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定险计毅将赴死地,乱大谋急命调雄师
芈狐累得没有再下逐客令,景央却是咬了咬牙,上前到他身前正坐下来:“君上,难道君上真的要放弃抵抗,就这么窝囊地把公位和性命一起交出去吗?”
芈狐并不想要回答,景央继续说道:“臣跟随君上,是看重君上的才能与魄力,先公将这千秋万代的社稷托于君上,君上难道就要轻易舍弃?”
“够了!这些大义我都知道,可事已如此,我也没办法扭转啊!”芈狐低声吼着,他的眼眶里也如景央与芈富一般布满血丝,而今显得绝望而骇人,“就算是死,我也会做一个有气节的君主,拿起代表公室的剑与叛军决一死战!真正的主君当死在战场上,我不会给父亲丢人的。”
他眼里的血丝如火在燃烧,一字一句说得铿锵有力,景央从心底里认定自己没有跟错人,进言道:“既然君上怀有必死的决心,不如放手一搏。”
他当然不甘心就这么等死,看景央的样子是已经有了计策,于是问道:“如何一搏?”
“不过是要撑过时间差,等齐军与秦军一到,一切就都迎刃而解了,我们手上虽然无兵可调,但似乎有办法拖一拖。”景央说到这里顿了顿,起身走向墙上挂着的楚国地图,“明天中午翼州军必然会渡过锦河,君上今夜就把分散在京华外围的小股部队召回来,并且选在明天早上为先公出殡。翼州军虽是叛军,其中不少人也得先公恩泽,臣想,芈华也是先公弟弟,不至于对先公灵柩下手。届时君上可登城门亲自向京华百姓训话,摆明君上与京华共存亡的态度,号召全民皆兵,翼州军先头部队来探,说不定可动摇其军心。翼州军在京华外围没有遭到抵抗,君上又如若无围般地大张旗鼓为先公出殡,翼州军必然疑虑不敢进城,空城计虽不至于退兵,亦可凝聚民心军心,并缓下翼州军进逼的势头。”
真是一条险计,不过也只能如此了,芈狐点点头,道:“既是表明公室决心,那我一定要亲自去,只是如果翼州军已完全失去忠义之心,途中难免遇见不测。”
景央忙进劝道:“大可不必如此,君上万金之躯,岂可亲赴死地?择与君上相仿者为替身即可。”
“不可,已是置之死地而后生的境地,将士们皆知为替身,将来还怎么看我这个君上?”芈狐却在这件事上保有执拗,“况且替身也是命,让他人平白为我去死,不是一个好君上应有的决策。”
听他这么说,景央立刻急了:“可是君上当顾全大局……”
“别说了,我意已决,多说无益。”芈狐止住他,幽幽地道,“若天不亡我,自有不亡我之福;天要亡我,我亦奈何?”
景央低头不语,坐在城中等死,与出城去决一死战,面对同一个死的结果,任何一个有气节的贵族,都会选择守住自己的名节与荣耀,芈狐肯定了他的计策并执意亲赴,说明这位新继任就遭遇叛变的君上,有尊严至上的自觉。
在绝望与疲惫中,芈狐一笑打破沉沉死气,他走过去拍了拍景央的肩,笑道:“我这一去,唯放不下的是我妹妹。你是个贤才,无论在我的公室还是叛军的新朝里都将得到重用。无论如何,之于权位的争夺,芈风至少是无辜的,请你务必代我照顾好她。”
一向显露出狂气的芈狐很少像这样去拜托谁,一席话也堵住了景央想要在最后以死明志的决心,君上为了保公主不惜命令自己的信臣去效忠伪朝,景央万万没有想到,芈狐这个哥哥,竟已做到了这份上。
“臣……臣领命……”难以作出这样的承诺,可景央不得不以此来使芈狐没有后顾之忧,明天过后,很可能的结果就是改朝换代,然后他作为苟活下来的前朝遗老,一面想方设法地保护公主,一面在内心里一遍又一遍地谴责自己的苟活。
芈狐笑得释然,一手拍了拍景央的手臂,吩咐道:“你们都先下去吧,明天芈富跟着我一起,你就留守宫中。如果我回来了,就整顿宫人侍臣与我死守;如果我没有回来,就……就请你秘密将芈风送出去……”
他最后那句话几乎是哽咽着说出来的,景央只觉得眼前绝望的背影越发模糊,一个君主注定要背负国运,他不能如臣子们一般换一个主君或者换一片土地也能照常发展,君主,是与这片土地的根基相连的人,在享受权力时,也随时需要准备着为之付出生命。
尽管有时是无妄之灾,主君就是旧权的象征,必须被打倒。到了这个份上,所能选择的,不过是站着死还是跪着死的问题。
景央应了一声“是”便和芈富一起下去了,推门而出时,意外发现门口站着不知听了多久的芈风。
秦国,公城。
好不容易见好的晋光因为楚国内乱的事又陷入了不眠不休的担忧中,先送来的线报是齐军正疾驰往楚国救援。嬴渡还在前殿头疼赵绪每天两封信“动之以情晓之以理”来找他要人的事,线报就被嬴安送来,一同被捉来的,还有作为客居公子却热衷于纠缠着嬴安相国要看军报的晋光。
眼看着嬴安拎着晋光进来了,嬴渡忙放下笔,神情不悦;“平君,你就是这么对客人的?”
嬴安扫兴地放开晋光,无奈道:“您的客人有事没事就跑到我这里来偷窥军报,说不好是个间谍!”
他竟给出这样的评价,嬴渡就更不悦了,绕下来扶住晋光,立眉向嬴安道:“小光好歹做过你的同窗,犯得着这么说他?”
“随君上怎么想吧,军报和人臣都已经带到,臣就先走了。”嬴安耸耸肩不再理论转身就走,一路走一路想,真是奇怪了,君上去盟会本来会有足够的时间安排好一切的,他写信去催,嬴渡竟然一口回绝,说要在需州滞留两天。嬴渡可是个做大事的人,为正事也就罢了,竟然是为了一个萍水相逢的少年。嬴安也是后来才知道那少年就是他的同窗晋光,公子光的身份的确对秦国成事有不小的帮助,他也便理解了嬴渡的有意接近。可晋光客居在这里这几天,怎么看嬴渡的反应都不正常,他究竟拿晋光当人质,当客人,还是当别的什么,嬴安算是越发看不懂了。
看不懂也罢,反正最终拿主意的都是嬴渡,他还是相信他的君上能分得清公私轻重,不会平白教人失望。
嬴安一走,晋光就冲着嬴渡提议了:“很抱歉我自作主张地去关心你们的军报,我并不想要窃取军事秘密,我只是想第一时间知道楚国有没有向秦国求援。”
“没关系,我对你本也不想有秘密。”嬴渡挑挑眉,泯去恩仇。
他这么说倒让晋光始料未及,这个人总说一些奇怪的话,常常堵得自己发愣。晋光抿了抿唇,决定跳过这一条继续往下说:“我看到齐国已经出兵了,说不定是天子有诏,只不过秦国还没有收到!”
嬴渡慢条斯理地摇摇头,否认道:“姜纯和芈狐的关系,你比我明白,齐楚两国的关系,也是大家看在眼里的,楚国有难,齐国理应出兵,况且芈华是姜纯的父亲,姜纯出兵,多半是去调停的,无论从哪一点来说,秦国都跟齐国不一样。”
晋光也是急昏了头,连这点也没有想到,只好微微低头思忖一阵,抬头时又皱起了眉:“可是……”
“我知道你想说什么。”嬴渡伸出一根手指覆在他的唇上,极力想要安抚下他的急迫,“如果我是芈狐,明知翼州军在路上无法抵抗,这时候就会选择放弃京华转向东逃,或者割坤州、豫州和需州而治,以图东山再起,最不济逃到齐国,姜纯也不会坐视不管的……”
“伯丘不会逃的。”晋光直觉如此,“以我对他的了解,他是一个把尊严看得比什么都重的人,他刚从他父亲那里继承下楚国,京华与他,从小就连在一起,他断不会做一个出逃的主君。况且他要是真的逃到了齐国,这场内乱就会变成齐楚两国之间的战争,齐楚两国的子民血脉相连,谁也不愿意看到这样的局面。”
嬴渡第一次觉得理智的考虑有时会败给直觉,然而在毫无头绪的这时候,他们只能选择等待,面对危难不是束手无策而是不能出策,这还不是残忍的事,晋光明白嬴渡作为秦公会有他的考虑,对此表示理解却不能释怀,才是最残忍。
“你这么关心楚国,真的只是因为芈狐收留了你吗?”嬴渡忽然想直接问这他想不明白的问题。
晋光摇摇头,说起往事来时,眼里已经有了神往:“那是一片温柔的土地,有着世间最美的春色与暖意,我也曾被那样温柔的光芒包围,却无力去抓住什么。那里有最美的记忆,最美的青春,还有我不得不负了的故人。”
“不得不负了的故人?”嬴渡一时想不明白,渐渐蹙起了眉。
“是啊……”晋光眼里流转的光芒停滞了,看向嬴渡时,那澄澈的眸子里满是忧愁与乞求,“嬴渡,我不能失去她!”
他?她?她是谁?嬴渡惊觉自己完全不了解眼前这个人的过去,一句话没有问出口,门外嬴礼已经送来了急报。
“君上!金仪关急报!”
金仪关?嬴渡醒过神来,一边到案边去,一边吩咐道:“拿来!”
知道耽搁不得,嬴礼一面送上去,一面长话短说:“昨晚楚鸿胪芈富到金仪关递上国书求援,徐将军不敢擅动,特向君上请命是否出兵。”
“出兵!出兵!”嬴渡应着,挥毫就直接在信上批下允准,一抬大印便盖了上去,骂骂咧咧地道,“既然事情这么紧急,徐飞自己决断就是了,何必再来问我?孟福,你亲自去,立刻去,让他出兵,金仪关的兵都归他管,有事自己做决定就是了,不要再来问我!”
嬴礼忙接下那封信,飞奔出了大殿。
嬴渡走到终于放下心来的晋光身边,一手揽上他的肩,安抚这惊魂未定:“没事了,别担心,会没事的……”
第28章 酣瑶盏莫议江山事,蹈围城斩断手足情
夜已深了,距离芈狐亲自宣布的卯时出殡仅有两个时辰,覆满白布的大殿里灯火长明,肃穆而立的群臣谁也不敢休息,诵唁声已停了,潮湿溽热的空气中,只能听见拥挤的众人绝望的呼吸声。
内堂已经许久没有召人进去了,大家也不知道眼看着大厦将倾的新君在密谋着什么,景央和芈富从午后就没有回来,内堂门紧闭,芈狐在里面,谁也不敢去敲门。
芈风是从后宫直接进入内堂的,没有到外堂去,也没人看见她。屏退侍女,她只拎了一个酒壶,轻轻一推,虚掩着的内堂门一声不响地开了。
烛火幽微,芈狐从那闪闪烁烁中抬起头来,忧闷于吩咐好的不许来打扰他,正待将不知好歹的来人痛骂一顿,见到是芈风时却倏地一愣。
“妹妹?”她走过来挨着他坐下,芈狐忙挪开位置,愣愣地唤她。
把手中酒壶往桌上一放,芈风皱起眉头像是在撒娇:“哥哥这几天真是忙碌,我一直守在堂上,哥哥也没来跟我说句话。”
“抱歉……”忙昏了头,连妹妹也忽略了,芈狐诚恳地道歉,想到即将实施的计划,那种歉意就越发浓烈,他抬起头来,想要说什么,“我……”
“哥哥不用道歉。”芈风伸出一根指头覆上芈狐的唇,止住了他难以排遣的歉意,反倒盈盈一笑,宽慰道,“哥哥从小就是心怀大志,如今从父亲手中继承下这江山社稷,必然会为此鞠躬尽瘁。哥哥要相信,妹妹也不是不明事理的人,我全都明白。只是……想到今后哥哥要为做一个好君上奉献一切,哥哥再也不会是我一个人的哥哥了,仍然会有些伤感呢……”
她这一席话既顾了理又含了情,芈狐心中抽痛,妹妹不知道,他哪有什么今后,今夜恐怕就是最后一夜了。芈狐轻轻握住那放在自己唇上的小手,炎炎夏日,那手竟是如此冰凉,放在心上镇住强忍不下的闷痛,有泪控制不住地将眼眶濡湿。
“妹妹,是哥哥对不起你!”咽下喉头破碎的声音,芈狐只能这么说,“我将赌上我的性命与荣耀去赌这么一回,正因为我不仅是你一个人的哥哥,还是楚国万民的君上,是楚公血脉的传承者。然而这三个最重要的角色,我终究一个也没有做好……”
芈风已经瞥见那边墙上挂着的甲,她从没见过哥哥穿甲的样子。那是华而不实阅兵用的楚公绣甲,以锦缎代铁,只有繁庶而收敛了盛气凌人。事实上光公子和哥哥在她心中的印象都是文士风流,从来与冰冷的铁甲绝缘,更不可能拔出那把只是礼节性的佩剑去冲锋陷阵。整个楚国的民风都是如此,柔情如春天的锦河,潺潺诱人。而现在,哥哥不得不跟铁与血打交道了,长久和平的楚国浸没在烟尘之中,芈风并不怕,只是难以控制从心中弥漫出来的寒意。
看着她的目光已经飘忽向绣甲,芈狐也回头看了一眼,烛光照在甲上映照出甲上繁复的绣文让人感到强烈的眩晕,也许是最近少有休息,芈狐紧紧捏住额头,低低苦笑一声:“妹妹想看我穿甲吗?”
“不……”芈风像是无意识地呢喃,目光既没有在甲上也没有在芈狐身上,“甲没有长袍好看,哥哥长着这张足以魅惑人的脸,还是适合穿如春桃一般浅粉色的薄衫。”
要在以前听见这样的话,芈狐早放肆笑起来了,可今天怎么听怎么都是心酸,紧皱的眉头抖动着,他伸手握住芈风的肩:“妹妹,你答应我,无论发生什么,你都要好好活下去!”
芈风但笑不语,芈狐惊觉那是她从来只给晋光的目光,温柔到极致。犹然发愣,芈风已经挣脱他的紧握,伸手向几案上拿过自己带来的酒,排开两个小杯子,一边倒着酒,一边说着:“虽说丧期不能饮酒,可哥哥这几天太累了,听说寝不安寐,到卯时还有两个时辰,其间没什么事可以稍歇一歇,喝杯酒有助于睡眠。”
她居然绕过这么重要的承诺,芈狐觉得自己死也不会甘心,于是把语气加重了些,急切地重复:“妹妹,你答应我!”
“哥哥急什么?哥哥要是倒下去了,这楚国还有谁能镇得住呢?”芈风没来由地这么说着,端起酒杯就敬他,见他没有反应,又让步道,“哥哥喝了这杯酒,我就答应哥哥。”
芈狐将信将疑地端过酒杯,那小小一杯酒绝不至于醉倒,尽管死后就什么也不知道了,可他想要妹妹给出能让他瞑目的承诺,如果喝下这杯酒能换来承诺的话也好,正好也是由他最爱的妹妹送上的断头酒。芈狐沉吟一会儿便将杯中酒一饮而尽,抬头想问芈风,却只见芈风端着酒没喝,须臾之间,眼前似乎已经有了无数个身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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