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以说,芈狐是晋光极有信心的一位挚友,可这位挚友有死穴。
谁也治不了他,他只对芈风这个唯一的妹妹言听计从。
如果说芈狐因为是未来的世子而受万人追捧,那芈风就因为是楚国唯一的小公主而受父兄极宠。前者在外,是权力意义上的;后者在内,是各种意义上的。
芈风小公主是什么时候喜欢上他的呢?晋光也说不好。他只记得来学宫的第二年,在初冬围炉而坐的例行论辩上,他第一次见到了小公主。
公主一袭红衣,折了新发的红梅来找哥哥,梅瓶佳人,吸引了在场所有人的目光。她眉眼弯弯,笑得可爱又甜蜜,一手抱着梅瓶,一手提着裙子,小碎步跑得啪啪哒哒。
晋光瞬间就懂得芈狐了,有这样小仙女一样的妹妹,谁都会想要宠上天的吧?
那时的晋光不会知道,一室风华,小仙女一眼看上的竟会是他。
那时的晋光迟钝地以为,少女脸上的酡红并不能代表什么,芈狐变得越发神秘的笑容不过是惯行的搞鬼而已,公主在第三年春天进了学宫,只不过是到了正常学龄应有的举措。
直到第四年的生辰,晋光收到了别样的礼物。
一张琴。
琴长如剑,遍漆如星。
晋光惊喜地抚摩着琴身,收到要他在半月后的上元节为楚公弹琴的任务。可当他抱琴而入时,才发现等候他的还有一台五十弦的瑟。锦瑟瑶柱,鼓瑟人红妆绝伦,盛服之下,一张熟悉的脸直让晋光发怔。
避无可避,于是琴瑟在御。
一曲罢,晋光抱琴急趋,像在躲避什么似的,三两步就绕到了回廊外。
“光公子!”芈风追了出来在背后叫他,被这么一唤倒移不动步子了,晋光驻足,却没有回头。
“事先没有与公子商量,是我的不好。”她一面道着歉,一面贴了上来,埋头在他的背上,像是在极力抓住一件极为重要的宝贝,“可是我不知道要怎么说,也不知道这到底应该算是什么,但我真的好喜欢公子,喜欢公子读书时沉静的样子,喜欢公子论辩时自信的样子,喜欢公子射猎时的飒爽英姿……真的……控制不住的喜欢……”
晋光愣住了。
他从不觉得自己有那样多迷人的地方,更何况偏偏吸引到了这高贵的小公主。
他也不记得当时自己是如何脱身的了,反正第五年开春他就离开了学宫,回到了晋国,夬柳山巍峨,室壁山天险,冰凌关一闭,就隔开了这些过往。
那天他走得急,芈狐亲自来送他,还是那样随和,言语间也没有提到妹妹的事,还说楚国永远都是欢迎他的。他也便抱剑还礼,没有带走那张遗落在驿馆的琴。
琴音铮铮,想来分别的这五年间,入梦竟有此声,有时甚至会梦见无言琴瑟相对,默然蜡炬成灰。
所以其实晋光也说不清他对于芈风到底有怎样的感情,面对少女炽热的爱没法不动容,却始终难以接受。不是难以接受芈风,而是觉得自己配不上她。她的爱来得太快,让人不甚明白其中是否有任性的成分,如果要嫁给他这个晋国公子,她必将离乡背井,舍弃举国的宠爱,来做一个没有实权的闲散公子的夫人——这不是一般人能放得下的,晋光无疑用世俗的眼光去贬低公主,可不得不在自己这一方作此考虑。晋光心想,她一定没有想过这些,甚至恐怕连芈狐,也都没有想过这些。
他也钦羡他们的果决,可事实不允许他自己果决,之前他要兼顾兄长的难处,现在他就更不能陷入儿女情长了,不仅是为他自己,更是为了芈风。
晋光闭眼倒在湿漉漉的茅草上,舔了舔干涸的唇,颓然扯出一抹笑。真可笑啊,他竟在这鬼地方把这么复杂的事捋清楚了。捋清楚又有什么用呢?他不仅是个没有未来的人,看这样子还将死在这里。
只是还有遗憾。
可谁面对死亡的时候没有遗憾呢?
他毕竟已经在鬼门关外徘徊好几次了。
隐隐听到有脚步声近了,也不知是来杀他的还是来救他的,是什么都无所谓了吧,晋光努力地睁开眼,想要看看来的到底是谁——兴许这是他最后一次看这个世界了。
然而虚弱到极点的身体不允许他看清眼前人,只有云一般的裙袂飘过眼前,迅速将他带入了一片黑暗中。
“光公子!”
有女人在急切地叫什么,他已经听不见了。
公主一脸杀气地进天牢来带走了晋光,守卫们大气也不敢吭一声,芈纯亲自做了这个苦力,背着他去了思光殿。殿内上上下下忙成一团,消息立刻传进了刚应付完君上的世子耳朵里,芈狐气极了,撂下要找他议事的臣子们,拔腿就往思光殿跑。
“妹妹你怎么这么傻!当年是他连声招呼都不打就走的,你就一个人闷着连我也不告诉,亏你还留着那张琴,不过是个负心人,妹妹你是什么身份,为什么偏偏就看中了他……”
芈狐骂骂咧咧地赶过来,闷头就要往里闯,还好停得及时没有撞在站在门口的芈风身上。她就站在门口,远远望着被医者围住的躺在榻上毫无生气的人,面无表情让人什么情绪也看不出来。
她何曾有过这样呆滞的时候?芈狐着实被唬了一跳,盯着她发直的眼轻唤:“妹妹?”
没有反应。
她像是刚刚接受了极大的震颤,又像是封闭在自己的世界里了,从一开始就注定的苦恋,熬过这五年,当那个人再次出现在眼前时,她竟失掉了拉近这距离的勇气。
这样的状态让芈狐着急,他才懒得理那个生死未卜的人,尽管进来看到是这样的情况时难免惊愧。是晋光自己有错在先,这怎么能怪他这个一心只有妹妹的哥哥?
“妹妹?芈风!你不要吓我啊!”芈狐一急就吼了出来,芈风茫然挪眼过去,那惊惧的眼神让芈狐心里抽抽地疼。
“哥!”她扑了过来,抱着哥哥的腰埋头在胸前,突然的情绪爆发倒让芈狐不知所措,僵着手许久才温柔地放上她的肩,她就这么在他怀里低声抽泣,就像受了什么从未有过的委屈。
芈狐的惭愧更深了,他知道,这份委屈里有着他的添油加醋。
抬眼看向榻上的晋光,无名火全数被妹妹的眼泪浇熄,理智慢慢地占了上风,他明白了他的一时冲动将造成怎样的后果,他与无可挽回擦肩而过,犹然心有余悸。投目向站在一旁刚被他吼了一通却一点也没有责怪之意的芈纯,芈狐苦涩的心里泛起一丝暖意。
“哥……”怀里传来闷闷的声音。
“嗯?”芈狐暂时放松她,俯耳去听。
芈风抽噎着,抬头泪眼盈盈,语气却是祈求式的笃定:“光公子不是个负心人,他做事一定有他的道理,请您不要再恨他了。”
妹妹已经这么说了,做哥哥的还能怎样呢?何况他与晋光多年挚友,其实也并不想真的置人于死地,只不过人在气头上,而且那个时候晋光不是好好地站在门口吗,只是蹲了半日大牢,何至于此?
芈狐把这满腹疑惑抛在脑后,先揽过了妹妹给她一个安慰的拥抱,歉疚地轻声说道:“对不起……”
第5章 隔关送信前车一鉴,开城迁都同辇二心
新任晋公即位的文书终于传到了楚国,芈狐在浩繁的公文中阅到这一则,掩卷长思。
“世子怎么了?”
自回京华,芈纯就又常伴芈狐左右,为调动方便,芈狐还加封他做左师公。那可是上卿之职,兵马之统,从来没有像芈纯这样年轻的人能爬上这一位置。君上的病情日益加重,与相国的矛盾也越来越深了,明显站在相国一边的世子通过抬举相国的儿子来增强势力,这是不妙的讯号,谁也不知道矛盾将要在何时达到临界点。
楚国还勉强维持着微妙的平衡,北方接壤的晋国已经成了前车之鉴。
芈狐一手举着一则文书,对芈纯道:“我今天收到了两则文书。一则是晋国新任相国荀惠代晋公发给三国的公书,说了些场面上的话,称晋公初继,将要与四国修好;另一则是晋公手书,直接投给我的,质问公子光是否逃到了楚国。”
晋国的信件来得这样快,芈纯有些措手不及,只好硬着头皮问:“世子作何打算?”
“我还能怎么打算?”芈狐烦闷地把两则文书扔回案台上,“三国按兵不动,观望着天子更替,晋公上位这样快,还冠冕堂皇地给三国发了国书,要不是晋光逃出生天到了我这里,我还真要信了这是正常的交班呢!”
“既然世子知道是阴谋,何不就此戳破谎言?”
“戳破谎言?”芈狐冷笑了一声,“能证明是谎言的人还不知道能不能醒过来,我这个楚国世子,何必忙忙地为晋国的事尽心尽力?”
一句话堵得芈纯直发愣,芈狐虽自来玩世不恭,对朋友的事却不失上心,他与晋光心结已解,何至冷漠到出此言?
瞥见芈纯变得煞白的脸色,芈狐意识到自己的话的确听上去残酷了些,可这便是他当下不得不做的选择,于是也叹了口气,无奈道:“仲约,你是不是觉得我这半年变化太大了?”
芈纯没想到他会这么问,只好怔怔地盯着他,不知道该摇头还是点头。
芈狐也不计较,话里尽是苍凉:“没有谁是永远不会变的,挨着权力越近,就越是懂这一点。原来在这世子位上,我只感受到了尊崇与荣耀,但直到现在我才慢慢明白,享受尊崇与荣耀的同时,必得承担相应的义务,那义务不是嘴上说说而已,桩桩件件,都是实实在在的苦难——自己的苦难,别人的苦难,你全都看在眼里,有时能救,有时不能救。在不明就里的人看来,你就是唯一的世子,可只有你自己知道,总有人在觊觎你的位置,只是拱手让出去还好,但这个位置上,早已维系上了不知道多少人的命运。它们就这样缠着你,绑着你,把你绑成囚徒,在你身上打下权力的烙印……”
“世子……”心没有预兆地揪痛,这还是芈狐第一次这样认真地与他谈心。芈纯望着高位上的芈狐,仅有这一次他看起来无比孤单,孤单到捉摸不透,像是由陌生与熟悉交织出的幻影。
“还好我有你啊……”芈狐也回望着芈纯,挑起朦朦胧胧的一抹笑,“除了你,我还能相信谁呢?”
这到底算什么?芈纯已经不愿意去想了,他只知道一直以来自己都跟对了人,这是何等的幸运。
“只要……只要世子愿意……”芈纯这么说,不是臣子打官腔式的表忠心,而像是掺杂了别的什么感情,如此笃定,“我愿意陪世子一辈子。”
晋国,台城赴新京的官道上。
新晋公迅速决定了迁都,这是连相国荀惠都没有预料到的。两个月前的辛巳日夜,天子驾崩,赵绪突然公布天子遗诏,连夜就派心腹将军将晋公悠“护送”去了王城,并以晋公令的形式外放公子光去复州任君侯。宫廷政变夺权的消息封锁得十分严密,一直住在宫外侯府的公子光以为是兄长之令,毫无防备地就去了复州,却在路上遭到截杀。公子光以为遇匪,带着残部投向复州城,却在严阵以待的城门口望见刚贴上的晋公令——那是征讨谋逆复侯的檄文。
复州是从赵绪的封地鼎州里割出来的一块地,赵绪让他做复侯,就是故意要引他去自己的封地方便动手。一切都是早就谋划好的,实施起来雷厉风行,尤其是对晋光下的死手,几乎没有反应的时间。
大业已成,相国成了君上,由司徒升填了相国位的荀惠却并不高兴。他是朝中大多数观望派之一,只不过这些年晋公几乎被架空,相国秉政也能安抚民心,大家看在眼里心领神会,所以对明见的阴谋也没有什么实质的反应。
毕竟入仕途为官,谁当主君都是卖力。
况且如荀惠这样所得权力尽数由主君赋予的文臣,就更没有什么反抗的实力了。
只是可惜,被身份带累的晋光,其实是无辜受戮。
“相国在想公子光吗?”
一句问话唤回了与晋公同车居然走神的荀惠,忙坐正低头,荀惠不敢回答这个问题。
赵绪阴冷的脸上一点多余的情绪都没有,低沉的声音不起波澜:“相国与公子光从小一起长大,听说他去京华学宫留学的时候,相国舍不得还大哭了一场?”
他故意提起这些陈年往事,一定是对自己忠心的试探,荀惠试着淡然,轻蔑地一笑:“都是小时候不懂事,让君上见笑了。”
“少年时的情谊,才最令人羡慕呢!”赵绪也跟着笑了起来,“别说人了,连土地待久了也会有感情。乾州一直都是晋国的台城,寡人就是在这台城长大的,如今不得不迁都到鼎州新京,怎么说都有些舍不得。”
荀惠抿了抿唇,一言不发。台城怎么说也是晋悠的旧地,鼎州却是赵绪的封地,把都城迁到自己的地盘上去,谁都知道他打的什么算盘。
他不说话,赵绪也不强求,只是饶有兴味得盯着他那不安的神情,又似不经意地问:“听有传言说,寡人迁了都,下一步就是换臣了,一朝天子一朝臣,不知道相国怎么看?”
荀惠眨了眨眼,低眉笑道:“君上如何用人,自然是君上的决策,君上有君上的考虑,就算是换一批大臣又如何呢?要有君上用着称心的大臣齐心协力,才能把公国治理得更好啊。”
真是熟练的官腔,赵绪脸色未改,只是幽幽地提了一句:“相国既是这样想的,那寡人还在担忧什么呢?旧臣不可以不用,相国不就是旧臣之一?只不过,若是心存旧主的旧臣,寡人也不得不防啊。”
荀惠一时解不会他话里的意思,依然坐着没有抬头,只是陡然紧张起来。
他感觉到赵绪凑了过来,在他耳边低语,如冥王索魂:“相国说说,放走了公子光,冰凌关的人,寡人到底是留还是不留呢?”
“君上!”荀惠惊呼,忙退到一边跪伏,豆大的汗珠生生被逼了出来,“君上容禀,公……晋光是意外逃走,追随他到那里的都是死士,缠斗之下难免疏忽,魏将军已竭尽全力。况且冰凌关外是十里无人区,他身负重伤不可能活着过去!这件事责怪不了魏将军,说起追击不及,臣下也有一份责任,君上要处置,就……”
“寡人何曾说过要处置?”赵绪突然打断他的话,看了眼眼神飘忽的荀惠,神情肃重地沉声道,“都说用人不疑,人人都处置,这事还怎么理?谁不想就这样好好过下去?寡人只希望你能明白,木已成舟,晋光就必须死!他活着迟早都是个祸害,他要是真去了楚国还好,齐国大军已退,楚国自顾不暇,可咱们的西邻秦国可是虎视眈眈呢!他要是落在秦国人手里,秦公就师出有名了!”
3/32 首页 上一页 1 2 3 4 5 6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