芈狐颓然坐在长明灯旁,背靠着缀满鲜花的灵柩,不敢回头去看。
没有人敢来打扰他,大臣们都站在堂外,景央和芈富静默地侍立一旁,芈狐安静得可怕,没有流泪,从回来后一句话也没有说。
子夜的一缕清风徐然飘入,长明灯细火轻颤,芈狐低垂许久的眼睫也随之轻轻颤动,扭头转向长明灯,就像平常看见妹妹时那般忽然一笑。
“君上?”景央与芈富面面相觑,担忧地出声叫他。
芈狐却抬手制止,转过身子向着长明灯而坐,弓起双手轻轻护住那朵小小的火焰,像陷入痴迷般冲着那跃动的火焰呢喃:“芈风,你回来了啊?”
一句话戳得连景央也心痛,抿着唇别过头去,不敢再看芈狐嘴边噙上的笑。
空荡荡的大堂中,只剩了芈狐轻轻的声音,那天鹅绒一般的嗓音带上了些沙哑,却平静没有一丝波澜。
“我们兄妹,好久都没有这样促膝长谈过了。哥哥也想跟你单独说一说话,却都没有找到这样的时机,也是年轻人觉得时间还长,总会有单独聊一聊的时机。”芈狐的笑越发苦涩,长明灯映出眼里的晶莹,“这几年忙着打理公国的事,连生辰也没好好给你过,一心想着以后还有机会的。妹妹有了心上人,哥哥要为妹妹的婚事尽心也是应该的,就想着,等妹妹嫁人前夕,一定要好好叙叙旧。”
尾音埋在哽咽中,芈狐深吸一口气缓下越发激动的情绪,继续强作镇静地说:“我想着,妹妹一定要嫁给晋光,也一定不要去晋国,晋国人生地不熟有什么好的?就留在楚国,我们兄妹偶尔也能见上一见。这想法以前也跟妹妹说过的吧?妹妹你总是笑哥哥太霸道,说光公子在哪里你就跟去哪里,就算你要去晋国,哥哥还是那句话,晋光他要是敢欺负你,哥哥跟他没完!当我知道是他让你受这样的情伤,再一次见到时,连朋友情谊都抛到脑后,真恨不得要杀人。哥哥不奢求你为哥哥的一时冲动原谅哥哥,哥哥只希望你能理解……从小都是别人让着我,而我只知道要让着妹妹,尽管妹妹从小就懂事,也不需要我谦让什么,但有一条信念是从没变过的,我想要做一个好哥哥,却终于,彻底失败。”
夜风越发凉了,和着芈狐的絮絮叨叨,堂外忽然淅淅沥沥,从晒透好几日的天空上下起雨来,打在房檐上声音越发通透,跃动的灯火灼得芈狐掌心发热,慢慢放下手,他握紧了手中的温热。
“芈风,夏天就要过去了。”芈狐面向下着雨的门外艰难地站起来,挺直了腰背迎风而立,“我不知道恒久的孤独会是什么样,但无论是你还是我,都只能煎熬。等下次再见时,你将青春永驻,而我们这些人,注定风华凄凄。”
他稳稳地站在大堂中,宽阔的厅堂与渺小的身影,白布飞扬其间,凝成一幅苍凉的图卷。
“君上。”景央不能不再度出声提醒了,“秦国的徐将军还等着君上召见,齐军刚到,齐公那边,也需要君上给个答复啊!”
闭上眼握紧拳头,只要没有死去,日子就还得过下去,那不是简单地熬时间,而是无时无刻都在应对挑战。芈狐长叹一声,疲惫地吩咐:“请徐将军稍歇,明日一早寡人会升殿论赏。至于仲约那边,就由你拟个公函答复吧。”
这事却不是景央能决定得了的,于是追问道:“函上要怎么说呢?”
“就说,翼州军既已全部歼灭,贼首伏诛,这件事寡人也不愿再追查下去了。这次反叛的虽是他的父亲,但上一辈的罪孽不应当让后辈来背负,寡人并不会因此记恨于他。况且他已派兵来援,这表明了他反对叛乱的态度,寡人很明白并深感于此。楚国感谢齐国的援助,并期日后继续修好。”芈狐不带一丝感情地说着,渐渐透出接受蜕变后成为一个英明君主的本色。
思忖着该用怎样的语气作复,景央应了下来:“是。”
“等等!”刚走到门口的景央又被拦了下来,回头看看脸色阴沉的芈狐,仍在疑惑中,芈狐已经抬步走出了大殿,“寡人亲自去回。”
秦国台城的上空已惊雷滚滚,暴虐地席卷天地,这是盛夏最后的威力。
灯火通明的寝殿中,嬴渡用了力把奋力挣扎着的晋光按在榻上,满头大汗地吼道:“小光!你冷静一点!”
“不……不……你让我去楚国,我要去楚国!”晋光嘴唇泛白,却不知哪来的这么大力气,推开嬴渡就要下榻去,“我要去见芈风,我不相信,我不相信……”
“小光!回来!”嬴渡被推了个趔趄,晋光脚步虚浮没走两步就往下摔,嬴渡忙眼疾手快地冲上去把他拦腰抱了个正着,稳住他摇摇晃晃的身子,继续劝道,“你现在这个样子,走出这个屋子都难,还怎么去楚国!”
他的泪胡乱地掉在嬴渡的手上,晋光死命地摇着头想要再挣脱:“我一定要去,就算是最后一面,我也一定要去见她!我一定要去……”
“兵荒马乱的,我不准你去!”这回嬴渡没有再给他挣脱的机会,大声吼了这么一句把晋光吼得一懵,才又心疼地沉声道,“小光,你听话……”
“求求你……”没有力气也便软了下来,晋光哭着请求,卑微的声音轻轻颤抖,“让我去吧,求求你……我不能让她一个人……求求你……”
他的眼泪已让嬴渡心软,这破碎的请求声更让人抓狂,嬴渡一狠心还是把他抱回榻上去,以一个旁观者的身份柔声劝慰:“逝者已矣,你既然爱她,就该保重自己,连着她的那一份好好活下去。究竟还要在生死线上徘徊多久?你现在需要静养,听话好吗?”
“芈风……是我对不起她……”窝在嬴渡的怀里,晋光抽噎着,“我应该带她走的,我要是带她走,她也不会遭遇这样的不测……她明明那么想要我带她走,我为什么没有答应她……我都做了些什么……都是我的错……”
他的声音越发幽微,到最后就筋疲力尽地昏睡了过去,嬴渡愣愣地抱着他没再说话,只是心里五味杂陈。
殿门被推开,刚才被赶到殿外的医者们站在门口远望里面脸色不太好的君上和终于安静下来的公子光,犹豫着还没开口问需不需要进来,只见嬴渡大手一挥,全都得了赦似的又关回殿门退了出去。
晋光急火攻心吐了血,这不仅让君上紧张,秦国宫中上下也跟着紧张起来,君上的脸色一直不好看,医者不敢怠慢,小心诊治,刚刚终于苏醒。正在大家以为都能缓一口气时,晋光却突然发起狂来,像头小猛兽一样执意要去楚国,大家不敢拦怕伤着他,还好嬴渡去拦时让闲杂人等都下去了。也有人扒着窗看里面非同寻常的画面,一向霸道的君上居然也有这么温柔的一面,公子光没有被伤到,却处处都像要伤着他们的君上。
嬴渡在对待晋光的事情上表现出极大的耐心,这是让所有人都始料未及的。一场动乱终于结束,嬴渡紧紧抱着怀里不省人事的他坐在榻上,心疼地埋进他凌乱的发间,他的呼吸也是凌乱的,并没有随着昏睡而平稳下来,而是像在梦里与谁搏斗。嬴渡知道,芈风不是权位的代表,无论是哪方势力都不会把她列入必杀的名单里,她的冤死,多半是为救哥哥。芈风的死是个错误,嬴渡对晋光的理解也是个错误,他低估了这位妹妹的魄力,也同样低估了晋光对她的爱。
这爱藏得这样深,在提起时也只隐晦地说是“故人”,嬴渡没有放在心上,如今却像是一把突然出鞘的利剑一般直刺进他的心里来,躲不过就只能担当。晋光的心痛他看在眼里,对于此,他没法感同身受,因此也深感无力。
“小光,你的心里到底装下了多少人?”嬴渡只能抱着昏睡过去的晋光这样小心翼翼地问,“我在你心中,又排到多少位去了呢?”
当然没有人会回答他,晋光在睡梦中也很不安稳,不清不楚的梦呓被嬴渡听得明明白白。
他皱着眉,一遍又一遍地喊:“芈风……芈风……”
第31章 荣位权谋初平国乱,素琴拨罢无意断弦
雨已下过三日了,听说是从西南方飘来的雨云在作祟。公都比京华凉得快,转过月末就是七月流火,烦人的夏日总算要过去了。
今年齐国的收成不错,海运与盐铁生意更是大赚了一笔,这都是新君姜纯来这里第一个季度所做出的政绩。有了朝中一众大臣的鼎力支持,公位的交替没有引发国内动乱,对比乱成一团的楚国,无形中又给这位新任的贤明君主记上了一大功。
乱军的首领是楚国的芈华相国,那可是君上的父亲,姜纯在这件事上表现出绝大的冷静与对于齐国的归属感,不仅命相国田蒙亲自领兵去救京华,还开放蹇州和巽州两个地方接纳从楚国奔逃出来的难民。他的举措无疑与叛乱的父亲划清了界限,明确的态度堵了悠悠众口,没人敢拿这件事大做文章。
只有田蒙知道,之所以派他领兵,归根结底还是由于姜纯根本就不相信父亲会叛乱。军队是派出去了,但给他最重要的任务是——联系上芈华,尽量用谈判的方式解决争端。
然而田蒙终究去晚了一步,陷于妹妹被杀的极端悲痛之中的芈狐,已经下令将翼州军全部屠杀。比齐军早到的秦军参与了这一行动,并在其后受到芈狐的礼遇,领头的徐将军被授予了楚国的勋章与翼侯的虚衔,秦人可谓是满载而归。
齐军来晚了,未经一战正好赶上了楚公登基大典。田蒙站在使臣的最前列,仰望芈狐一步步登上那高高的位置,群臣下拜,回身一声“寡人”,称得无比孤独。
芈狐向齐国的援助同样表示了感谢,并托田蒙带回了给姜纯的亲笔信,他看上去行事沉稳了许多,比田蒙上次出使时所见,已不再有少年人一般的冲动。总算是安稳地完成了出使任务,田蒙带着信冒雨直接进了宫见姜纯。
姜纯拿着信看了又看,似乎有些失望。
“这次给齐国的让利没有给秦国的多,也是因为路途实在遥远,我们没能直接参与战斗。”田蒙观察君上的神色后解释道,“秦军参与了京华保卫战并有伤亡,所以楚公给了优厚的谢礼。”
姜纯却摇摇头放下信,表明他失望的并不是这个:“我还是不相信父亲会突然造反,明明不久前的小满盟会上我还见过他。”
理解君上的想法,再怎么说父子之情也是难以消解的,田蒙劝慰道:“天尚有不测风云,君上与芈华相国分开日久,彼此心思难以相通,有此意外也不必多想。”
姜纯却是抬手止住旁观者的劝慰,思忖一阵,问道:“翼州军就一个也没留下来吗?”
“没有。”田蒙肯定地回答,“楚公的命令没人敢违抗,我们赶到的时候,整个京华宛如血洗过一般,连锦河几乎都要被尸体填平了。”
“路上呢?不是让你派斥候快马去找翼州军问个明白?”姜纯追问。
“人是派出去了,但不是在路上遭遇不测,就是根本联系不上翼州军。”田蒙回忆道,“臣下只好揣测要么是翼州军执迷不悟斩杀来使,要么是他们行军速度太快,斥候去扑了个空。”
“不应该啊,翼州军陈兵锦河边却没有立刻渡河,如果只是赶时间的话,犯不着到城下了还犹豫。”姜纯又思忖一阵,皱着眉问:“那有没有第三种可能,斥候是被别的势力杀掉了,或者在路上被干扰以致找不到翼州军呢?”
“这……”田蒙倒是从没这么想过,也觉得这根本不可能,“我们走的可是齐楚两国连接的大路,百姓生活富足,连土匪都少有,又是楚国腹地,一向连跑没人护卫的商队都没有问题,哪来的这第三家势力呢?”
这么一分析,姜纯就越发觉得事情不对了,问道:“田蒙你想,叛乱过后,谁得到的利益最多?”
“利益?”田蒙想了想,道,“楚国被打破了一向的平衡,翼州军全军覆没,我们自然也没捞到什么好处——这么一看,是秦国?”
“没错,秦军只是正好赶来参与了京华保卫战,便得到了楚国的授勋以及名义上翼侯的封爵,你不觉得,这很值得怀疑吗?”
“可是……”话是没错,田蒙想不通,“可是秦军是楚公亲自派人去请来解围的啊,他们是来帮忙的,怎么会……”
“帮忙不过是一个借口,你再想想,从秦国公城到京华,与从这里到京华,其实是差不多的路程,我们尚且没有及时赶到,秦军怎么就赶到了呢?”
“那是因为徐将军正好屯兵在金仪关,金仪关离京华,只有一天的路程。”
“你看,我们是第二次说‘正好’了。”姜纯似乎理出了头绪,继续深思下去,“这么看来,你有没有觉得,徐飞是故意屯兵在金仪关,就像早就料到了父亲会造反,楚国会内乱,单等着楚人去请他?”
田蒙一惊,静下心来一想,又反驳道:“不对,金仪关一直都是要塞,秦军常年都有兵屯在那里,徐将军也已经被调过去一个多月了,不像是为了布局才去的。况且听说芈富去请援的时候,徐将军还拒绝了,直到向秦公请来发兵令才匆匆赶往京华解围。一切都合情合理又合法,这有什么值得怀疑的呢?”
“你这么说倒也没错,可我总觉得事情不简单。小满盟会上一直是晋国在挑起争端,可明显吃了大亏,最后栽在突然出现的嬴渡手上,那么这个盟会到底是如何谋划着举办的呢?秦国佯称包围了晋新京,却转而向金仪关屯起了兵,徐飞刚去那里没多久,楚国就乱了起来。再往前说,楚公还是世子的时候,翼州一直是归我管,碰巧这时候齐先公就薨逝了,点名要我来接班,翼州一脱手,就开始变乱。这些事,我总觉得都不是意外,冥冥之中似乎都跟秦国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秦国这些年逐渐做大不是没有原因的,如今翼州军死无对证,这可真是天衣无缝的计划。”尽管缺少证据,但从结果看来,姜纯仍不肯放弃怀疑,“再观望一阵子吧,让田佑守好青木关,我有预感近期晋国会出什么事。如果这些事真是秦国在背后谋划的,那么元气大伤的楚国已经不会对秦国产生什么太大的影响,所谓‘远交近攻’,秦国即便有什么行动,也不会直冲着我们来,下一步他们就该从金仪关腾出兵来往北挪了。子明兄在嬴渡的手上,他不会浪费这个筹码,这可是个向赵绪开战的好机会啊!”
姜纯有这样的考虑,被他怀疑的嬴渡却正头疼于越来越多的奏报。有被他命令去调查晋光在楚国时行事的奏报,有从北边铜牢关发来关于晋国情况的奏报,也有从金仪关发来的进一步请命的奏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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