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他远一些。”薛止的眼神透着点平日不多见的肃杀,“如果你不想死的话。”
过了很久,久到他们都已经要转身离开这荒芜的庭院,那本应死透了的乌鸦突然张开嘴说起话来。
“你杀不掉我,哥哥。”它只说了这一句话身子便瘫软下去,这次应该是真的死了,但它想要带来的恐慌已经实现了。
微凉的手指搭在他的手腕上,像是在劝他不要被激怒。薛止本来不想再过多地搭理,可是他心中荒谬地浮现出一丝赞同。
他的确杀不掉这个人,假如他们能够轻易地杀死彼此那么事情也不会如此复杂。
下山的路上,沿途景物其实和山上时没有多大区别,还是他们从小到大看惯了的样子。
一些不太耐寒的树木掉得光秃秃的,青翠的多是松柏这些,一直要到三月才会有新绿色透出来。
虽说雪已经停了快要一整天,可这山中比山下更加寒冷,还是没什么融化的样子,处处都是银白色的一整片。
在重新用术法将整片山庄封闭起来以前,穆离鸦带着薛止去看了他过去的住处,里头的摆设和他在那个梦中见到的一模一样,唯一的区别就是没有人在哪里守着做了噩梦的他。
他心中隐约地冒出几分不舍,越到临行前就越发浓烈。这里是他的家,为什么不论是三年前还是三年后,他都要这样匆忙地离开?可很快他又想到,他有必须要去做到的事情,而这些事也只能由他亲自来做。等到一切都了结了,等到所有的事情都尘埃落定,那么他是否可以和那个人一起回到这里……他摇了摇头,将这些过于美好的想象一点点驱逐了出去。假如最后他还能重新和身边的人回到这里,那就再也不用离开了。
只有现在,他不能去想。
“那边进展得怎么样了?”约莫到半山腰的地方,薛止问起了素姑和何尧他们的事情。
他们在江州地界分开的,在这之后就再没有过联系。按照素姑的说法是,他们只需要在这边的事情处理完以后直接奔赴天京即可。
穆离鸦取出一只锦囊,倒出里头的东西给薛止看。
那次卜卦以后史永福将那几枚铜钱留给了他,每一枚都象征着一处的阵法,也就是说只要哪里发生了变化都会在铜钱上体现出来。
本来褪了色的有三枚,可这次再看褪色的变成了四枚,还有一枚上头的血色正在逐渐消退,不出一个昼夜就能彻底褪掉。
“素姑他们如约做到了。”他简单地说,话中带了些懊恼,“比我想得还要快。”
当初答应素姑他们代劳不过是不得已的行为。哪怕他们是父亲的旧识,可将这样沉重的担子交给他人他还是有几分忐忑。因为这是他的宿命,即便有过抗拒的念头,可在他的内心深处还是将这所有的事情当成了自己的责任。他就是为了这所有的事情而出生。
“我不知道他在想什么,但是从我的角度来看,他其实不希望你活得这样劳累。”
听到薛止这样说,他放缓脚步,“原来你是这样认为的。”
如果是更早以前的他,大概会觉得这些话是薛止说来安慰他的,但在那个梦的最后,他听到了穆弈煊最后的那句话。
到底有多少过去的他未曾注意到的事情呢?
“快些走吧,希望入夜以前能到镇上。”
初升的朝日悬挂在山巅的位置,薄薄的积雪折射着晶莹的光泽,薛止跟上他的脚步,“你不要担心。”
不知薛止理解到什么地方去的他愣了下,转而微笑起来,“我没有担心。”他有这样多需要忧虑的事情,唯独这一件,已经在昨天的夜里得到了确切的承诺。
因为走的路坑洼不平的缘故,车厢内晃得得有些厉害,穆离鸦膝盖上安置着树下找到的乌木匣子,而视线却飘向了远处。
他们接下来要去穆弈煊在地图中标注出来的那所镇子,如果他的记忆没有出错的话,他不是第一次到这个地方去了。
他是由祖母和侍女阿香抚养长大的。不同于后来缠绵病榻、需要他衣带不解服侍的那几年,小时候祖母还没有衰老得这么厉害,许多事情还能够亲力亲为。他印象最深的就是每年她会带他出两次远门,夏之初,秋之末,就是为了去那什么都没有地方向那个从未谋面的承天君祈福。究竟是从什么时候起他们不再去了?他模糊地想,好像就是从薛止到他们家以后,祖母就再没有带他去过那个地方了。
大概是她也知道自己祈求的人不在了。他不易察觉地叹息了一声,接着前面经过一段相当坎坷的石头路,车辆剧烈地上下颠簸,他一时没扶稳,匣子险些再度脱手掉到地上。
这匣子本身分量就不算轻,再加上里头摆了一把剑,要是落在地上肯定会闹出巨大动静,好在另一个人及时搭了把手,帮他按住了匣子的边缘。
穆离鸦松了口气,望进薛止波澜不惊的眼睛,“谢了。”他扶住匣子的底部,重新摆正到膝头。
“你在想什么?”薛止没有立刻收回手,反而握住了他的手腕,慢慢往自己这边带。
薛止的手心也不算多么温热,可跟他的一比简直就像是一团火,他有些不适应地抬了抬手指,但没有挣脱开,就这么让薛止拉着。
“我在想,为什么一提起我们要去前面的江镇他们就那副表情,”他靠着薛止的肩膀,晃动的视线正好能看到他利落的下颌线条,“是不是发生了什么我不知道的事情。”
先前他们在山脚下雇车的时候,那些个靠着茶肆揽生意的车夫一听他们要去的地方就连连摇头,说什么都不接他们生意,最后是个衣衫褴褛的男人出来开了个高得有些离谱的价钱,说是要么雇他要么就在这等,看等到明年有没有人带他们去。
“反正到了就知道。”薛止的语气比平日里更加温柔,听得他心里像被瘙过一般,“你要不要先睡一会?”
他闭眼没多久,甚至才刚模糊地有了点睡意这上一刻还颠得人腿麻的车就停了下来。
“到地方了。”
穆离鸦睁开眼挑开窗帘,发现外头还是一片荒芜,前不着村后不着店,也不知道镇子究竟在什么地方。
“就送你们到这个地方,再往前我就不去了。”这皮肤黝黑的赶车汉子攥着缰绳,不许马匹再往前踏哪怕一步。他转过头,冷淡地用眼神催促他们快些下车,生怕他们打算耍赖继续逗留在车上让他难办。
“这就到了?”穆离鸦皱眉,显然是不相信他说的话。
这车夫不怎么耐烦地伸手指了指,“要不是快过年了我媳妇又病着,想攒点钱给她和我爹娘做两身新衣服,我肯定不会接你们的生意的。我既然接了就不会故意把你们往别的地方带,你们下了车后顺着这条路走,中间朝左拐个弯就能看到镇子了。”
他像是想起来什么,又硬邦邦地补充了一句,“我如果真的要害你们,就更应该把你们往那里带了。”
“你这话怎么讲?怎么听起来好像是某要去找死一般。”
穆离鸦摸出碎银子递给他,顺便从他嘴里套点话。
“你们难道不是去找死?别告诉我,你们什么都不知道就要急吼吼地往那边去。”
听着车夫的嗤笑,穆离鸦又摸出一小块碎银,不动声色地塞了过去,“某出了趟远门,如今才回来这边,真不知道,劳烦先生讲讲?”
这车夫看见这成色雪亮的银子,面色稍霁,不再一张看什么都不顺眼的晚娘脸,啧了咋舌,颇有些语重心长地说,“算我多嘴,劝你们一句,都年尾巴了,没事别往这种晦气地方凑,不吉利。”
“假如你们真的要去,那就赶快下车,太阳快要下山了。”江镇离山脚其实不算太远,这车夫一刻不停地紧赶慢赶,总算是跟说好的一样,在太阳完全落山以前送他们到了镇子附近。
他的神色里带上了一丝丝恐惧,“你们最好快点到镇子上去,没准还能保住一条命。当然,反悔了也可以,我今个心情好,就带你们回去。”
太阳下山以后会发生什么?穆离鸦望着天边的血色残阳,却怎么都撬不开这车夫的嘴了。
“某先谢过先生好意,但反悔是不可能的,无论如何都不可能。”
“那我跟你们没什么可说的了。”
从车上下来,穆离鸦和薛止走了小半个时辰才看到镇子。
饶是做好了心理准备,可在看到这处的荒凉冷清时,他们还是吃了一惊。
哪怕是伏龙县那种穷乡偏僻地方入了夜也是有星星点点灯火从家家户户的窗户里透出来,可眼前的江镇几乎可以称得上是一片漆黑,没有哪一户人家有炊烟灯火,处处都是一片瘆人的死寂。
“到底发生了什么?”穆离鸦环视了一周,别说那梦中繁华热闹处处都是花灯的盛景,根本就连一丁点人烟都看不到。
唯一能够和他记忆中那个夜里联系起来的只有那条流经城镇的长河,从这头到那头,哪怕是在枯水的冬日里也不曾结冰。
薛止本能地扣紧了手中佩剑,提防着那逐渐深浓的夜幕,好似里边有什么东西会冷不丁跳出来咬他们一口,“我有种很糟糕的感觉。”
“是什么?”穆离鸦自然不可能不知晓他身上的那些变化,更何况连他都有了不祥的预感。黑暗中有种熟悉的恶意正在窥伺着他们。
“我说不出来。”薛止神情十分凝重地摇了下头,“先按那车夫说的,找个地方歇脚吧。他会这样说总有他的理由,我觉得他应该不会害我们。”
说是要找地方歇脚,他们还是沿着青石街道走出老远,想要看看是否真的一户人家都没有了。
不同于周村那种表面安静,背地里却有无数人窥伺着的地方不同,到处都是空荡荡的破房屋,穆离鸦和薛止分别挨家挨户地敲门,都没能得到半点回应。
就在他们打算随便找间无人的破屋子将就时,忽然穆离鸦眼尖看见左侧有一抹黯淡的光火透过补了一重又一重的窗纸,在夜色里鲜明得仿佛世间再无其它光明。
穆离鸦看了薛止一眼,仿佛在问要不要去。事出反常必有妖,在这空荡荡的死城里突然有灯火,他们想到的绝不可能是安心。
薛止很轻地笑了下,那笑容宛如春花初绽,却短暂得来不及将其刻入脑海,“去吧,我会保护你的。”不论发生什么,我都会尽我所能地保护你。
他们过去敲门,一连敲了好久,门后才传来笃笃笃的敲击声。
“有人来了?”门后苍老而沙哑的声音有些迟疑地问,“是有人来了?”
穆离鸦一手按在门上,闭上眼,用心目仔细感受着门后那人身上的气息,“我们是隔壁椿镇上的人,偶然经过,看到您家有灯光亮着,想要冒昧来问一句,可否让我们留宿一宿。”
要是不在这诡异阴森的空城里,他话说得还真有几分道理。
门后的那个人迟疑了许久,久到他们都以为被拒绝时,沉重的门闩被拉开,屋门朝着里面打开,露出个还不到穆离鸦胸口的瘦小老太太,穿一身看不出原本颜色的旧袄子,一手拄着拐杖,一手提着一盏结了厚厚油垢,都快要难以透光的油灯。
“是你们要借住吗?”她真的是很老了,稀疏的头发都挽不成一个发髻,耷拉着的眼皮都快要遮住浑浊的眼珠,正卖力地仰起脖子想要看清这两个不速之客的脸,“那就进来吧。进来吧,快些进来。”
进门以前,穆离鸦的视线在薛止脸上一扫而过,发现薛止同样在看他,“那真是麻烦您了。”
屋内的空气沉闷腐浊,像是深处有什么东西正在一点点腐烂,穆离鸦跟着这带路老太太的脚步,中间隔着一整步的距离,一点都不曾逾越。
走到什么地方,穆离鸦注意到供奉着的神龛,还开不及细看她就停下脚步转身,要不是他有时刻谨慎着,只怕真的要撞上。
“老人家,这里您就一个人吗?”穆离鸦问出自己目前最在意的事情。
她咧开嘴露出个不知道是哭还是笑的表情,光秃秃的牙床上暗红色肉格外显眼,“死了,都死了,所有人都死了……我还没死,不过也快了。”
“我也快了。”她将这最后几个字又重复了一遍,穆离鸦注意到她眼角泪沟处仿佛有一点湿润的痕迹,“我也快了啊。”
“我不是有意要提起您的伤心事。他们是怎么死的?”
她手抖了下,险些提不住那盏看着有些分量的油灯,“老婆子不能说,不能说。”
这头发花白的老妇人提着灯,抖抖索索地扶着墙在前面带路。她身子萎缩得只有很小的一团,但投在墙壁上的影子却古怪地又长又瘦。
“跟着上来吧。”她喁喁哝哝地嘀咕道,前面是窄而陡的木头楼梯,“是我儿子和媳妇生前的房间,你们要住的话就住这里吧。只是一个晚上没关系的。”
“就是这里了。”
身为屋主的老妇人显然是上了年纪,走个两三步就要停下来歇息,花了好长时间才将他们带到二楼靠左边一些的房门前。
门一打开就扬起一蓬灰尘,呛得人咳嗽不止,穆离鸦掩着口鼻进去简单查看了下,房间不算太大,床、柜子还有桌椅就占了绝大多数地方,只有很小一块空地给人落足。
他注意到窗户门上都贴褪色的囍字,又看到那床落了灰的鸳鸯被,想起她曾说这里是她儿子的新房,心里无言地一声叹息。
“没什么事就早点睡吧,”她站在门边,手中油灯黯淡的光芒只能照亮下半张脸孔,使得眼睛的部分更像是两个黑漆漆的空洞,说话的声音仿佛梦呓,“睡着了就不会害怕了。”
“老人家,某还有一个问题想问。”赶在她离开以前,穆离鸦叫住她,黑暗中瞳孔透出点隐约的青绿,“这里真的只有您一个人吗?”
她转身的动作停滞下来,整个人像是要融化到周边的黑暗中一样边缘模糊。
“没听清吗?那某再重复一遍,这里真的只有您一个人吗?”他说话的时候眼中的青绿光火越发明亮,薛止注意到他放在身后的手做了个有些古怪的手势。
两个人对峙了许久,她才恢复了行动,仿佛迟钝的关节卡了许久终于缓过劲来,抖抖索索地说,“老婆子不懂你的意思。”
说完房门就被她关上,屋外是渐行渐远的笃笃声,而屋内只有两个人相顾无言的绵长吐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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