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这乱世,我手无法提枪,脑无法指挥军队,也无钱财为国捐献,也无权利左右当局之策。
我不过只是一介书生,七尺青衣之下,是无几两肌肉的细瘦胳臂,只有执起笔杆子的力气,甚至还有着娇弱的咽喉,无法控制地咳嗽不止。
我不想浑噩地离故乡越来越远,可我无能为力。
【五】
今天的阳光挺好,为这渐渐进入冬天长沙添上了一抹暖意。
我与林熙明在临时的教楼前分开,无奈地听着他叨叨类似于“常喝水”,“莫要贪一时凉脱去外套”,“莫要站在风口”的话,半是不耐半是温暖地挥手赶走这个聒噪的恼人精,看着那人身着藏青色中山装的背影走远,却还是忍不住嘴角的弧度。
我早就不是什么金贵的少爷了,他却还是把我当那个穿金戴银、娇生惯养的常家二少对待。
怔楞之中,我看见他回头,依稀能看见他在笑。
我突然被勾起了回忆的画面,十年之前,我也是这般看着他去往异国他乡的背影,看着他走到半途,回头对我笑。
我的那些往事,也不如街边靠着匪夷所思情节吸引人的话本那般花里胡哨。
我出生于一个大家族,顺着族谱看,我祖上一支应该是旁系,脱离了主家在上海谋生,倒也混得一番名头,到头来倒是比主家更为富裕显赫。
只是到我祖辈之时就已经略有没落的兆头,梨园小生的柔软身段又引得叔辈争风吃醋大肆挥霍钱财,父亲勉强维持着家产,只是经商一事天赋尤为重要,父亲只可中规中矩地勉力维持,而到我这辈,已是人丁衰落。
父亲只有两个孩子,大哥无心继承行商坐贾的买卖事,只想着继承家产,好换得美人一笑。我对做生意并无兴趣,倒是一心想读圣贤书。而唯一有着点经商天赋的,只有父亲收养的林熙明。
家族不可能交给异姓人,父亲在我和大哥之中隐隐偏向于我,让着大我五岁的林熙明做我的伴读,里外对林熙明的教导,都好似在培养一个忠心地助手。
我不曾知道林熙明对于父亲的这个安排作何感想,只知道大哥对我可谓是百般不顺眼。
我十二岁时,失足落水,嗓子从此落下了病根。冬日池子里的水寒冷刺骨,我又不习水性,挣扎之中,只感觉到一个温暖的身子贴近了我,我如同堕入深井绝望之人看见了一根蛛丝一般,几近疯狂地抱住那人,直到离开冷冽的池水。
我不愿意说落水的缘由,父母也就归咎于我年幼顽皮。母亲总说我那事之后性情大变,原本活泼聪颖的孩子变得冷漠而又寡言。我从不反驳,只有林熙明时常不死心地带我如同先前一般闹腾,只是我鲜少理会。
后来十三岁那年,我请求父亲让我前往北平求学,父亲应了,却让我带上了林熙明。
父亲有意历练我,并未给我太充裕的财产,我倒是并不在意这些,当年的岁数,还是只需要书本就可秉烛忘寝地读着的时候。只是愁坏了林熙明,白日我在学堂跟着先生修学研读经史子集之时,他便帮人算账目,拿些银钱隔三差五地买挂猪肉、或是半只鸡来为我补补身子。
有时也会见着他拿着我经算的书本看得入迷,装似无意地提对他提起,将要及冠的少年人红了耳朵支吾着说他只是见着有趣看着消遣,我说若是觉着有兴趣,我可以为他向先生多讨几本回来。谁知他的脸愈发红了,神色竟然比我曾无意撞见他梦遗那次更为窘迫,如同结巴一般说道他大字不识,若是烦扰我为他寻书,是对书的辱没。
我倒是并未说什么,只是淡淡地应了声,林熙明这类人,似乎总对四书五经之类的古籍有着打自心底的敬畏。
自那之后,我开始教他习字,如同我父亲在我儿时叫我写字一般,自背后揽住林熙明的肩,手覆在他的手指上,教他运笔,落笔。林熙明肩宽腰细,是一副常干活的紧实身材,只是习字只是他似乎总是十分紧张,背肌每每紧绷着,不放松。
后来学校开设了洋文课,我也就同步教他洋文。他学的很快,尤其喜欢西方传来的那些算术知识,我也就有意无意地为他带些这方面的书籍回来,权当回报他拼命赚钱将我养得寒疾都少有再发的体贴入微的照料。
平静的日子就这么过了几年,直到上海祖宅失火的讯息传到北平。
珠宝钱财不翼而飞,父母尸体焦黑可怖,大哥尸骨无存。
这段记忆昏暗的都有些模糊,只记得一直陪着我枯坐数夜的林熙明,还有从未失过温度的那杯热茶。
整顿好家里的事,林熙明倒是累倒了,我看着他烧得嘴唇干裂面色苍白睡得极不安稳,却还紧紧握着我的手,他掌心的温度滚烫却熨帖。我坐在床边陪着,直到我也靠着枕头渐渐睡着,就像过往的日子里我每次生病林熙明陪着我那样。失了根的游离感消失在了这一夜好梦之中,醒来时发现身上换了睡衣,褥子盖得严严实实,而本该好好休息的人在为我捯饬着早饭。
我觉着我失去了什么,也重新得到了些什么。
林熙明二十三岁的时候,我半是强迫地花了父母遗产的大半托了老师的恩送他去法兰西读书。随着我年龄益增,我渐渐明了了他于我的感情并非如同我预料之中的兄友弟恭之情,而是……男女之情。
我无意伤害他,只好远离他。正巧林熙明喜爱且颇有天分的理科在西方更为精进,就藉此理由。
送他上船的那日微风和煦,他行至途中转身看向我的笑容带着我看不懂的哀伤。
不过……
时过境迁。
我转回了思绪,举步走向早已等着的学生那,早读《满江红》的声音铿锵如同琵琶铮铮作响。
于这乱世,于我而言,幸而有他相伴。
作者有话要说:
呜呜呜嗷!【发出想要评论的声音】
第3章 第三章
【六】
我向来是不惮以最坏的预期来推断这战势的,只是日军的来势汹汹超乎我的预料。
地处平汉铁路与长江交汇处的军事重地武汉,战局已是一触即发,若是武汉失守,日军溯水而上,不到三百公里处,就是长沙。
而如今人心动摇,主和的言论就如同窃窃之语,时不时冒出来,然后被摁下去,又冒出声,又被摁下。如此反复,而在南京之惨事传遍之时,窃窃的私语渐渐成了大声的嚷嚷,带着一种非此不可的理直气壮。
12月15日党内的高级会议中,任职国防最高会议副主席的汪精卫力争和谈,幸而蒋委员长力排众议坚决主战。听得此消息,我还是略略放下点心。那日我拿起报纸看见日军的和谈条件的瞬间简直无法控制自己的怒火,那是我人生之中唯一一次觉得人活百年竟然真的会遇见如此不堪忍受的事。
中国放弃抗战,承认满洲国;设立非武装区,对日赔款。
丧权辱国?这已经不再只是丧权辱国可以形容的了,若是认了这份条款,那便是亡了国!四千万方里之国土上,蝇营狗苟地残喘着一群丧家之犬!
我倒是愿意与日本死战到最后一滴血,也好过做那亡国之奴!
若是我拿起枪……
这不是我第一次这样想,丢掷了那无用的笔杆子,拿起刀枪去保卫自己的国土。只是每每我提起这事,林熙明就会沉默着,用一种不赞许又无可奈何的眼神看着我。
朝夕这么多年,我何尝不明白他的意思。他并不愿意我去那噬人的战场,可这若是我真真切切想做的事,他不会拦着我。
他会和我一起去,我知道他定会选择与我一起参军,然后再像平日一般如同细雨无声地偏袒我照顾我,而我的这幅皮囊骨架,成为他的拖累是不用多想就能知晓的结果。
我不愿这样。
可我该如何保护这片生我养我的土地?
我迷茫着想要问出个答案。
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
我连自身都未曾想明白,就忧心平天下之事,也算是庸人自扰了吧。
【七】
我与林熙明时常会上街走走,他总觉得我坐在书桌旁的时间太多,只是不知道那个一旦研究起什么难题时一动不动坐上一天,连饭都能忘记吃的人到底是谁。
漫无目的地散步毫无意义,大概只是为了享受两个人在路上闲谈的感觉。这种感觉并不像是从北平赶到长沙时的那种“在路上”,似乎更像是魏晋时期文人骚客的清谈。沿街小商贩叫卖着本地酒,醉醺醺地醉汉眯缝着眼叫喊着店小二再来一盏。一切看上去都平庸而又无奇,数百公里外的炮火声传不到这里,人们也就乐得装聋作瞎,让一切都装似和平。
可是大家似乎都忽视了一点,战线是在数百公里之外,而日本人的野心却是整个华夏大地。
所以当日军的轰炸机带着我熟悉的轰鸣,伴着刺耳的防空警报之声,大摇大摆毫不作掩地从地平线飞来时,我旋即反应过来想要拉上林熙明跑。
只是右手被抢先握住,他握的很紧,像是在抓住什么至关重要无法舍弃的东西,哪怕是死亡都不可能放手。
我飞快地回忆着四周的建筑布局,在经历过北平的轰炸之后,我分外留心这些,“我记得前方不远处有防空洞。”
我觉察到林熙明的手微松,顺着我的力道向前方跑去。
未曾经历过的人们大都还愣在原地,探头探脑地像是觉得有什么不收费的把戏可以围观叫好。人们抬着头新奇地看着轰炸机在头顶飞过,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鲜少有逃难至此的人跑着寻找遮蔽物躲藏。
我知道从警报响起到轰炸开始不过是几分钟的事,躲进防空洞之前想起那些还不知将会发生什么的普通人们,心头一紧,于是大声喊道,“是空袭!”
少数人转过头来看着我,像是看着一个不知所谓的傻子。
“还没打到我们这儿呢,怎么会有空袭。”
林熙明啧了一声,直接上去拉住站得较近的一对母女。
“你做什么!”
那位母亲的声音瞬间被破空而至的炸·弹声压了过去,炸开的炮弹推开一阵尘土。
我捂住口鼻,却还是无法控制地开始咳嗽。
我看见那个刚嗤之以鼻的人呆立在那,难以置信地抹了把脸。
“啊啊啊啊啊!”
他仓惶地冲向防空洞口,“日本人!日本人来了啊!”
我知道他摸到了些什么,那是尘土和炸碎的碎肉,混杂着湿漉漉的血。
人们开始骚动着如同无头苍蝇般逃窜,我尽力地高声调让更多人逃到防空洞中去。
又是一颗炮弹在不远处炸开,我脚底不稳差点摔倒。林熙明向前一步扶住我,“维华,你快和他们一起进去。”
越来越浑浊的空气刺激着我的咽喉,我也不故作推脱,道,“交给你了。”
他点点头,看了我会儿,突然俯下身在我唇角轻轻吻了一下,全然不顾可能被别人看去的可能。
我心底蓦然一软,伸手摸了摸他脑后短短软软的头发。
防空洞里很是安静,只有着抽泣声和被震下的沙砾掉落在地的声音。我没有管那些向我投来的感激的眼神,只是目不转睛地看着入口。
等到轰炸声密集到没有办法再在防空洞外待着的时候,我才看到林熙明扶着墙走了进来。
“没事吧?”
“没事。”
我伸出手去寻找他的手,紧紧地握在一起,靠着墙坐在满是灰尘的地上。
我看见他风尘仆仆,活像是一只溜进厨房偷腥却不小心掉进柴灰里的大花猫,伸手抹了抹他鼻尖的灰。
“花猫。”
他有些无奈地略略抬起头任我动作,“我不是。”
“你是。”
“好吧”,他笑了,“我是。”
防空洞里的人们木然地呆着,防空洞外轰鸣不止,我俩却像是在调情。背后的墙震动着,头顶随着每一次震动掉下的沙砾顺着衣领落进了衣服里。摇摇欲坠的危险感让我难以自禁地紧紧靠着林熙明,握着的手至始至终都未曾放开。
当一切都渐渐平息的时候,我们从防空洞里出来,入目尽是倾颓的砖瓦木柱,被震死的尸体还是完整的,只是眼鼻口溢出的鲜血让人心惊,甚至连血液都不是鲜红色的,附着着木材烧尽的灰烬,呈现着一种灰蒙蒙的赭红。入目尽是疮痍,望去遍地狼藉。
我和林熙明默默无言地走过遍地横尸的街道,难以想象,一个钟头前这里还是热闹的卖场。
作者有话要说:
勘误一下 长沙第一次受到空袭的时候是没有事先警报的_(:з」∠)_
第4章 第四章
【八】
轰炸连续了数日,我和林熙明暂居的小屋也未曾幸免。
昨日的轰炸之中,一颗炮弹叫嚣着击中了这间借寓了近三个月的屋子。这日是周六,我与林熙明出门购置一些吃食,叫卖商品的小贩在残垣断壁上买着沾了灰的青菜。谁知还未买齐想要的物什,防空警报便响起。一时间小贩们的菜篮翻到在地,人们如同鸟兽聚散,待到轰炸结束,我与林熙明回来的时候,便只看见断裂的晾衣木桩上仍旧挂着走时晒着的冬衣,那张这段时间暂寄旧梦的床被气流掀翻,飞到了十多米外。
我和林熙明对视一眼,除了无可奈何竟也找不到其他的修饰词来描述此时此刻的心情。
无家可归的我去找清华的同事,希望能找到暂住的地方,林熙明留在那几乎化为一片废墟的地方,试图翻找出一些可以带走的东西。
幸而张奚若教授租来的房子是双人间,他只需一间便好,于是把另一间借租于我们。我前去拜访的时候,他还有些担心我们俩个男人住一间是否会觉得逼仄。我只好微微笑着说当前这局势也容不得挑三拣四,不过我和林熙明虽是异姓,但情为兄弟,并不在意这些。他也就不再说什么,只是约好搬来之后一起小酌几杯。
我回去找到林熙明的时候,他正站在一个木拖车边上,看着眼前的废墟。已是暮色将近,残阳斜拉着影子,天空中似乎仍旧滞留着轰炸机飞过时带过的痕迹,霞光透着薄云,竟真的如同血色一般压抑浓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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