二哥,你颈上的红痕是什么?”
容落云扯谎:“入夏了,蚊子咬的。”
陆准又问:“耳朵为何又红又湿?”
容落云发慌:“净面时搓洗的。”
陆准目光如炬:“嘴唇也红,还有些肿。”
容落云说:“吃辣子了,湘西的擂辣子……”咚的一声,塞北的辣子跳窗走人,故意弄出点动静。陆准闻声进去,只见衣裳散着床上,枕头滚着,软褥被一拳砸出个坑。
怪,当真是怪,可又说不出哪里怪。
罢了,他拉着容落云絮叨起来。一路种种,长安的见闻,吃的肉饮的酒,恨不得上几次茅厕也说一说。至夜半,容落云困得不行,问:“回藏金阁了吗?”
陆准答:“见二哥要紧。”
容落云说:“不点点银子少没少?”
陆准噌地站起来:“一语惊醒梦中人。”说罢告辞离开,约定明日继续,回藏金阁检查银两去了。
无名居顿时冷清,容落云登床休息,闭眼尽是今夜滋味。探手一摸,枕下小笺多了一张,是霍临风走时留的。
三行小字,微微潦草——恐思君难寐,偷纱带一条,缚心阻思得长夜安睡。
容落云困意顿消,偷便偷了,故意留下这话做甚?摆明叫他也思君难寐。辗转翻覆,滚来滚去,这一床褥子受尽无限苦楚。
不知何时睡着的,手里始终攥着那纸条。
一觉醒来,容落云沐浴更衣,捯饬完窝在房中读书。许是心头欢喜,晦涩的内容也读得有趣,一卷结束,弟子来给他送饭了。
他朝窗外一瞄,竟然是杜铮。
扔书而出,容落云走到檐下。此刻面对对方有点心虚,毕竟这是杜仲的大哥,他客气地问:“杜铮大哥,怎的你来送饭?”
杜铮答:“弟弟担心宫主睡醒饥饿,叫我提前送些吃食。”
容落云问:“他在哪里?”
杜铮说:“他在邈苍台操练弟子,晌午才休息。”
容落云点点头,待对方转身欲走,他犹豫片刻喊了句“等等”。“那个……”嘴唇张张合合,磨蹭极了,“杜铮大哥,你怎的还没成家?”
他昨夜和人家弟弟举案齐眉,今晨便关心人家哥哥终身大事。
杜铮一愣:“……我在濯沙岛有一心上人,奈何有缘无分。”
容落云又问:“那杜仲呢?”拐弯抹角问到正题,心中还有点忐忑。杜铮想了想,回答:“弟弟更可惜,他差点就娶亲了。”
什么!容落云一掌拍在柱上,震得梁上喜鹊鸣叫离巢。杜铮说罢觉得不妥,说多错多,于是草草结束:“我都记不清了,只记得那姑娘叫抱月。”
抱月,落云……偏生喜欢天上的景儿!
容落云在廊下踱步,踱得鞋底都烫了,终究没有忍住,离开别苑去了邈苍台。莲池边碰上刁玉良,他没理,藏金阁遇到陆准,他也没理。
邈苍台操练正酣,霍临风抱剑喊号,英武不凡的背后却别着一把纨扇。
众弟子暗笑,胆子大的问:“杜仲师兄,你是不是有心上人啦?”
霍临风心情好,大方地“嗯”了一声。弟子见状格外兴奋,七嘴八舌追问:“杜仲师兄,看上哪一家的姑娘了?那姑娘俏不俏?”
正赶上容落云停步,恰好听一耳朵,心上人?姑娘?
他登上两阶:“操练时说说笑笑,像什么样子!”穿梭队伍中,盯着前头抱剑望他的那位,“分组列阵,一攻一守,输的队伍不准吃饭!”
众人噤若寒蝉,不知宫主因何恼怒。容落云行至前方,对霍临风勾了勾手,而后迈入沉璧殿中。
霍临风跟进去,亲昵地说:“打算结束去找你,你倒先来找我了。”
容落云后背对人,单刀直入:“你在濯沙岛有相好吗?”
霍临风一怔,随即猜测杜铮嚼了舌头,恨不得虐仆。“没有。”先哄这位要紧,“一直潜心练功……宫主是我第一个喜欢的人。”
容落云脸一红,质问的底气削弱一半:“那抱月是谁?”
编罢,除了编也无法。霍临风道:“抱月是伺候师父的丫头,师父想把她许给我,我拒绝了。”他走近,戳戳容落云的后肩,“我不喜她。”
容落云陡然放松,另一半底气也散了。
戳还不够,抬手摸摸容落云的后脑勺,霍临风问:“宫主专门来质问我的?”再捏捏容落云的耳软骨,“表明心迹不足十二个时辰,宫主便疑我了?”
形势调转,霍临风将对方掰过来。
容落云推脱:“是你哥哥未说清……”他凑近些,意图牵霍临风的手,霍临风却躲开背住。正无措时,霍临风又把手伸来,握着扇子冲他猛地一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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