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睡不着吗?”
“也不算。”查克悄声回答,“只是分心了。”
路易对着灯光皱起眉:“现在几点了?”
“两点多吧,肯定还没到三点。”
“你的集结时间是什么时候?”
“六点钟,出发时间取决于天气。”
“你该回去了。”
“是的,纽扣小姐差不多开始想念我了,你肯定想象不到一只不高兴的鸭子能做出些什么来。”
路易笑起来,挪动了一下,吻了查克,手指缠进他的头发里。“五分钟。”路易贴着他的嘴唇说,查克模糊地应了一声,把他抱紧。
他们最终花费的时间远远超过了五分钟。第二次做爱比第一次更缓慢,路易骑在查克身上,双手撑着他的胸口。查克注视着他,喘息着,被肌肉的曲线和汗水泛出的微光迷住了。路易俯身吻他,又忽然离开了他的嘴唇,狠狠咬住查克的肩膀,发出压抑着的低叫。查克抚摸着他的后颈,直到两个人的呼吸都平静下来为止。
毯子现在彻底滑到地上了,皱巴巴的一团,查克捡起它,匆匆擦了擦两人的下腹,路易发出不赞同的哼声,半闭着眼睛,懒得开口抗议。
走廊上一点动静都没有。凌晨四点,整个基地都熟睡着。查克窸窸窣窣地穿好衣服,关灯,小心地从门缝里张望,没有人,连灯光也没有。他轻手轻脚地关上门,向自己的宿舍溜去。
唯一发现中士未经许可晚归的是纽扣小姐,查克不知道鸭子的耳朵长在哪里,但反正一定很灵敏。黄色的鸟喙从床底下伸出来,然后是弯曲的长脖子,纽扣拍了拍翅膀,一摇一晃地向他冲来。
“嘘,安静。”查克叮嘱鸭子,摸了摸她的头,乔迪在房间另一头翻了个身,鼾声中断了一小会,查克屏息等了一会,直到鼾声重新响起才松了一口气,“替我保守秘密,行吗?好姑娘,回去睡觉吧。”
他脱掉衬衫和裤子,钻进被子里。鸭子盯着他看了许久,直到确定查克不会起来喂她甲虫,才忿忿不平地回到床底下。
天似乎在查克闭上眼睛之后几秒钟就亮了,召唤轰炸机队集结的铃声响起,急促,刺耳。查克强迫自己爬起来,完全是凭借习惯穿上衬衫、厚外套和靴子,和机组一起冲出去。纽扣小姐已经非常熟悉这一整套流程了,嗖地从床底下钻出来,兴奋地跟在后面,挤在十几双沉重的靴子之间,几乎要闯到跑道上去。一个用板车推着蓄电池的地勤赶快把她拦住,鸭子愤怒地扑扇翅膀,嘎嘎大叫,作势要啄地勤的手。
“抱歉!甜心!今天不能带你去!”查克大喊,挥了挥手,关上机舱门,准备面对他的第二十一次作战任务。因为太过匆忙,他忘记把路易送的相框取出来,那件金属物还放在口袋里,沉甸甸的。
对比根山基地的美国飞行员来说,这是夏天的最后一次出战,当然对一些相对而言比较不幸的飞行员来说,这是他们人生中的最后一次。从9月6日开始,伦敦的联合指挥部短暂叫停了轰炸任务,清点伤亡,修理布满弹孔的飞机,给疲惫不堪的机组提供喘息机会。
比根山为八月份牺牲的飞行员举行了一场葬礼,就在几个月前利奥结婚的那个小礼拜堂里。大部分死者的尸体都找不回来了,又或者烧得无法辨认。勉强找回来的那些早已下葬,这场弥撒不过是文章写完之后的一个尾注。查克和路易一起坐在最后一排长椅上,在人们起立唱歌的时候悄悄离开。
这是个阴天,云层透着深浅不同的灰色,翻滚着,始终没有落下一滴雨。两人都没有说话,并肩走上通向旷野的土路,没有往基地的方向走,而是去那个围着简陋篱笆的墓园。风熨平了野草,拉扯着他们的头发和外套,查克竖起领子,把手插进衣袋里。
“我妈妈是个很虔诚的人。”查克开口,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要提起这件事,“我倒是从来都不怎么信,但是来这里之后就不一样了。我觉得任何人只要从飞过德国佬的火力网又活着回来,都很难不信神。”
“又或者更不信了。”路易说,听不出是不是在开玩笑,“没法解释为什么上帝留下了双胞胎里更差的那一个。”
查克没有说什么,把手从衣袋里抽出来,握住了路易的。少尉下意识地回头查看空无一人的土路,像是害怕有人会突然从草丛里跳出来告发他们。查克轻轻把他拉近,握紧了一些他的手。
“威廉知道吗?”
“知道。”路易回答,马上明白查克问的是什么,“其实是他发现我——那是我们还在学校的时候,威廉把板球球拍忘在公共休息室里了,半途回来拿。休息室在晚饭前一两个小时多半都是空着的,所有人都在球场上,或者图书馆,所以我正好,”他不自在地清了清喉咙,“我刚好和赛艇队的一个男孩在一起。威廉从来没有说起过这件事,彻底假装看不到。也许是在等我挑起话题,但我始终不敢。现在我永远也不会知道他是怎么想的了。”
“所以你很早就明白自己是。”查克打了个手势,把没说出口的那个词对付过去。
“算是。”路易看了他一眼,“你呢?有没有什么情感历险记是我应该知道的?”
查克挠了挠后脑,“我十五岁的时候收集了一些杂志图片,只穿着短裙的女孩什么的,这些我塞在床垫下面,因为就算妈妈找到了,最多也就罚我抄圣经。但我还有很多图片藏在衣柜一条很隐蔽的裂缝里,半裸的牛仔和拳击手——”
“别说了,我差不多猜到了。”
他们走到了墓地,因为早前夏季的风雨,有一段围栏彻底倒下了,栅栏门却还好好地站着,在荒草之中显得有些滑稽。
“中士,你介意去摘些野花吗?”
“非常乐意,长官。”
——
1943年9月26日,大半个月的休整之后,东安格利亚各大空军基地的轰炸机再次飞入饱含水汽的秋季天空。查克的第二十二次出勤目的地是法国北部的某些空军设施,之所以说“某些”,是因为联合指挥部给的指令就这么模糊,为了最大限度保密。查克已经轰炸过“某些”海军设施和“某些”工业设施,并不介意信息的不完整,只要有坐标就行了。法国尚在喷火战斗机的航程之内,路易的喷火小队高高地躲在上方云层里,敏捷地扑下来,驱走多次尝试发起攻击的Me
109。轰炸机队顺利将“礼物”送给下方的混凝土建筑,带着胜利的酩酊气氛返航。
第二十三次任务在10月14日,星期四。
轰炸机队出发得比平时晚,因为清晨的冻雾淹没了基地,粘在跑道上,像一层半透明的白色霉菌。日出非常低调,阳光被层层过滤之后,泛出一种阴郁的灰色,就像阁楼里透过蛛网和脏玻璃透进来的光线。雾气时不时散开,露出半个轰炸机引擎,或者一只孤零零的尾翼,又涌回来,吞没了飞机。
查克八点半左右溜进食堂,往嘴里塞了一些炒蛋和黑面包,用咖啡冲下去。一位名叫休斯的工程兵今天要加入他的机组,背着巨大的K-20照相机。休斯中士的任务是拍摄德军的战斗机装配厂,返航之后将照片交给空军情报处。查克在食堂里找到休斯,两人简短地交谈了几句,查克拍了拍工程兵的肩膀,走开了。另外还有一位投弹手和两位机枪手被指挥部分配过来,查克一一和他们打招呼,把乔迪和利奥叫过来,七个人坐在一起,等待出发。
集结指令是十点左右来的,到十点二十分左右,所有轰炸机和护航的喷火战斗机都升空了。它们在比根山上空绕了一圈,确保所有飞机都在队列里,这才往东北飞去,在海峡上空和其他小队会合,组成更庞大的轰炸机群,整整291架B17,航向指挥部指定的目标:施韦因富特。这是美国陆军航空队第二次对这个德国城市发动大型空袭,乔迪开了一个关于两次按门铃的玩笑,但除了查克之外,根本没人笑。
像以往一样,护航的喷火在法国西海岸折返,P47雷霆战斗机继续陪伴轰炸机群到法德边境,因为燃油不足,也不得不返航。查克命令轰炸机队保持高度,继续利用云层掩护。休斯中士对此不太高兴,敌军领地就在脚下,他却不能拍一张清晰的照片。利奥从投弹仓爬上来,让他闭嘴,到了目的地之后有的是机会,但如果他们现在就被高射炮打下来,休斯和他的破烂相机都可以见鬼去了。
大约下午两点十五分,利奥最后一次提醒查克修正航向,后者发出了降低高度的指令,轰炸机队压开云层,出现在施韦因富特上空。高射炮几乎马上响起,炮弹炸出的浓密黑烟像脏污的玫瑰,不停地在飞机周围绽开。不到十分钟,过于浓厚的烟雾迫使查克再次降低高度,否则根本看不见目标。一枚炮弹在驾驶舱右上方爆炸,只差一点就会把查克连同整个驾驶舱一起掀走。不远处的一架B17被击中了,开始下坠,查克强迫自己收回目光,寻找目标。
战斗机装配厂在这个高度看来只是几个挤在一起的灰色小方块,查克向它冲去,没有理会越来越密集的高射炮。直到投弹手报告击中目标,查克才重新拉升,逃出高射炮的火力网。又一枚88毫米炮在正前方爆炸,轰炸机一头撞进黑烟里,这感觉就像打群架的时候突然被蒙住眼睛。两架Me
109像幽灵一样从黑烟里窜出来,径直向驾驶舱开火,查克咒骂了一句,把操纵杆往左压,地面和天空转了60度,轰炸机倾侧着拐了个弯,勉强避开了子弹。机腰位置的机枪手趁机冲敌机开火,Me
109逃开了,短暂从视野中消失,几秒钟之后在轰炸机另一侧出现,瞄准机腰炮塔开火。碎片飞溅,从破裂的机身灌进来的冷风轰隆作响。无线电里一片混乱,查克能听见乔迪和利奥的声音,他们都在大喊大叫,机枪发出一阵暴烈的噪音,一架Me
109旋转着坠落,还没撞到地面就解体了,变成燃烧的碎片。
“还有一架Me
109,”查克听见乔迪说,“它现在到机尾来了,我——”
爆炸声盖过了乔迪的最后一句话。查克喊了两声他的名字,都没有回答。他想回头看看机舱里发生了什么,但根本没有这个时间。高射炮撕开了旁边一架B17的机翼,它立即失去了平衡,倾斜的机翼像刀刃一样向查克的飞机劈来,他攥紧了操纵杆,猛推油门,咬紧牙关,等着机身钢板被砸开的巨响。
什么都没有发生。那架不幸的僚机正好和他们错开,拖着火光和烟雾砸向下方的城市。
返航的指令已经发出。困在这一片污浊烟雾中的轰炸机都在艰难地转向,挣扎着飞回遥远的英国。Me
109又回来了,查克调整机鼻机枪,按下扳机,想把那个混蛋打下来,他击中了德国战斗机,但对方的子弹也击穿了驾驶舱。疼痛在查克的左边脸颊和胸口炸裂开来,他花了许久才发现自己躺在地上,头晕目眩。利奥在用力摇晃他的肩膀,领航员脸上溅满了血,查克差点认不出他是谁。利奥大声说着什么,查克一个词都听不见,耳朵嗡嗡作响。他抓住利奥的手臂,昏昏沉沉地坐起来,回到驾驶座上。
轰炸机正在飞速下坠,地面在眼前旋转,查克重新握住操纵杆,手因为沾满血而滑溜溜的。这座沉重的飞行堡垒在离彻底毁灭还剩5000英尺时昂起头,吃力地重新爬升。就像交响乐结束的最后一个重音,一枚88毫米炮弹擦过机翼,炸出的焦黑凹痕犹如牙印。查克完全没有理会,飞机继续爬向云层,回到了高射炮鞭长莫及的高空中。
“休斯死了。”利奥开口,背靠着机舱壁坐在地上,“乔迪的状况不太好,我尽力帮他止血了,但我担心——”
“不会的。”查克打断他,“我们安全逃出来了,知道吗?他不会有事的。”
利奥干巴巴地笑了一声,“我估计也撑不了多久。”
查克看了利奥一眼,这才留意到他浸透血的制服和苍白的嘴唇。一块弹片肯定嵌在腹部某处,领航员用力压着伤口,但血还是止不住。查克张了张嘴,说不出话,喉咙里像是塞了一团干草。
比根山基地此刻在两个小时航程之外。
“这里太他妈冷了。”利奥说,这是查克第一次听见他说脏话。
“别睡着,好吗?我们很快就到比根山了。”查克舔了舔干裂的嘴唇,“利奥,和我聊一会,好吗?给我讲讲娜塔莉,你是在哪里认识她的?”
他们断断续续地说着话,伴着引擎的噪音。每当利奥的声音低下去,查克就大声喊他的名字,直到对方重新清醒过来为止。他试着呼叫三个炮塔和投弹仓,没人应答,也没人到驾驶舱来。查克瞪着舱外冷漠的天空,吞咽了好几次,把那种从胸口翻出来的苦涩感压回去。寒意刺着他的手和脖子,查克用力拍了拍脸颊,强迫自己保持清醒。
“利奥,你还醒着吗?”
“是的。”
“再坚持几分钟就行,我已经能看见跑道了。”查克说,希望利奥没有听出自己的声音在发抖,“你能做到吗?”
“我想见娜塔莉。”
“你马上就会见到她的,最多三分钟。”
B17轰炸机盘旋了一圈,开始下降,有点急了,气压变化让查克眼前发黑。起落架触到了跑道,飞机剧烈颠簸,就像被小孩子拿起来乱甩的空饼干罐。然后一切都突然安静下来。查克以为自己能站起来,实际上却笨拙地滚下椅子,他躺在玻璃和金属碎片中喘了一会气,爬向利奥,拽了一下他的手臂,领航员的头歪向一边,紧闭着眼睛,没有反应。
查克深呼吸了两次,转身爬向舱门,还没来得及摸到把手,门就从外面被拉开了,有人喊叫起来,好几双手把他扶起,拉出了机舱。查克觉得自己短暂地失去了意识,等他再次能看清东西的时候已经躺在左摇右晃的担架上,对着一成不变的灰色天空。一个护士俯身查看他的伤口,罩衫上的红十字在查克眼中像火焰一样刺眼。天空消失了,变成发霉的天花板和电灯。查克一把抓住了护士的手臂,对方吓了一跳,但没有甩开他,抬手叫来了医生。
“我的机组。”他嘶哑地说,嘴里泛着血的气味。
“你需要休息,辛克莱中士,你流了很多血。”
针管刺进他的手臂里,查克想反对,但舌头不听使唤,只发出了一个含糊的单音节。黑暗像海潮一样卷来,把他拖进寂静的虚空之中。
第24章
“黑色星期四”,后来大家这么称呼这一天。从英国起飞的291架美国轰炸机里,77架再也没有回来,还有121架严重损毁,要不就送厂维修,要不当场报废。东安格利亚的各个基地晕头转向地清点伤亡和失踪人数。一些渔船被派了出去,徒劳地在海上搜索很可能并不存在的生还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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