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停下。”朱莉娅忽然伸手止住了我,我立刻停下脚步,与她一起绕到墙后。
远处隐隐传来人声,是那个安保队长的声音:“潜入控制室的人抓住没有?”
“没有。这点时间不够他们进蓝宫,天桥可能是个幌子,我怀疑人还在红塔里。”
“找几个人把着红塔,其他人都到这里来控制场面。”队长命令道,“码头上的那个罪犯交给警察,我们得拦住这些货品,天知道这群雌性突然发什么疯。”
“是!”
我听得一头雾水,雌性?发疯?
朱莉娅狠狠地捏了捏我的手腕,无声地警告我集中注意力。
两名安保匆匆前行,待到他们的身影消失后,我们继续放轻脚步赶往蓝宫最中心的“机要室”,朱莉娅依旧冲在我前面,红色的发辫高高扎起,一晃一晃的十分扎眼。
我一边赶路一边揉着额头——我的头痛症又犯了,很奇怪,我竟然清楚地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头痛,我甚至能感受到大量的信息正在尝试突破壁垒闯进我的大脑,它们像成千上万拿着三叉戟的恶魔,一边用武器敲击我的头顶,一边喊着:想起来!想起来!陆绪言!陆绪言!
世界苍白了一瞬,电光石火间我看到了一间陌生的白色病房,然而下一秒,我就被朱莉娅抓着肩膀摇醒。
“你怎么回事?走走路都能摔倒。”她皱着眉说道,语气却微微放缓,“我知道你心里有很多问题,陆哥为了大局没有告诉你所有计划,但我希望你能保持冷静,大家的命都悬在这里,有什么问题结束以后再问,成不?”
我有些愧疚,点了点头,心里却越来越不安——我刚刚看到的那是什么?是幻觉么?
朱莉娅勉强地提了提嘴角,伸手拉我,我就着她的手站起来,却发现方才按在地上的手心沾满了灰。
蓝宫不应该有那么多灰。
我怔了怔,朱莉娅猛地转过头:“糟了!要来了!”
不用她说我也听到了隆隆的脚步,与安保队的脚步声不同,那声响如同一支正在前行的军队,从机要室的方向穿来,紧接着我听到了方才那位队长的嘶吼:“拦住它们!拦住它们!”
“什么东西?”我看向朱莉娅,“听起来像兽群,蓝宫里怎么可能会有兽群?”
这简直是个荒谬的笑话,这种理应位于荒漠草原的,能让天地为之震动的行进之声,怎么可能会出现在全国机械化程度最高的生化机构里?
我突然想起刚才那两个安保的对话,蓦然醒悟:“是雌性?那个芯片,那个芯片到底是什么芯片?”
“让所有雌性不顾一切地前往信号源的芯片。”朱莉娅冷冷地说道,“我们得赶快,这群智障卫兵很快就会发现根本拦不住它们,然后彻底封锁机要室的大门,到时候,再要潜入那里就不容易了。”
就在她话音落下的时候,队长的声音再次响起:“锁门——锁门——太多了!抓不完!赶紧把门锁起来!”
这个计划的疯狂简直远超我的想象。
我咬紧了牙,甩开紧拽着我的朱莉娅,一件一件地脱掉了自己的衣服。
要快!要快!
我把自己剥得一丝不挂,然后弄乱了头发,感谢这几天的颠沛流离,我许久未剪的头发足以半掩住我的面容。
我冲出藏身的阴影,很快就有卫兵发现我,他们拽住我的胳膊,把我往前推搡:“队长!这儿有一个!”
我装出反抗的模样,被硬生生拉到机要室前,眼前的场景令我毛骨悚然——数以千计的赤裸身躯拥挤在狭窄的过道中,数不清的雌性赤裸着苍白的身体,面无表情、手无寸铁地往前走,它们保持着绝对一致的步调,机械拼命地向着某个方向挣扎,卫兵拿枪口对着它们,它们像是看不到一般,一遍一遍冲撞着眼前不堪一击的防线,安保队长带人把它们一个个抓回机要室,却阻止不了这无止境的撞击和前行。
没有人敢开枪,机要室的每一件货品都价格昂贵,任何一个卫兵都负担不起,他们只能用电击枪电晕走在前面的雌性,但它们的数量实在太大了,像汹涌的潮水一般,用堆叠起的柔软身躯淹没全副武装的“障碍物”,缓慢而有力地寸寸前进。
“把门封起来!用机械锁!快——电子锁又被破坏了——快!”队长的声音几乎嘶哑,他将我和另外几个被抓住的雌性用力推进机要室,然后猛地碰上了门。
我一瞬间感到气力尽失,瘫软着靠在门上,紧接着我听到了金属转动的声音,安保队队长试图用最原始的密码锁把这群彻底失控的雌性关在这件房里。
已经晚了。
我看了一圈周围,已经有超过一半的雌性逃离了机要室,剩下的小部分也在拼命地尝试脱困,它们拼命地用身体撞击门与墙壁,不一会儿就把自己弄得遍体鳞伤。
“想不到你关键的时候还挺聪明的。”朱莉娅的声音突然响起,我抬头,只见她与我一样不着一缕,正弓着身子翻找衣物。
“……有没有什么办法阻止他们?”我沙哑着嗓子问,“麻药有用吗?”
朱莉娅摇了摇头,笑了:“麻药要是有用,它们怎么走到陆哥身边。哪怕你开枪打断它们的腿,它们也会爬到目的地。”
“这就是你们所谓的不会造成任何伤害。”我咬牙切齿,“你们从头到尾都在欺骗我。”
“你可以这么想。”朱莉娅摊了摊手,“不过我们还是得赶紧找到那些人体改造相关的文件,你也不想功亏一篑吧?”
“我要知道剩下的计划内容。”我冷冷地说道,“否则我不会再帮你们做任何一件事。”
“那也随你。”朱莉娅无所谓地点了点头,披上了一件白大褂,取出不知刚才被她藏在哪里的终端,状似随意地按了几下。
熟悉的光屏再次出现在我的面前,陆绪言已经走下了船,双手插着衣兜站在浅滩上,他的周围,已然开始聚集起人偶般一动不动的雌性们。
朱莉娅道:“你很快就会知道我们真正想做的是什么了。”
“……我在这颠沛流离的一年中失去了唯一的亲人,失去了重要的朋友,我眼睁睁着看着一群位高权重的畜生一片片割下我弟弟的肉,在他毫无生机的身体上敲下用于食用肉品的蓝色钢印。没错,就是这样的一群人,有男的,也有女的,为了彰显自己的阶层,生啖人肉。”
“人类是一种十分可笑的生物,为了脱离茹毛饮血的生活,他们组成了社会,为了不再买卖奴隶和女人,他们发展了社会;最终他们享有了玉盘珍馐,享有了权利与自由,然而却为了保证自己的金贵享受不可复制,重新开始买卖人命,重新开始茹毛饮血。”
陆绪言清了清嗓子:“这就是我的故事,说得有点久,希望没有耗尽你们的耐心。”
我不想听。
我想堵住耳朵。
陆绪言说得每一个字都让我头痛万分,我甚至无法辨别他到底在说些什么,我只知道,我得赶紧阻止他,天知道他会做出什么可怕的事情。
然而在那之前,我得阻止那些拼命用身体撞击墙壁的雌性。
我站起来,像朱莉娅一样找了一件白大褂披在身上,尝试性地去拉那个冲在最前面的男孩——尽管他的生理性别并不是男性,但他的模样却是一个青涩漂亮的少年。
他是这一群雌性中最凶的一个,同样的,也承受了最猛烈的撞击,额头上血迹斑斑,令人不自觉地心生怜悯。
被我拉出队列的时候他挣扎着往我身上顶,我皱了皱眉,牢牢地将他禁锢在臂弯里,他的性器不断摩擦着我的外套下摆,或许是因为雌性激素过多,那物什纤小细弱,却因为刺激而不受控制地分泌出稀薄的体液。
男孩无声地张合着嘴唇,像是一只被扼住喉咙的幼鸟,他的模样瞧起来没有分毫的快意,反倒是十足的痛苦,我有些不忍,摸索到墙边的备用电棍,把他击晕了过去。
托我的福,他头上的伤更严重了,我替他擦了擦血迹,却发现他的眉心有一枚色泽柔和的红痣。
这是个漂亮而特殊的男孩,无怪会招人喜欢。
我轻轻地叹了口气,扶着他到一旁躺下,接着去拽下一个人。
“白费功夫。”朱莉娅轻轻地哼了一声,负着一只手,另一只手则一寸寸地摸索着墙壁,“我的程序会让他们在最快的时间醒来,然后继续往该去的地方走,你这样一个一个打下去,他们迟早会被你打死。”
我捏了捏拳头,不明白昔时好友为什么会变成这个样子,我有一大堆问题想问她,可惜现在不是时候:“没有别的办法么?”
“有啊。”朱莉娅用下巴指了指一旁的电脑,“那几台计算机,虽然不是超级电脑,好歹也有点用,你只要能编出一套程序解除我的命令,再逐一传入它们的大脑,就可以了。”
这简直是天方夜谭。
我走到电脑旁,手指放在键盘上,略微有些发抖。
我不会,也不可能会,我甚至敲不出任何一个代码。
支起的手腕塌了下去,我颓然离开电脑,继续去安抚那群狂躁的雌性,我听到朱莉娅发出小声的嗤笑,扭头看去,只见她趴在工作台底下拨弄着什么,不屑地摇着头。
“……从加入导师的小组开始,一直到今天之前,我都在思考,我们是否有资格评判人造生物生存的价值和意义。雌性的生命是我们赋予的,雌性的想法是我们教授的,雌性是快乐的,天真的,纯洁的,它们忠贞不渝地爱着自己的丈夫和孩子,它们不遗余力地提供着照料与呵护,它们大多数满足且热爱着自己的生命,可我却觉得它们的生命毫无价值,因为它们的情感是假的,它们的坚持是虚幻的,它们的爱是被逼迫的。”
“我想要解放它们,可它们从未想过要解放自己,尽管这不合人伦的政策始终深深地伤害着它们、伤害着它们的亲人与配偶。上天用安琪这种天然的怪胎拒绝这个制度,但人们却无动于衷,甚至借题发挥,取乐于这种天然的畸形与丑陋。”
陆绪言那让人不快的声音在封闭的室内回荡,机要室很大,甚至能听到回声。
“电子锁。”朱莉娅从桌子底下爬出来,脸上露出势在必得的神情,她举起终端与工作台上的借口相连,十指如飞地敲打着键盘,她的模样与一个月前我在五金店见到她时并无不同,红色的卷发火焰般灼烧着,连带着她的面容都散发着强势而自信的热度。
我看了眼一旁的电脑,不自主地往前踏了一步,很快理智就阻止了我:我在想什么?一个计算机白痴可能在短短几分钟内学会破解朱莉娅的命令吗?
“咔哒”一声轻响,她面前的工作台突然打开了。
朱莉娅猛地后退了一步,发出一声惊叹。
“怎么了?”我不解,想要过去一探究竟,下一秒汹涌而出的纸张就给了我答复。
我瞪大了眼睛,看着瀑布一般倾泻而下的档案,一时间被震撼得说不出话来。
“真是一群疯子……”朱莉娅蹲下身捡起一份文件,喃喃地说道,“超乎我想象的多。”
纸张特有的味道飞快地逸散,理智逐渐回笼,我看着那装满档案的工作台,毛骨悚然。
每一份文件都是一条人命,蓝宫暗地里做着基数如此庞大的黑色交易,他们究竟将这些孤儿藏在哪里?
我问朱莉娅:“这些档案信息与失踪的孤儿能对上吗?”
“能对上。”朱莉娅毫不迟疑地回道,紧接着她像是发现了什么一般将柜门拉得更开,一大摞文件从顶部掉下来。
“天上?”我不可置信地看了一眼天花板。
朱莉娅冷笑了一声,忽然动作极快地掏出一把消音枪,对着天花板猛射了两下,刹那间,四周的钢钉卸落,如天空倾下骤雨一般,数以万计,乃至更多的文件倾落而下,飞舞的纸张如漫天白羽,很快就在地上堆积出一座小小的雪山。
它们的数量是那么多,仿佛一场下不完的雪。
我怔怔地看着覆盖住我脚背的纸片,忽然感到一阵彻骨的寒冷。
……
“这一切都是变态的,所以有一个强烈的念头,始终在我的脑海中萦绕不散——我想毁掉它们,毁掉它们全部。”
“良知一次又一次地阻止着我,我不断地告诉自己,我没有权力代表一群有思想和智慧的生物选择生死,但是现在我改变了自己的想法。看啊,这群可怜的甲虫,它们被操纵着走进海水,它们的腿上有伤口,膝上有疤痕,高浓度的盐水分明让它们痛不欲生,但大脑中的程序却麻痹了它们的知觉,让它们带着微笑走进来,它们那么痛,脸上却写着‘啊,原来这就是快感’,它们的疮口烂了,生了蛆虫,白脓流污,但它们的认知中这却是极致的美丽妆容。”
……
我的世界空了一瞬,是光屏里传来的声音惊醒了我。
“他……陆绪言想要做些什么?”我猛地看向朱莉娅,“他想杀掉所有的雌性?”
朱莉娅没有理我,她仰头看着破碎的天花板,神情夸张得像个第一次看到雪的女孩。
我再次看向屏幕,只见陆绪言带着他身后的雌性一步步走向深海,背后远远地传来嘈杂的背景音:
“开枪!快开枪!拦住那个疯子!”
“不能开!他含着芯片炸弹!这个距离会把我们所有人都炸没的!”
“那这些货品怎么办?去救啊——去救——能救一个是一个!”
我狠狠地哆嗦了一下,冲到电脑旁,可我的脑袋却是空白的,我不知道该做什么,只能像朱莉娅投去求助的目光。
“你是傻子吗?”朱莉娅过了片刻才回过神来,嘲笑了声,“这场表演我和陆哥筹划了这么久。再说了,早就告诉你这个不是超级电脑,控制不了外面那些雌性。”
我握紧了拳,掌心几乎被掐出了血,这时一份雪白的文件贴落在我的脸上,我伸手想把它拂去,却在视线聚焦时停住了动作。
“不……这不是真的。”我狠狠地咬了自己一口,祈祷这是一个梦,然而事实就这样摆在我的眼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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