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小的时候,跟怀渊偷偷跑下山去玩,遇上一个疯子似的人,”沈怀玉轻描淡写地说,“我们与他过了几手,当时我被他打到,受了一点小伤,再运行经脉之时就察觉了这小鱼的存在。当时虽然觉得莫名其妙,却也因为似乎没什么影响就没大声张,原想着等我师父回山上的时候问问他的,结果师父总也不回来,时间久了也就忘了。”
“那疯子……在那个时候把魳鱼送到你这里?”江寒熠轻声道,“怎么这么巧。”
“我也不想的。”沈怀玉道,“魳到底是什么……我一向不懂这些的。”
江寒熠看了一眼沈怀玉,无奈道:“……‘敦水出焉,东流注于雁门之水,其中多魳魳之鱼。食之杀人。’这是《山海经》里写的,也没什么再详细的,我只知道这些,再多的话,我也不清楚了。”
“杀之食人……”沈怀玉看了看自己摊开的手掌,“那不是和猰貐一样了吗?”
“星月阁主”早已换人,现在看来恐怕就是那猰貐,可沈怀玉对此了解却并不多。先前的那些内容,多半是陆怀渊推测后告诉他的。如今怀渊不在这里,他以自己的知识,难以窥出全貌。
这些东西他全都一窍不通,如今得知一直在他经脉间自由游走的小鱼也是上古凶兽,一时半会儿间还有点反应不过来——如果当真是魳,那他的未来岂不是跟星月阁主一眼,会被逐渐吞噬自我?
沈怀玉正看着手发愣,却见江寒熠有气无力地朝他摆了摆手:“饶了我吧……山海经里记载的这种吃人的凶兽没有一千也有八百,有功夫在这里瞎想,还不省点力气跑路。反正我死在猰貐那里是死,死在魳鱼这里也是死,里外里好像也没什么区别,还不如让你动手呢,说不定看在认识这么久的面子上,还能给我个痛快。”
江寒熠说罢,主动向沈怀玉伸出了一只手。
沈怀玉看了江寒熠一眼,一时间心中百味杂陈。刚刚江寒熠明显动摇了,没想到最终他还是选择了相信他。
“谢谢你。”沈怀玉轻声道,拉着江寒熠站起来,借着这个机会调用神识用清云功法在江寒熠体内走了一圈。清云宗功法中正平和,绵延不断,对疗伤很有好处。江寒熠受了内伤,表面上看起来不怎么样,内里则是伤得很重。倘若有时间,沈怀玉倒是愿意先给江寒熠疗一疗伤,不过现在这种危机四伏的场合显然不合适,所以沈怀玉也只是大致走了一圈,顺带查看一下他到底伤势如何。
待他看清之后,面色堪称凝重。猰貐果然不精于招式,因为他只需要用这种黑色的雾气就足够伤人了。江寒熠体内五脏六腑都被那黑雾缠绕着,经脉之中原本精纯的内力甚至也掺杂了丝丝黑色,这样下去哪里会有好法。
沈怀玉面色沉重地把他体内过了一圈,收回了手。
江寒熠脸色看起来好了一些。星月阁主会对修道之人造成这样的伤害,沈怀玉是怎么也没想到的。先前他和星月阁主过招的时候似乎并未受到这些影响,现在看来,可能是血脉之中的魳鱼之力在起作用。
难怪他会在咬了他脖颈一口之后那么反常。
沈怀玉下意识摸了摸自己的脖子,然后和江寒熠一同往层层深草蔓延处而去。
第123章 返生
这院子是星月阁阁主所居之处,也是真正意义上的“星月阁”了。沈怀玉他们刚到这里的时候把这院子仔细打探过一番。这里为了阁主能够舒适的居住,各种亭台楼阁园林景观都不在少数,甚至为了造景,单独有圈一片一片的林子进来。如今这些树林无人打理,草长得极高,枯草嫩叶都混在一起,走路都有些费劲,这些树林,反到成了他们绝佳的隐匿处。
沈怀玉在前,不断拨开挡在面前的层层深草,给后面跟着的江寒熠开出一条路来。
江寒熠在后面喘着气道:“看不出来,你做这些还挺熟练。”
沈怀玉一愣,随口道:“习惯了。”
多年以来,他早就习惯了护着其他人,毕竟他早就不是当年那个哭着求沈林带走的小孩子了。光阴似箭,他早就长成了端正挺拔的少年,清云宗诸多弟子尊他一声师兄,他自然也要担起这个责任来。
沈怀玉无端想起刚上山的时候闹着想要下山的陆怀渊来。那个时候他也是这样子,带着陆怀渊偷偷跑到宗外。清云宗草木茂盛,看上去是挺好看的,可是真走到那草丛中,蚊虫小咬枯树枝破叶子全都有,沈怀玉怕陆怀渊这个富人家的孩子娇气,沈林特地嘱咐过要照顾好他的,于是他当时也是走在前面用木剑替他拨开层层杂草,可就是这样子,陆怀渊还把脚崴了。
他忽然想起他背着陆怀渊的时候,陆怀渊撩起他散落下来的长发轻嗅时的样子,紧跟着又想起来,他那天晚上出于捉弄怀渊的想法,在他耳边吻下的一吻。从前他顾忌很多,陆怀渊和他朝夕同处,想要什么早世人的眼光、同门的看法……如今看来,这些都不算什么。
生死关头,他只想再看陆怀渊一眼。他很久没看见他了,他上一次见陆怀渊还是在生气,气上心头什么都不顾了,就那么自顾自地禁了他的足,原想着让他长个记性……结果就再也没见到了。
那一点耳畔的呼吸,好像穿越了数年光阴,如今就在他身边,沈怀玉猛一激灵,耳根都有点泛红了。
什么莫名其妙的猰貐、魳鱼啊的,他其实全都不想管,他就想像以前一样,大家一起待在清云山上,过着平淡但舒心的日子。如果沈林不同意他跟陆怀渊在一起,那他们可以偷偷的,这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反正沈怀玉不在意。
他在内心发出长长一声叹息——当初那个把他当亲儿子看待的师父,如今已经不在了。
江寒熠看沈怀玉半天没说话,试探地问道:“……怀玉?你……”
沈怀玉猛地回神,朝他笑笑:“没事,刚刚有点走神。”
命悬一线之时居然还能走神?江寒熠满腹狐疑,却又真的猜不透沈怀玉在想什么。在刚刚猰貐脱口说出魳鱼的名字之后,他曾经短暂地怀疑过沈怀玉,可是沈怀玉却异常坦诚,几乎立即就给他看了在他身上带了好多年的小鱼。仔细想想也是,哪怕可以获得再强大的力量,也没人会想让自己被那什么上古凶兽侵蚀,更何况活生生的例子星月阁主就在眼前。江寒熠认识沈怀玉也不是一天两天了,两人也算一起出生入死过,他最终还是选择了相信他。
江寒熠轻叹一声:“他嘴上说着魳是他的老朋友,却想方设法想弄死你,事情恐怕没那么简单呀。”
沈怀玉却道:“难道魳鱼真是他朋友了,我还能过去从了他不成?”
这话说的挺有道理。江寒熠歪着脑袋想了一下,觉得沈怀玉说的没什么问题。猰貐怕光,不知道他们能不能熬过这个晚上,天亮之后,他们都能够暂时得到喘息。
“唉……”江寒熠叹气,“可怜了林……”
他“睿”字还没说出口,沈怀玉猛地一回头,瞥了他一眼,用眼神暗示他不要再说话了。
江寒熠立即噤声,他也察觉到了——危险来了。
星月阁再大,拢共也就禁止之内这片地方,若真要找,花上一些心思,总是能找到的。星月阁主自从被完全吞噬之后,实力也比一开始强上不少。沈怀玉夜袭他的时候,他还会用上拳脚功夫,勉强和沈怀玉过上几招,自猰貐完全醒来之后,他就一直在操纵那些漆黑的雾气来出手攻击。
沈怀玉和江寒熠小心翼翼,在树林间不断躲闪。
这里树木繁盛,对视线阻碍很大,再加上又是夜晚,简直模糊一片。两个人借着这片树林,尽可能地悄无声息地向远离猰貐的方向躲去。
等好不容易逃远一些了,两人停下来稍作休息。猰貐似乎是在林子里找了一圈没找到,又去别的地方寻了。沈怀玉跃到树上,把深受内伤行动不便的江寒熠也拉上来,两个人就这么在高高地坐在上面调息。
沈怀玉先恢复了过来,就那么沉思着,过了一会儿见江寒熠睁开了眼睛,问道:“你说薛墨瓷想干什么?”
江寒熠一愣:“哈?”
沈怀玉细细描述了一遍当日在清云宗所见,江寒熠拎出来重点问:“如果照她说的,大事将成……是指猰貐觉醒这件事?”
沈怀玉略一思索:“不对。”
薛墨瓷又没飞升,说到底不过跟他们是一样的凡胎肉体,怎么可能会跟那些上古凶兽搭上关系?她大费周章,甚至背叛了阁主,不惜搭上自己的性命也要完成那件事情……她想要的恐怕不是猰貐的真正苏醒。
“这件事情的布局超过十年了,”沈怀玉轻轻道,“当年我师父南下江南之时就有在夜晚见到过那玩意儿。不过当初我们见到的那些一击即散的‘猰貐’恐怕只是分/身,如今这个被困在禁制之内的才是本体。十年前薛墨瓷才多大?怎么可能谋划这么大的事情。”
他手指轻轻叩了叩平时应当挂着剑鞘,此时却是空空如也的地方。
“换那个对她来说很重要的人复活……”沈怀玉缓缓道,“这是她真正想要的。”
江寒熠斩钉截铁地说:“不可能。”
人死不能复生,这是他们从小就被告诫的道理。人死之后,灵魂前往地狱黄泉,尚在人世的人永远无法将其真正找回。就算勉强用了什么邪术,召回了亡魂,也不过是个残影,被召回到人间的亡魂,永远也无法回到他们生时的模样,反倒是因为被困人间,无法/轮回,而更加痛苦。
江寒熠这种出身的人,从小被长辈讲这些话听得耳朵都要起茧子了。如果真能让人死而复生,要他们医者干什么的?
“平时是不可能的……但是猰貐不一样。”沈怀玉道,“猰貐作为上古凶兽,销声匿迹了几千年,此时却突然冒出来,这种级别的凶兽,我们平时怎么有机会接触到呢。既然销声匿迹千年的猰貐都能重返人间,那么死而复生……又有何不可呢?”
第124章 约定
江寒熠有些焦虑地站起来,扶着树干道:“她疯了?这也信?”
这要换做是他江寒熠,怎么都不可能信的,毕竟童年的教育深入骨髓,他是无论如何都不会去轻易去碰这些所谓“死而复生”的谎言。
沈怀玉却沉默了——江寒熠说的那些,他自己也很清楚。那是师长、前辈、门规里都有明文禁止的东西,可是如果真的轮到他头上,他没准会……真的相信了。
毕竟人内心最深处的愿望只有自己能听见,是遵从本心,还是压抑情感,全都在你一念之间。
“病急乱投医了吧,”沈怀玉认真地说,“她可能真的很想再见那个人一面。”
江寒熠沉默着,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他僵了好半晌,才道:“你的意思是,猰貐被她利用了?”
“也对,也不对。”沈怀玉道,“他们不如说是在相互利用。猰貐销声匿迹这么多年,早就没了当年的风光,所以它要借别人之手。薛墨瓷想要换她‘那个人’复活,于是哄骗星月阁主,牺牲了整个星月阁,为猰貐苏醒做铺垫。”
他顿了顿,继续道:“猰貐食人血肉,恐怕是没什么限制的……你记不记得,我们曾听说过一段故事。有个风尘女子失踪许久,老鸨原本以为她逃了,结果最后找到了她的残骨。那姑娘年龄怕是早就超了二十,而薛墨瓷来清云宗擒人的时候,点名要二十以下的……她甚至都不想要我,她原本想带走溱溱来着。既然如此,为何强求要年龄二十以下?只怕这不是猰貐的要求,而是实现她自己愿望的条件吧?”
“……魂魄。”江寒熠喃喃自语,“血肉为食以养精气,魂魄却不知去向。那女人想要让死者复活,需要的正是魂魄,二十以下的人年轻,精气旺盛,再好不过。难怪他们这么详细地数人,恐怕这魂魄是有数的……”
他说不下去了。原想着那些枉死的人还能顺利投胎,少一些痛苦,却不知道如今他们是否被薛墨瓷用何种手段控制住了。弄不好那些灵魂如今正在忍受煎熬,不得解脱,却不得不为害他们死的人实现愿望。
“九十九个,”沈怀玉道,“我想应该是这么多。”
这个数字听起来不大,却都是活生生的人命。对于那些失去了子女的父母来说,或许就是全部了。
“我们是不是还挺幸运的,”沈怀玉开了口,话语中暗含讽刺,“猰貐在把我们咬死之前就彻底苏醒了,薛墨瓷弄不好没有办法实现她的愿望了。”
“别想这些了,谁知道我们能不能逃过这一劫呢。”江寒熠道,“估计猰貐提前苏醒跟你体内的魳鱼脱不了干系——”
“他杀不了我。”沈怀玉道,“他先前已经抓住我了,却又让我套了。我想只要魳鱼在一天,他就无法真正吞噬我。”
他说着随手指了下自己的脖子,江寒熠看了一眼,那上面正是层层包裹的白布。这处伤口是他亲手处理的,自然再清楚不过。
“暂时的……”江寒熠说,“那女人无论如何都会凑够这个人数的。”
沈怀玉看着远方,没有说话,江寒熠最后这句话被晚风吹散,消逝在树林中。
“如果她收集的魂魄不得不是猰貐杀死的……”他说,“到时候就请杀了我。”
他朝沈怀玉伸出一只手,摊开在他面前,手中摆着的正是他一直随身携带的那把匕首。他再一次把这把匕首递到了沈怀玉面前,这一次却不是求他自保,而是在合适的时候杀了他。
沈怀玉脸上有点难看。江寒熠总是笑啊笑啊的,好像这世上没什么让人难过的事情似的,在外横晃的时候一向高调,向来都是人群中最显眼的那个少年。如今这个乐观的少年居然说出了这种话,不知道在那一贯乐享的表象下,做了多久的心理建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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