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长,真的,他回来了,他问我,死可怕吗?他还说,死不可怕。”
黄丛云急了,一使劲,“刺啦”一声,将鸿云大半个袖子给从接口处撕开。
鸿云捂着就靠几根残线撑着,挂在肩头摇摇欲坠的袖子,差点跳脚,“黄施主可别说笑了,怎么可能还有比死更严重的事?”
黄丛云依然抓救命稻草一样,死死攥着破衣裳,瞪了一双布满血丝的大凸眼,嘴里喊得撕心裂肺,“他说要我尝到比死亡更可怕的事,道长,我说的是真的,你一定要救我啊,钱,我有,都给你……”
都是些什么和什么?
黄丛云身上气息干干净净,根本没有被脏东西缠过的痕迹。
他这是亏心事做多了,自己心里的鬼压不住了。
鬼神法事,化得了身灾,却解不开心结,欺心太多,终究躲不开自己的问心有鬼。
“黄施主身体无恙,没有妖邪作祟,也未现犯小人之相,”鸿云穿着半破烂的衣服,看似苦口婆心,实则气急败坏地劝导,“你以为的这些,都是你自己想的。”
“是真的,道长,求你信我。”
“我亲眼看着人血喷出来的,骨头都烂在肉里了……”
“可我昨天看见他了,就蹲我窗户上,还把我手上的皮都给剥了……”
黄丛云依旧不依不饶,左手抓着鸿云的黑道袍,右手举起来给人看伤口。
那手看起来确实有点血腥,甲缝里面都浸着几弯血月,指头上也沾着猩红。
可是那些血都是鸿云的,他刚刚才从人手上扣出来。
除了这点血迹,他的手几乎没有伤痕,如果拇指甲缘,撕倒茬留下的那个小红点也算伤口的话。
又疯一个,鸿云摇头定性。
像黄丛云这样被自己逼疯的,就鸿云所知,只有两条出路。
一条是斩了俗念,入道清修,日日诵读黄庭,自己度化自己。
一条是精神病院走一遭,心理医生帮助开导,成功了,又是条好虫,失败了,换个出身,说不定18年之后能长成个好人。
“那你随我修道,我兴许还能救你,”鸿云面不改色地念起同行们奉为圭臬的经典救场台词。
鸿云话一出口,就见黄丛云不疯了,小帐算得门清,“不行,我当了道士,家产谁来继承?”
这就是圭臬能成为圭臬的理由,大多人都像黄丛云这样,又贪又怕,不可能选择出家。
这句话说出来,根本不用操心自己会多一个心术不正的徒弟。
最后的结果只会是漂亮话也说了,皮球也踢回去了,自己还能撑着慈悲的人设。
鸿云做戏最全套,经典台词都出了,经典动作不能不跟上,立刻拂袖,准备转身走人。
结果他胳膊一抬,最后苟延残喘的几根线头彻底寿终正寝。
看着自己没了袖子的道袍,鸿云在内心呵呵了。
呵呵,这可真是现世报。
他早上刚在看见那对青年互相整理围巾,搂搂抱抱的时候,嘲笑过两人是断袖子。
现在就轮到他自己的袖子断了。
而且对象还是个半只脚踏进棺材里的神经缺德货。
呵呵,贫道现在也是气满不思食。
在心里默念了好几遍“无上太乙度厄天尊”,鸿云看着自己破了半边的道袍,在心里感叹,他活了五六十年,还是第一次觉得正月的风,其实挺冷,不然他不会忽然觉得自己的一世英名要凉。
不但跟一个疯子拉拉扯扯,还被扯烂了衣裳。
狼狈得像是拿错了台本的名伶老生,披袍被甲,收拾得整整齐齐,结果一上戏台,才发现自己演的不是叱咤风云的老将军,而是插科打诨的三花脸。
鸿云袖子被扯下来,众人都愣了。
黄丛云握着一块破布,欲言又止,他爹一看势头不对,赶忙亲自给鸿云赔不是,又让先来的小道童把自家蠢儿子拖回屋里。
一场闹剧,鸿云怎么劝都不肯再继续做法事,只说黄丛云身上已经没有鬼气,他多留无益。
最后还是黄丛云爹一咬牙,把香火钱升了一半。
鸿云这才松口,说自己不是贪财之辈,公子也只是一时脑筋没转过来,祈了福,身体安康自然精神也足。
尽管答应下来,鸿云却总觉得自己似乎是做错了选择,但到手的钱财没有放下的理,他最终还是说服自己。
他又没错,他没伤人,也没存过害人之心,凭本事挣得钱,有谁能指责?
至于说服效果如何,只有他自己知道。
心中的不详也从这个时候正式孕生。
第36章 死不是最可怕
黄丛云似乎更神经质了。
一夜没听到声响,结果第二天一大早,就光着身子,天寒地冻地跑进院子里面临时搭建的道场。
找到在做最后准备的鸿云,死命地扣着他的肩膀摇晃,嘴里还喊着不知所云的话,“他说没疯,但是所有人都会以为我是疯子,把我逼疯……”
“道长,昨天晚上,他把我的手上关节一根一根掰断了,他说这手只能行凶,不如废了,”黄丛云鼻涕眼泪糊了一脸,那张皮肉松垮的丑脸看起来更加扭曲可憎。
“还有,道长,我有证据,他把我这儿也废了,你看,”黄丛云松了手,自己把证据亮给人看,“你看,我不行了!他说这玩意只会让我讲畜生话,干畜生事。”
让人见证着自己身体的无动于衷,黄丛云脸上的兴奋明显大于惊惧。
似乎这是他没疯的绝佳证据。
“对,你没疯,先去旁边穿上衣服,我还有几方符纸没贴,”鸿云嫌恶地别过脸,不想多看他一眼。
这样的场景实在太过怪异荒诞,让他心生畏惧。
疯子,疯言,疯行,一切的异常背后都藏着暗示。
像是一场审判,现在在细数被告人的罪行,惊堂木落之时,就是因果报应之日。
也像是一场解谜,为迷宫的闯入者提上谜面,谜底揭开之日,就是终末降临之时。
黄丛云一听就知道这是敷衍,赶紧又抓着人晃,好像这样别人就能清醒过来,不会留他一个人在噩梦一样的现实里受刑。
“再晃老骨头就散架了,”鸿云昨天见了人失心疯的样子,这次早有准备,将手中拂尘往他两肘麻骨上一敲,只等人一脱力,便撤步闪身到候在他旁边的小弟子身后。
那名小弟子是鸿云亲传,道号景秀,虽然名字里沾了秀字,但长相和秀毫无关系,生得人高马大,脸黑肉横,要不是穿了一身道袍,给人的第一印象更像古时候白刀子进红刀子出的屠夫。
景秀常年给鸿云挡这些没品位的扯皮事,道法学得如何不说,唱黑脸的本事到练了十成。
此时见自家摇钱树师尊不耐,他立刻就默契十足地上前,拦住黄丛云。
结果他还没动作,黄丛云竟然先惨叫了一声,倒在地上。
两条劈柴块一样干瘦的胳膊像是被斧头砍了似得,从被敲的位置生生断开,弯曲出正常情况下不可能出现的弧度。
黄丛云他爹黄发财听到响动,来看自家儿子的时候,他儿子正拖着一双断臂,在地上蛆虫一样来回蠕动,脸上的表情混合了疼痛、惊恐和异样的快意。
“……他昨晚说了我的手会断,好疼……你们看,我没说谎……真的断了……好疼,我要死了……我死不掉……我没疯……”
“快救我,爸,你快跟他们说,救我,”黄丛云看到他爹喊得更加声嘶力竭,“他昨天把我手放倒绞肉机里了,他说今天我的手会断,因为我用的是这双手当支架瞄准的……”
鸿云听到“瞄准”这个词,莫名就想到妖冶青年双手比枪的姿势,和他说这话时候嘲讽众生的唇角弧度。
黄发财出了名的护犊,连忙安慰,“救,倾家荡产都救,先做完法事,咱先修养身体啊,身体好了就没有这些了。”
黄丛云的眼里的希望,随着他爹话语,在不过二三十字的时间里,经历了从升起到熄灭的全过程。
“你们都不信,我没疯……”黄丛云扭曲的俩上露出短暂的悲哀,然后变成愤怒,“我他妈说了我没疯,你们都不信,这是报应,我们都在遭报应……”
骨瘦如柴又极为惜命的男人觉得自己怒不可遏,却只敢将所有怒火都发泄在口头咒骂上。
急救的人后遗症的话刚一出,他就哑了活,乖乖配合起包扎急救,生怕一不小心留下什么后遗症。
因为黄丛云的受伤,水路道场的事算是不了了之。
黄丛云他爹以后还有用得着鸿云的地方,没撕破脸问人要医疗费。
鸿云也心虚 ,没再跟人提道场前期布置费用的事。
法事做得虎头蛇尾,鸿云自觉丢人,留下景秀带着几个小弟子收拾场子,自己先灰头灰脑地溜回观里。
这种意外,鸿云也有不少经验。
缓几天等最羞的那一阵过去,只要有个表现机会,就又能大头大脸地出来。
他脸皮多,掉一两层不碍事,人家有求于他,也不会没眼力的再揭他短。
你好我好,商业互吹一波,大家还是同舟共济的好伙伴。
只不过这一次,情况有点不对。
鸿云发现自己根本静不下心,只要一个人没事的时候,就会想起那两人那天最后的对话。
“有罪吗?”的问句在他脑中重复播放,一遍又一遍鞭挞着他的道心。
无论他回答多少遍无罪,都不能平息自己胸臆的波澜。
那点涟漪像根刺钉在他心里,无论他怎么粉饰出镜花水月的太平。
那圈涟漪依然轻轻浅浅荡在他心湖表面,那根刺也不疼不痒地戳在他心口。
鸿云再一次见到黄丛云是两周之后。
黄丛云跟在他爹身后,提线木偶似得一个命令一个动作,整个人看起来更加没个样。
不但身子骨透着垂暮老人的灰败,眼神也尽是没有生机的颓唐麻木。
和真死人的区别,可能只剩他的心脏还在跳动。
他爹这次是来找方丈的。
黄发财一见面就要给方丈下跪,哭丧着一张老脸,涕泪交横道,“方丈大师,求您救救我这个蠢儿子。”
方丈一伸手接住黄丛云爹,没让人跪下。
问了情况才知道黄丛云出现幻觉已经半个多月了,具体时间鸿云一算,正是他遇见那对青年的前一天。
连日萦绕在他心里的诡异和不详更甚,所有的矛头都指向黄丛云。
鸿云顾着方丈在场不好逾越细问,按捺着一肚子问话,继续听他们聊症状。
“丛丛总说他把厉家的小子给杀了,但是那小子死了又活了,”黄丛云他爹无奈道。
“嘻嘻,因为他是怪物,所以他没死,他回来报仇了,”黄丛云嘴角刻意扭出怪异的笑纹,那个上挑的弧度,鸿云总觉得很熟悉,似乎在哪里见过。
没有顾及周围人的脸色,黄丛云继续拉着他比哭还难看的诡谲笑意,念念有词,“他不会死,所以他活了,他也不会让我死,嘻嘻,所以我也死不掉。”
黄发财看到他儿子这个样子,觉得一颗心都给剜成一块块的,“你看,一说,就成这样。”
“厉家小子,总觉得在哪听过,”方丈捻着胡须若有所思。
“就是陆若素家那个长蛇鳞的小怪物,”黄发财替人说明。
“贫道想起来了,他来看过蛇鳞,可惜……”被人一提醒,方丈就想起来了。
实在是,陆若素和厉沐枫这对母子的出名度,跟黄发财和黄丛云一样。
不过,陆若素是以不爱儿子,狠心出名,黄发财则以无条件溺爱儿子出名。
厉沐枫和黄丛云的出名方式也不同,前者是身体长了蛇鳞被叫怪物,后者是心思龌龊坑人无数被叫蝗虫。
“可是,方丈您也知道,那个小怪物,除了长得丑,就是个普通人,怎么可能……”黄发财的话也说到一半就没了。
鸿云听到他们对话,心下惊骇。
他一直以为黄丛云说的是女鬼,没曾想另有其人。
厉家那个小怪物,鸿云也有点印象,当年他治蛇鳞的时候,他围观过几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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