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走上前去,从背后揽住了林熙明的腰,他比我高上些许,我把下巴支在他的肩上,“愣着作甚?”
他看了我一眼,伸手指了指前方某处,我顺着他的手指方向看过去,是一面倾斜的石灰墙,晚阳镀上了一层血橙色。我依稀看见了一个红色的人型,心中不禁一悸。其实这样的血印这些天来可真的没有少见,只是……这一个完整的……人。
被炸·弹的冲击波重重地掼在墙上,碾成一张人型的肉饼,自然会留下这么一个完整的人印。
我除了沉默不知该做出何种其他的反应,我感觉到环在他腰上的手被他覆上他的,毫无温度的太阳也默默无声地敛去最后一线阳光,没入地平线之下。
“走吧。”
“走罢。”
【九】
日军的持续轰炸,让整个长沙都处在人心惶惶的恐慌之中。我离开北平之前本想着作一本关于春秋之士风的书,只是迫于战事未曾继续,而且当前这局势,我也不知该去哪里寻找相关资料,也不知这些资料在战争结束后还能否留存……更甚,我亦不知战事何时能够结束。
迫于战事,长沙临时大学常委会决定继续南下,迁至昆明。昆明地处西南,距离前线较远,而且有滇越铁路可以通向国外,采购相关设备图书可以有比较靠谱的运输通道。若是最后内陆沦陷……也可以通过滇越铁路在外周旋,为中华民族保留最后的文化火种。
常委会最后决定,长沙临时大学由1月20日放寒假,全校师生将在3月15日于昆明报道。
在长沙授课的最后一课,我看着台下一张张年轻稚嫩的面孔,临时决定不讲已经备好的《春秋》,转身在黑板上书下一首岳飞的《满江红》。
怒发冲冠,凭栏处,潇潇雨歇。
抬望眼,仰天长啸,壮怀激烈。
三十功名尘与土,八千里路云和月。
莫等闲、白了少年头,空悲切!
靖康耻,犹未雪。臣子恨,何时灭?
驾长车,踏破贺兰山缺。
壮志饥餐胡虏肉,笑谈渴饮匈奴血。
待从头、收拾旧山河,朝天阙!
我写的很快,俊逸的小楷连在一起,隐隐有着什么情感就要喷薄而出,迸发在这一行行的汉字之中。这一笔一划、一字一句,每一次的抬手落笔,每一次的心底默诵,都仿佛闪回着画面,那场浓烟滚滚的轰炸,那位车站别子的母亲,那个蜷缩在行囊边的孩子,那位蓬头垢面抱着酸菜坛子的教授,那日在炮弹下四散奔逃的人们,那张血色的人印,那个逆着如血般的残阳、立在倾颓木梁与遍地瓦砾之上的我的爱人。
心中似乎有着千万种情感想要倾吐,那些平日里只能以默然向对的画面突然化成了某种燃料,或许是柴、或许是煤、或许是油、或许是硝石、是火·药、是一种易燃易爆的情绪。那种无能为力的无可奈何,那种心有余而力不足的愤慨,那种积郁已久的悲愤,都全全堆积成愈来愈高的柴堆,等待着一星火,就能蹿腾而起。
一词书尽,竟觉得面敷薄汗,恍然难言。
我蓦然就明了了颜真卿《祭侄文稿》之意,情动之至,竟然真的能与文字共鸣。
“最后一课”,我放下手中的粉笔,“我想与同学们聊聊岳飞的《满江红》。”
“我们都知晓这首词的背景,宋末,中原大片国土陷入金兵之手,岳飞观此景痛心疾首,遂作此词。我们也都应知晓本词直抒胸臆地畅言出了他的怒火与愤慨,还有报效国家的愿望。但是这些都不是老师这堂课想要讨论的。”
我在讲台上站定,“国难当前,我们应当如何保家卫国?”
“自古书生流传至今的,都是铮骨傲节”,我迈步走到课桌之间,“汉有苏武不屈匈奴,谓之坚贞不渝;宋有文天祥毅然殉国,谓之凛然不屈;明有方孝孺拒降朱棣,谓之以身殉道。”
我看着那些还能称得上是孩子的面容,脑海中渐渐清明,仿若有些什么氤氲雾气被初晨熹微的阳光驱散,那些困扰我很久的迷惘随着我的话语化作了一种坚定的信念。
“我们称颂他们的气节,敬仰他们的风骨,只是,他们为自己的国家做出了什么?他们改变了什么吗?”
“清末,谭嗣同变法改革,临刑之前,他于狱中作有《狱中题壁》一诗。绝命诗中末句言道,‘仰天长啸出门去,我辈岂是蓬蒿人’,遂慷慨赴死。他舍生求法,戊戌变法乃是思想变革的开端。”
“溯至滥觞,览于坟典。亦有王阳明知行合一,以一书生之见,运筹帷幄之中、决胜千里之外,保卫大明国土。”
“我辈非为蓬蒿人,自是应有其余之法报效国家。若本不是握枪运炮之人,却把命交付于此,何尝不是暴殄天物?若真有一技之长、若亦有报国之心,学以致用,何处不可为国效力?善用文字者或可纪实,留为文献资料,或可致力宣传,召唤更多百姓抗日报国。擅长化学者亦可研究新型武器,制造符合当下条件的武器投军使用。擅长地理者,未尝不可勘探地势,绘制提供详尽的地势图?”
我站在学生们面前,微微笑着,“鲁迅先生先前的《中国人失掉自信力了吗》一文中,我尤为喜欢这句话,在这长沙的最后一课之中分享与大家,与君共勉。”
“‘我们自古以来,就有埋头苦干的人,有拼命硬干的人,有为民请命的人,有舍身求法的人’”,我看到学生们的眼神里透着光,仿佛是一种明亮的希望,“‘……虽是等于为帝王将相作家谱的所谓‘正史’,也往往掩不住他们的光耀,这就是中国的脊梁。’”
我踱步走回讲台,那些年轻人的眼里,我看见了温暖的火焰,能照亮前路的火焰。
“我相信”,那是一种难以言说的慰藉,我终于找到了自己在这个乱世存在的目的,“同学们脚下走过的、将要走的路。”
“都是我们中华民族最光明的未来。”
是了,为人师,传道受业解惑。一个民族的文化还在,精神就还在,就还有未来。
一节各抒己见的课讨论地有些压抑,孩子们稚子般的神情里还有这些许的迷茫,不过无妨,那些希望仍旧存在,光明就定然会到来。
临近下课,教室内重归寂静,我默默欲台上,看着学生们坐在台下,表情是这个年龄应有的愤世嫉俗,想起前些时他们争争吵吵地说要等放寒假去参军,而这寒假前的最后一课,大概也会是我们所有人命运的节点吧。
或许有些孩子会在战场上抛洒热血,为国捐躯;或许他们会在南下途中遇到土匪、生病、甚至丢掉性命;或许他们不会南下,留在这将沦陷的地方水深火热等待着光明;或许……这会是最后一面。
我最后板书上一句诗。
泄水置平地,各自东西南北流。
下课之时,我略略欠身,郑重道,“珍重”。
目送着学生们离开,却见最后一人快步走上前,执笔飞快地在我板书的下方写下一句。
长风破浪会有时!
写罢对我深深地鞠躬,“先生珍重,昆明再见。”
我略有些惊诧,这个学生是之前最想着参军上前线的,不知为何现在改了决定。
“先生肯定十分惊讶”,他的面容还很稚嫩,带着青涩,有着一股子初生牛犊不怕虎的倔强,“不过先生说得对,现在的我上战场不过只是白搭一条命。我是读过书的人,我要用自己所学的去找到一个更有效的报效祖国的方式!”
年轻人说着,突然腼腆地笑了笑,“我其实特别钦佩先生。”
我有些不解地看着他。
“我有个叔父,没读过书,他一直觉得委员长坚决主战是愚蠢的行为,若是早点应了日本的条件,多赔些银子,不就可以重新换来安稳日子了么。我在家时没少听他大骂委员长只想靠着战争发财,多收百姓的税前。每当这种时候,我就很庆幸我读了书,我听了先生的课。”
“那些民族大义与家国之情,那些不屈的意志与气节,都是先生教与我的。”
“所以”,他扬起一个充满着阳光与希望的笑容,“还请先生继续教导学生。”
他又深深地向我鞠了一躬,转身离开了。
我立在那,看着他离开的身影,遂是笑了。
第5章 第五章
【十】
我和林熙明是第三批前往昆明的。
第一批离开的是大多数女学生和部分|身体不佳的男学生,也有部分教室家眷。第二批离开的是朱自清、冯友兰等教授,取道镇南关,搭滇越铁路抵达蒙自。
离开之前的一天,林熙明买了些卤菜,又做了一道青椒肉丝,我向王湘那个酒坛子讨了些酒水。一方小木桌摆在窗边,傍晚日落的阳光透过没有遮挡的窗框倾泄在桌上,黄昏后,我与林熙明对面而坐。
自那日最后一节课之后,面对那些令人痛心到如同心绞的画面,也很少再会有茫然无措的绝望之感了。那种感觉就如同犹太人找寻到了迦南、基督徒升入天堂,是一片圣地,让我的生命在这炮声火光的中原大地上有所安放。
我有些担心林熙明。
我们相识三十年,相爱八年,我却仍旧不甚明白他。我们十分相似,都是在研学时废寝忘食的个性,但他却往往能从沉浸的深度思考中抽出身来,放于我身上。
从北平到长沙的这段路,我一路都咳嗽个不停,时常半夜身体发热至高烧,他整宿不眠地为我换冷毛巾,直到在长沙安顿下来,又养了许久,才渐渐回好,他这才放下心,继续他的研究。
我有时也会去想他为何会爱我爱得如此深,我对他的情感更多的像是一种反馈,一种越过如火般爱情后的契合、是一种亲人一般的暖意。
我在某次温存之后问过他,他很累,却还是十分郑重地揽住我的脖子笑着说道,因为我很好。
我很好吗?
我不清楚。
很多时候我也和大多数人一样,在二选其一的选项中摇摆不定,在茫然的未来之中选择只看当下。为人处世之中常常被学生说,“那个看上去十分不好相处的教授”,不爱说话,千万句话回旋在心底却很少说出口。看上去我不过只是一个难以接触的平凡文人,我不知道我有哪里吸引他。
“维华”,在我在脑海里瞎想的时候,我听到林熙明开口喊我的名字。
“怎得?”
他为我斟上半杯酒,他只允许我喝这么多,“维华,熙明这辈子未曾向你求过什么。”
我接过酒杯,轻抿一口。心中蓦然有些不好受,我大抵还是估低了他对我情深程度,这句话语气卑微得令我心疼,竟突然有种想要拥抱他的冲动。
他夹起一筷子卤菜放在我的碗中,“南下之前,熙明想求你。”
“莫要离开我”,他一双黑色的眸子里沉静又带着悲伤。
我放下酒杯,看着他的眼睛,我感觉到了他在害怕,害怕这个噬人且喜怒无常的乱世在某个上一秒还温暖幸福的时刻,带走他生命中最为重要的人。害怕他保护不了我,让我死于这乱世;害怕他保护不好他自己,独留我一人在这乱世。他害怕到对于目前的幸福战战兢兢,在与我缠绵之时显得过于沉溺。
我想起这些日子里,做课题时从来不会分心的他时常会看着坐着看书的我发呆,偶尔和他对上眼神的时候,他慌忙敛去的哀伤让我心疼。我明白他的情感的,我一向明白。只是这个世界里,连平时一切安好的时候,谁都无法承诺谁一生,更何况现今呢?
我的沉默让他不安地拿起酒杯放在唇边,我知道他没有喝,他只是作个掩饰。
“熙明,如果我承诺了你,你会觉得安心些吗?”
我没有直接回答他的问题。
我看着他敛下了眼,熹微的暮色斜斜地打下稀薄的橙光,柔和了他略显锋锐的五官。我看见他的睫尖在无法自制地颤抖,一如我十八岁那年强迫他出国的时候,他不再与我争辩时低下的睫毛。
他最终还是强行笑了笑,“会,也不会。”
“我信你,我信你定会遵守承诺,你不会离开我”,他笑着,却也哽噎着,声音断续,甚至略略有些破碎,“我不信这命,我不信它定会给你安然的一生,让你不离开我。”
“维华,你说我该怎么办?”
我能确信我看到了他眼角的水痕,在斜阳下亮了一瞬又消失,我叹息一声,没有说什么,只是举起了酒杯。
“一杯敬往昔,三十年去,拥良辰好景佳侣。”
一饮而尽,我兀自拿过酒壶,为自己斟满。
“一杯敬而今,一年罹难,有悲怆愤慨笃定。”
又是一杯,我再次斟满。
“一杯敬将来,百年之后,应有河清海晏、盛世长安。”
我再饮一杯,把酒杯向着几乎呆住的林熙明倾斜,“所以,熙明,答应我。”
“这未来不可知,往昔不可留,我们能拥有的只有当下”,我夹起一筷子米饭吃下,“我正在和你吃饭的这一秒,或是你内心痛苦想象着还未发生的未来的那一分钟,这夕阳西下的半个钟头,才是我们实实在在拥有的。”
“就算我离开了”,我看见林熙明握筷子的手一抖,差点掉下,“只是个假设”,我补了一句,“我也想让你答应我,好好地活下去。”
我看见他露出了不赞同的神情,又咽了口饭,微笑着说道,“毕竟我们两个人,一定得有一个,能再次去看一次故乡的日出啊。”
天黑了,左边的煤油灯颤巍巍地发出光亮。他怔住了,神色挣扎了些许,最后深深地叹了口气,用着几乎算的上是控诉的语气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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