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纯没有在里面,竟守在了外面,赵绪也是有些吃惊,随即像想通似的问道:“那你看清姜纯带着谁去的吗?”
“这个……就没有看清楚了。”魏帆这样回话,“齐公不让臣下进去,还不惜撕破脸骂起了君上您,为两国和平,臣下实在不敢再多问什么。”
细味姜纯的反应,赵绪越发疑惑了,思忖须臾,又笑着拍了拍魏帆的肩,道了声:“辛苦了,魏将军下去休息吧,今天不用来值夜。”
魏帆没多说什么便领命而去,留下荀惠一直疑惑地盯着他的背影。
不自觉盯着魏帆的荀惠并没有意识到他的反应已经被赵绪看在眼里,赵绪一面转身回席上,一面说着:“相国看过从王城来的天子诏了吧?”
“是小满盟会吗?”
“是的。”赵绪抖了抖袍子坐下去,“姜纯初继齐公,可以说对齐国本国的情况可能也不甚熟知,却对这盟会突然殷勤,忙忙地早去五日,相国觉得是为什么呢?”
又在试探他,荀惠面不改色,故意装傻:“他不是说了吗?为了去谢恩。”
“谢恩?小孩子都不会信!”赵绪嗤笑一声,拿起笔继续批文,话却是明明白白说给荀惠听,“姜纯在楚国时就不像是个会自己去挟天子的人,如果不是成为齐公后彻底蜕变了,那就是他身边有什么不得了的人。”
不得了的人,齐国连自家相国都不敢直接上位,还能有什么不得了的人?荀惠并没有放在心上,而是直接问道:“齐公已经到了,君上准备什么时候去盟会呢?”
“明天就走,没有赶上第一个到,做第二名也好。”
时间竟然这么仓促,荀惠抿了抿唇,应道:“那臣下就安排下去。”
“不用了。”赵绪噙着笑抬头,“相国巡察五州一路辛苦,盟会虽大,不过是例行的会议,就不劳烦相国一同前往了。”
这安排倒让荀惠惊急,忙道:“我……臣下是一国之相,四国盟会这等大事,岂敢言烦……”
“行了,这次就让魏将军代你去,寡人会向天子解释的。”赵绪没有给他解释下去的机会,直截了当地做了部署,语气甚至有些不悦,“相国方才还说没有尽到复侯的本分,寡人去盟会的这段时间,京中也都已安排妥当,相国辛苦了这许久,不如就先去复州待个十天半个月。”
“君上,我……”荀惠还想再争论。
“子仁。”不再叫“相国”,赵绪站起身来,直接喊他的字,叫得荀惠一愣,愣愣地盯着赵绪,看他一个字一个字地说着令人惊悸的话,“你有多久没有回去陪你的妻儿了?”
提到妻儿,荀惠哑口无言,只好慢慢低下头,顶着纠结沉沉地道了一声:“臣下领命。”
没能渡过试探期,赵绪已经对他彻底失去信任了——这是荀惠这次面见君上后得出的结论。回到新京的府邸便坐上马车出城,责令妻儿随行,急到逼迫的程度。狼狈地行至城门口,遇见意气风发的魏帆,再没有任何眼神交流,荀惠一行迅速出了城。
这是作为相国一家的集体迁徙,也许称不上迁徙,这简直就是逃难。赵绪的态度已经摆明,荀惠一刻也不敢怠慢,他想要争论想要留下来,赵绪却笑着提醒他,他还有妻儿在京中。复州是晋光的封地,君上故意把这片土地封给他,这证明着他与晋光的干系无论如何也洗不脱了,心怀狐疑的君上没有给他判个满门抄斩就已经是手下留情,被发配到复州去,已经是最好的结局。
“子仁,怎么了?”马车里抱着小孩子的女人皱着眉看一言不发的荀惠,“你不是刚去巡察回来吗?怎么甫一进宫见了君上,就忙忙地要搬家到复州去?”
“没……没什么……”荀惠不知道要如何解释,看着女人怀里熟睡的小男孩,心中泛过一丝酸楚,“韩璐,我一向对不起你们母子……”
叫韩璐的女人一听这话,眉头皱得更紧了,丈夫荀惠第一次跟她说这样的话,压下不好的预感,韩璐试图笑着安慰:“在新京也是过日子,在复州也是过日子,只要和你在一起,在哪里都一样嘛。”
荀惠颔首不语,韩璐勉强笑着,又看着怀里的孩子说:“耀儿这孩子跟你一样安安静静,从台城搬到新京也不吵不闹,平常吵着的,只是要找阿爸。”
如同被雷击中一般,荀惠茫然看向韩璐,她嘴边的笑就像温暖的太阳光,此时却融化不了心中凝结的坚冰。
他的确很少回家,在相国的大任前,妻儿被摆在了民生国本的后面,如果没有赵绪的刻意提醒,他确实是记不起来的。说起来他与韩璐还是晋悠搭的线,一个前途无量的青年,一个高门大家的闺秀,这番结亲至今还是晋国佳话。靠着身家与才华,荀惠在新婚时就已经爬上了司徒的位置,官场人情看得透透彻彻,对待感情的事却始终是迟钝而不安。迟钝的青年并不清楚圆房当夜就让新娘怀上意味着什么,直到十个月后,一个流着他的血的小子呱呱坠地。
那天春光昱耀,梨花满枝,那孩子也如梨花砌成一般的白嫩无暇。
“就叫荀耀吧。”
定下这个名字,荀惠第一次体会到了给人打下一生烙印的感觉。
耀儿的满月酒是在宫里办的,这是唯一一个非公室成员却能得到这样待遇的小孩子,不吵不闹还能回应大人逗弄的小孩子的确惹人喜爱,谁都能来抱一抱他,当晋光伸手来抱时,他甚至还对着这位“光伯伯”笑,逗得大家纷纷提议让晋光来做耀儿的干爹。干爹是认下来了,晋公悠高兴得大笔一挥,居然赐下了前所未有的《准认干爹诏》。
想来那真是一段鲜花着锦烈火烹油的日子,每每想来总令人怀念,那时的生活还是秩序井然而有希望的。荀惠并不排斥工作上的战战兢兢如履薄冰,他惶恐于习惯事件的改变,就好像是一夜之间,他便没有了仰慕的人,站队变得模糊,也不知道应该信任谁。就像独自一人处于迷雾之中,瞬间失去了方向。
尽管是在威胁之下,他也终究回头看了,他早该回头看看,荀耀已经长到了五岁,一直缺席的父亲,应该回归家庭了。
“耀儿……”荀惠伸手握住荀耀的小手,像下定了什么决心似的,抬头盯着韩璐看,“我们去复州,让一切重新开始,既然君上不信任我,我也不做什么相国了,做个闲散复侯没什么不好的,咱们就好好地把耀儿抚养长大。”
马车轮子在不平的路上吱吱呀呀,此刻在荀惠听来却无比悦耳,驶向复州,也是驶向另一段有方向的人生。
第21章 殿上金蚕尔虞我诈,关下青木斗角勾心
在小麦开始灌浆趋向成熟时,小满盟会如期而至。
这是由晋公赵绪牵头,以天子名义设下的盟会,满心期待在这盟会上能见到芈狐的姜纯扑了个空,早早来到大殿,在楚国席上坐着目不斜视的,竟是父亲芈华。
对着父亲微微颔首,父亲却面不改色恭恭敬敬地行了外臣礼,姜纯觉得心里有些堵,归席落座,不时瞥向那边气氛诡异的楚国席。
说起来他与父亲已经许久没有交流过了,从他继承了翼侯的爵位起,也许更早,从他跟随世子起,他与父亲之间就已经有了无形的界线。父亲是公室,更是权臣,为君上所忌惮,君上自重病后多疑到有些神经质,有时昏聩不分黑白,父亲也是为了不拖累他才刻意与儿子保持距离。芈华到后来被逼成半隐退状态,君上猜忌他,世子却依赖他这个老相国行政,姜纯都来不及关心父亲,自己也诸务缠身起来。毕竟世子的势力有限,在各怀鬼胎的局面下,势力的发展更是有限,不夸张地说,他离开楚国后,世子的确像是折断了一只手,如今这照理应该主君出席的盟会上,世子也腾不出空来露面,足见楚国已经一时离不得世子本人了。
如果说楚国只派了相国来应付已经是不给天子面子,那么秦国就更是狂妄到无法无天。传诏的人倒是早早回了来,秦国却是一点消息也没给,到了小满当日,天子升席,晋公与齐公高坐,楚国相国陪席,三国随侍整整齐齐地坐满了一殿,秦国的席上却是连个使臣也没有,天子脸上,实在无光。
这样想着,姜纯就扭头看向最后到的天子晋悠,他的脸上呈现出一种诡异的神情。在别人眼里,他只是又是气愤于秦国的无礼,又是忌惮旁边一言不发的晋公的威严不敢说话;可在姜纯看来,那神情里分明还带着一种期待。
这种期待能不能成真,姜纯与晋悠心里都是七上八下。晋光与晋悠密谋后就一直昏睡,到昨晚稍微清醒了一阵子,却依然高烧不退,早上出来时还烧着,却已经整理好一身白衣静待行动。子明兄这身子经不起折腾却一直不得不折腾,姜纯有些心疼却无话可说,计划能否顺利进行,看来全押在晋光能否准时出现上。
“看样子秦使不会来了,请陛下开始祭蚕吧。”听到宫里敲辰正钟,赵绪端坐进言。
知道这大殿四周都是晋国提前来布下的伏兵,咽下这口气,晋悠只好端起礼官奉上来的金蚕,把它摆到案桌上去,领着两公一相与列位臣工恭敬跪拜。
小满节俗,以这一天作为蚕神的诞生日,行祭祀之礼,以期蚕桑农事一切顺利。天子殿中没有小物件,这小小的金蚕也是权力的象征,它代表着天子对农桑的管辖,尽管只是作为虚君象征性的权力。
祭礼毕,肃穆的气氛一时没有散去,谁也不说话,连带着伏兵的杀气,宛如铁板一块让人喘不过气来。晋悠盯了赵绪许久,对方不说话,自己也就只好动了动唇,终究什么也没有说,反倒向姜纯使了个眼色,姜纯垂首一阵,抬头扯出一脸笑来,向着赵绪道:“听说是晋公首发的这次盟会,不会真就大张旗鼓地让我们来祭个蚕神吧?”
“齐公说笑了,祭蚕可是农桑大事,民生之根本便在于此,岂能儿戏?就算是大老远地把大家叫过来,只是为了祭蚕,也是件关系到社稷的大事啊!”赵绪正色道。
他这么说,姜纯回不了话,这种一看就是托辞的事情真要说起来倒有一大堆理由可以讲,还都是冠冕堂皇。当今四国,楚公来不了,晋公就算是资历最高的,父亲只是相国自然不会与他争执,自己被这么一堵,更是什么也说不出来了。
“当然了,顺路要做的事也有,不会让齐公白跑这么一趟,还提前了五天到这王城来。”正在姜纯发愣时,赵绪又开口了,一边说着一边站起来,走到晋悠前面去,从袖中掏出一张卷好的帛,抓着有轴的那一边一抖,赫然一幅地图摊了开来,拎着地图面向姜纯,赵绪神情严肃,“青木关以西四镇二十里的土地,齐国是不是该还给我晋国了?”
他突然提这个问题,姜纯倒是措手不及,站着的赵绪带来一种压迫感,只见他傲慢地将手上地图一抛,那轻柔的帛图就飘坠在姜纯的案边。
“齐公还不知道吧?三年前的齐晋青木关之战,两方僵持不下,为息事宁人,我先公忍痛割让青木关以西四镇二十里的土地,与齐公约定转让三年使用权,如今期限已到,齐公是否应该遵行条约,将土地还给我国了?”赵绪说着,又挥手让跟来的魏帆拿出当时的文契给姜纯看。
文契上白纸黑字,是先公川签的字,晋国的代表却是相国赵绪的签名与晋公悠的玺印。姜纯完全看傻了,这凭空出现的东西他的确不知道,抬头看看赵绪身后的晋悠,连晋悠也是一惊。
作为时任的晋公,他只知道那场战争结束得非常快,几乎是赵绪一出征就立刻平息,签下什么条约,连他也不知道。如今他这个天子刚刚有了齐国的撑腰,赵绪就把这文契拿了出来,当着各国大臣们的面,让毫无防备的姜纯下不来台。知道是阴谋,姜纯哑口无言,晋悠却不能不试着说话了。
“这文契上的印鉴是朕的,朕可不记得当初签过这样的条约!”胆敢在重重伏兵下否定赵绪的说辞,今天的晋悠显得尤为勇敢,“朕问你,这上面的字是你签的,如果是朕的授意,为什么不是朕签字,而成了你代朕签字?”
“陛下日理万机,忘记一些事情也很正常,当时陛下授臣在外总理军务之权,印玺是陛下亲自派人送过来的,清清楚楚明明白白,若是有假,一眼就能看出来!”面对突然不听话了的晋悠,赵绪丝毫不让步。
晋悠这才想起赵绪出征后两天就有斥候回报说已谈妥边境事宜,只是需要晋公印玺才能签订,那时正是晋阳过生日,宫中忙于庆祝,晋悠便简单问了问需不需要割地之类的事情,觉得尚可便将印玺送了去。如今看来,倒真不是割地,而是借地。二十里对于一个公国来说不算大,也犯不着人家姜纯刚上任便兴师动众地去要地,赵绪这么做明明白白是要破坏齐国与王城刚刚建立起来的联盟关系,起因一定是那天魏帆在寝宫外面被姜纯阻拦住了——不管齐公到底打的什么算盘,只要让齐国知道王城这盘棋不好下知难而退就行了。
可晋悠心有不甘,站起来与赵绪平视,不知哪来的底气顶了回去:“那时你根本就没有报具体信息给朕,条约怎么写的朕一点也不知道!”
群臣哗然,赵绪却冷笑一声道:“陛下赐臣便宜行事的手令还在,转眼就要陷害忠良了吗?臣为晋国争地,陛下反要与臣撕破脸是不是?”
“你倒是口口声声为晋国争取利益,却做出放逐君主这样的事来!”一怒之下,晋悠劈头就骂,“你以为天下人都不知道你是怎么上位的吗?发诏谕、开盟会,不过是你想要宣扬自己的正统!仲约也是临时接班,他宣扬自己的正统了吗?真正的正统从来不会过分强调自己,只有心里有鬼的人才不断地做这些事!”
“先帝有遗诏命陛下接任天子,晋国无人可继公位,臣才只好越轨行事,天下人揣测臣有不臣之心,臣也便认了,陛下当知这昭昭之实,臣的地位是陛下给的,悠悠之口固然难堵,臣唯有尽心为晋国做事,才能表拳拳之心!”
一个怒目相向,一个不依不饶,一时难辨忠奸。见本来是冲着自己来的突发事件竟转变成晋公与天子的争吵,姜纯几乎能听见殿下拔剑声,瞥一眼芈华却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悠闲地端了案上的茶来喝,群臣已经看得目瞪口呆。
已经许久没能这样发泄过,仗着大家都在,晋悠气急了句句戳在赵绪心虚的点上:“别给朕装着是忠臣良将!你说晋国无人可继公位,阳儿夭折也就罢了,朕不是还有弟弟吗?”
“晋光?陛下早就知道,他在陛下正位后图谋不轨,在逃往复州去时被擒杀了!”赵绪一口咬死了这个“事实”,说起来时却控制不住全身都在颤抖,“怎么,陛下难道要违逆晋法,因为晋光是您的弟弟就要网开一面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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