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飞行员多半最后一个离开飞机。
路易不得不站起来,推开窗户,在一涌而入的冷风里喘息。他需要新鲜空气,这个房间的天花板和四面墙仿佛马上要把他压碎。就算跳伞的飞行员还活着,多半也逃不出德国国防军的追捕。大多数飞行员会被送进战俘营,但也有可能被当场枪毙,假如他们反抗的话。现在已经没有什么能做的了,路易靠着墙壁滑到地上,坐在那里,颤栗着。
注1:
路易的姓氏Linden在德文里指椴树
第27章
军队的卡车颠簸着开来的时候,已经是夜里十点。熊熊大火已经熄灭,留下轰炸机焦黑扭曲的骨架,泄漏的航空燃油焚毁了一大片草地,把树林边缘燎得发黑。空气里满是橡胶烧焦的臭味,零星的灌木还在闷燃,一团团闪烁的火光在黑暗之中很显眼,烟雾缓缓飘向远处的低矮丘陵。
车厢里有六个人,四个国防军,两个戴着手铐的美国人。卡车在离飞机残骸十来米远的地方停下,除了司机之外,带着枪的德国军人都下了车,一个守着俘虏,另外两个向那架不成形状的B-17轰炸机走去,绕着这团扭曲的废铁走了一圈,探头探脑,最终决定没什么值得拆回去研究的。一个士兵用靴子踩灭了草丛里蠢蠢欲动的火苗,另一个就着车头灯的光线在小笔记本里写了几个字。两人继续盯着轰炸机看了一会,似乎有点惋惜,就像一心猎熊的猎人发现熊已经自己病死那样。
司机摇下车窗,冲两个士兵喊了一句什么,指着树林。一棵光秃秃的树上挂着降落伞,仿佛长出了某种奇异的真菌。要不是有月光,可能根本就不会发现。两个士兵向那边跑去,手电筒光线在树林里晃动,越走越远,最后都被灌木和藤蔓的阴影吞没了。大概半小时之后,这两个军人才重新冒出来,一无所获。回到车上。
引擎发动时,车灯的光线抖了抖,又恢复正常,转了半圈,照亮了一条往东北方向延伸的小路,那两个灰头土脸的美国人郁郁不乐地缩在后排,随着车子摇晃。
查克远远地在山坡上看着这一切,屏着呼吸,趴在厚厚一层结霜的枯枝败叶上,直到确定汽车的噪声消失才爬起来,靠在树干上,松了口气。他摸了摸皮带,小刀好好地放在原处。刚落地的时候他被降落伞绳子缠住了,像个虫蛹一样挂在树上,绝望地切割了很久才挣脱出来,军用卡车出现在路上的时候他已经在树林的掩护下爬上了山丘。这和他五年级时玩过的捉迷藏游戏差不多,只不过输家要进战俘营。要是不想被抓到,那就得时刻揣摩追踪者的想法,保持移动,让他们扑空。
待在野外不是办法,他没有水和食物,没有像样的武器,连火柴都没有一根,还扭伤了脚踝。大约五六公里外有闪烁的灯光,一个小村子,但他一句德语都不会,还穿着美军制服,简直是在邀请盖世太保来逮捕他。
那条东西延伸的小路上又出现了车头灯的光点。查克飞快趴下,让灌木丛遮住自己。从树枝的间隙里,他能看见两辆军用卡车驶向烧毁的轰炸机,十来个士兵下了车,都带着枪和手电筒,分成两队,一队钻进树林,另一队沿着草地搜索,慢慢接近小山丘。查克深吸了一口气,轻轻呼出,四肢并用地钻进树丛下面,从虬结的树枝和气根之间挤过,潜入阴影深处,要是好运的话,等德国人气喘吁吁地找到这里来,除了石头、落叶和多刺的灌木,什么都不会发现。
——
夜鸟发出短促尖利的鸣叫。
惊惶不安的梦境松开了獠牙,路易从中挣脱,昏昏沉沉地醒来,因为枕着手臂睡在书桌上,手指都快要失去知觉了。少尉小心地坐直,试探性地活动脖子和肩膀,疼得倒抽了一口气。一张皱巴巴的简明地图摊开在桌子上,旁边是笔记本,还有一堆揉皱的废纸。他昨晚尝试从飞行员们的证词里推测查克的跳伞地点,没多少头绪。路易看了一眼空荡荡的床,再看了一眼窗外微弱的晨光,叹了口气,站起来,翻出干净的衬衫换上,穿好制服外套,出去了。
他先去了无线电收发室。英美联合指挥部发来了消息,寥寥几字,说已经收到失踪和伤亡人员名单,完毕。也许今天之内会有更多的电报,一般来说德国人抓到战俘——尤其是飞行员——之后会给伦敦一份名单,以便协商换囚,因为双方都想把自己的飞行员要回去。要是查克被逮捕了,有可能出现在名单上。路易甚至暗暗祈祷查克会出现在上面,这比什么都不知道好多了。
“要是伦敦有什么消息,第一时间找我。”他告诉发报员。
“好的,长官。”
引擎的低沉噪音从外面传来,像受伤巨兽的呜咽,今天的轰炸任务照常开始,除去失踪的四架和送修的一架飞机,剩余的十五架B-17已经在基地上空集结完毕,准备再次飞往柏林。路易在走廊上呆站了一会,看着护航的野马战斗机起飞。他觉得查克还活着,但他早就明白这种感觉根本靠不住,威廉死后整整一个星期,他也“觉得”弟弟还活着。这是大脑最擅长的把戏,背对着事实,死死抓住一厢情愿的幻觉。
飞机远去,基地恢复了那种手术室般的安静。路易走向查克的宿舍,一路上没有遇到任何人。开门的时候鸭子跑了出来,一团跳动的羽毛,吓了路易一跳。鸟儿停下来梳理了一下翅膀,一摇一晃地沿着走廊出去了。
房间像个海难后被遗弃的船舱,几个纸箱占据了墙角,上面是查克歪斜的字迹,写着“乔迪”。半满的行李箱躺在地上,衣服和杂物胡乱堆在里面,新来的那两个中士还没来得及完全拆包行李。路易在查克床上坐下,抱住他的枕头。床头柜上放着一只摔坏了的手表,指针停在四点二十分,不知道是凌晨还是下午。嵌着剪报的相框原本也应该放在那里,现在不知所踪。路易在地上找了一圈,没有发现。他把柜子推开一些,看了一眼床头柜和墙壁之间的夹缝,也没有。抽屉没有锁,因为他的动作而晃开了一条缝,路易犹豫了几秒,拉开了抽屉。
相框就在那里,正面朝下放着,像是查克不想再看见那张剪报似的。路易把它拿起来,注视着那三张油墨印刷出来的脸孔。现在他们都死了,成为了报告上的一个呆板的数字。
他站起来,把相框塞进衣袋里,离开了宿舍,特意让门半开着,免得鸭子觅食回来的时候被关在外面。
——
见到小溪的时候,查克终于走不动了,跪在冻硬的淤泥里,俯身喝水,然后洗了洗脸上和手上的泥。枯干的芦苇丛稀稀疏疏的,不能提供什么遮蔽,白天比晚上更危险,这地方没有他想象中那么荒僻,不远处就有农场。他昨晚看见的村子实际上是个小镇,时常有农民拉着一车车的马铃薯或者白菜往那边去。也许他可以打昏一个,抢几个马铃薯,但在此之前他得先吃点什么,他的胃在饥饿中扭绞,仿佛填满了碎玻璃。
喝够水之后查克躲回树林里,捡了一根树枝,扫开落叶,在泥地上写写画画,想搞清楚自己在哪里。这里应该离柏林不远,几十公里,大概,轰炸机是在柏林西北面某处被高射炮击中的,加上他们滑翔了一段路,也许是哈费尔堡。查克努力回忆柏林和汉堡之间到底有什么,但除了一片点缀着森林的空白,什么都想不起来。
阳光穿透云层,从树冠的空隙里洒下金色小光点,通过太阳和树干上苔藓的位置,很容易就能判断方向。以查克现在站着的地方为参照点,小镇在西南面,正西方就是德国-荷兰北部边境,查克粗略估算了一下距离,如果只靠步行,就算一分钟也不停,至少也要三天整才到,算上中间可能遇到的哨站和国防军,那可能花上一个世纪也走不到。
他也不见得有别的选择了,只能试试看。在此之前,他需要食物。
查克沿着一条动物踩出来的小径摸到农场边缘,茂密的树林在这里戛然而止,紧贴着草场围栏的树都被整齐砍倒了,灌木也被清理掉。俄克拉荷马老家的农民也会这么做,剥夺狼和狐狸的藏身之处,免得它们趁机拖走游荡到围栏边缘的小羊羔。查克趴在草丛里,审视着农场。谷仓前面拴着两只狗,这是他最大的敌人,查克得找个办法绕过它们。
他在树林里等到傍晚,睡过去好几次,醒了就盯着农场里的动静。快天黑的时候砖砌小房子里亮起灯光,有个姑娘拿着什么东西出来了,拴在谷仓前面的两只狗兴奋起来,上窜下跳,女孩把手里的东西扔给它们,狗埋头大吃,互相推挤着。女孩看了它们一会,回到房子里去了,关上门。
查克继续等到房子里的灯光熄灭,才悄悄接近农场。为了不让狗发现,他绕了很大一圈,从马厩后面翻过围栏,这是下风处,加上马匹的气味,狗应该察觉不到。他弯着腰跑到谷仓背面,寻找入口,门锁着,但旁边有个简陋的窗洞,用薄薄一层布盖着,他从那里爬进去,摔进厚厚的干草堆里。响声惊扰了鸡舍,那些肥胖的鸟儿们不安地挪动,发出畏怯的咯咯声,查克大步走过去,摸出了四五个鸡蛋,直接敲开,把蛋液倒进嘴里。
烧灼般的饥饿感暂时退下去了,查克又摸了几只鸡蛋,塞进口袋里。一个麻袋放在鸡舍旁边,查克解开袋口,里面是干玉米粒,像石子一样坚硬,他也抓了一把,填满口袋,继续在谷仓转圈,寻找别的可以带走的食物。真正的大奖是木梁上挂着的风干火腿和香肠,为了防止动物和像查克这样的小偷,吊得很高,查克拖来两个装马铃薯的板条箱,摇摇晃晃地站在上面,抽出小刀,先切了一小片火腿塞进嘴里,边嚼边割下旁边两根手掌那么长的香肠。
谷仓门吱呀一声打开了,闪烁不定的光线窜了进来,刚才那个女孩进来了,一手提着锌皮水桶,一手抓着提灯,一根粗短的蜡烛在里面燃烧。是查克先看见了她,但也来不及躲藏了,在那可怕的、紧绷的几秒钟里,飞行员和女孩面面相觑,都被对方吓到了。
水桶砰地掉到地上,女孩尖叫起来。
第28章
一切都和查克不小心烧掉邻居家谷仓的那个晚上一模一样,只不过挥舞着双筒猎枪的中年农夫换成了举着草叉的老妇人和她尖叫不停的孙女。查克能轻易放倒她们两个,但要是他这么做了,可能永远也不会原谅自己。大兵狼狈地跳下箱子,从来时的那个窗户逃跑。老妇追了一段路,气喘吁吁地停了下来,拄着草叉喘气。女孩放了狗,那两只长满尖牙的动物绕过谷仓扑来,其中一只还拖着铁链,啷啷作响。扭伤了的那只脚踝疼得钻心,查克咬牙翻过围栏,在草地上滚了一圈,爬起来,继续往森林逃去。围栏勾住了其中一只狗的链子,它猛地被拽了回去,原地打转,汪汪狂吠。另一只跃过木栏,半跑半跳,扑向查克,咬住了他的裤腿。查克用另一只脚猛踢这只动物,逼它松了口,在它再次扑上来的时候一拳打中狗的下巴,狗哀嚎了一声,逃跑了,夹着尾巴。
查克在漆黑一片的森林里跋涉了好一阵子,也许是三十分钟,感觉像两个世纪。安全起见,他在水流和缓的地方趟过了小溪,免得狗循着气味再追上来。溪边倒着一棵巨大的枯树,查克爬进被蛀空的树干里,蜷缩起来,有什么毛茸茸的啮齿类被惊扰了,在腐叶里沙沙地逃跑,许多小爪子在黑暗中擦过查克的脚和手背。
查克摸了摸肿胀的脚踝,叹了口气,他必须想办法阻止脚踝的情况继续恶化,否则就别指望能走到荷兰边境了。他知道法国和荷兰的抵抗组织零碎地在边境活动,因为皇家空军曾经趁着黑夜给这些散兵游勇空投过无线电部件和武器。他们是查克返回英国的唯一希望。
他换了几个姿势,把头靠在枯死的木头上,试着睡觉。没过几分钟又冷得爬出来,把散发着霉菌气味的枯叶扒进去,堆在身上保暖,顾不得里面的泥和虫子。路易要是能看见他现在的样子,多半会皱起鼻子,就像他发现查克不会正确使用甜品叉时一样。
路易。查克在脑海里悄悄念这个名字,在枯叶堆里挪动着,寻找一个不至于引起疼痛的姿势。他肯定认为查克已经死了,因为路易的防御机制就是这样运作的,先抓住最坏的设想不放,以免受到希望的伤害。查克思忖着自己要怎么向少尉描述今晚的遭遇,应该保留被狗追的部分,一个字都别提偷鸡蛋。
他没能睡多久,刚闭上眼睛就被狗吠和挥刀砍树的咔嚓声惊醒了。苍白的光线从树干的缝隙里透进来,查克一动不动地呆在原处,屏住呼吸,听外面的声音。这肯定是个很大的搜索队伍,因为人声从各个方向传来。他凑到狭窄的木头裂缝旁边,观察外面到情况。十一点钟方向的树下,有一只狗在嗅闻着灌木丛,两个穿着松垮垮衬衫和背带裤的农民跟在后面,都扛着猎枪,这两个都头发花白,其中一个没了右眼,估计这就是为什么没被送上前线。查克估摸着放倒这两个老家伙的可能性,不高,但不是没有,如果他们分头行动就更好了。
然而又一群狗从树林里冒出来,货真价实的一群,大概有七八只,后面跟着一个穿着格纹外套的胖子。农场里的老妇人和女孩肯定叫醒了整个村子,很可能还通知了盖世太保。狗群越来越接近枯树。查克赶紧远离树干上的裂缝,把混着腐殖土的枯叶擦到脸和手上,指望这样能扰乱猎犬的嗅觉。一只像沥青一样漆黑的猎狗凑到树干的裂缝上,使劲抽着鼻子,跑开了,过了一会又折返,冲枯树汪汪大叫起来。
查克是在狗群和三把猎枪的监督下手脚并用爬出来的,穿格纹外套的胖子用麻绳把查克的手绑到背后,对他说了句什么,查克困惑地盯着他,胖子提高了音量,又把那句话吼了一遍。套着背带裤的独眼龙走了过来,推开胖子,上下打量了一遍查克,向他抛来棱角分明的英语:“你是英国间谍吗?”
“我是美国人。”查克回答,转动了一下手腕,绳子太紧了,“我是个飞行员。”
对方疑惑地眯起仅剩的那一只眼睛。
“我开飞机。”查克换了一种方法解释,下意识地看一眼天空,好像要寻找图例,“飞机,你明白吗?”
独眼龙换回德语,低声和他的同伴商量了几句什么。胖子吹了声口哨,把猎狗叫了回来,独眼龙拽了一下绳子,示意查克跟他走。狗紧跟在查克后面,每当他因为脚踝疼得厉害而蹒跚时就作势扑咬。
这三个农民半拉半赶地把查克带回村子里,关进一间没有窗户的石砌工具房里,跟藤蓝、木桶和锡制蛋糕模具锁在一起,留了两个人在外面看守,查克时不时能听见他们的谈话声。差不多到中午的时候有人进来给他水喝,装在缺角的杯子里,散发出轻微的泥腥味。查克喝下去了,反正事情也不会变得更坏了。
天黑时门缝里的光线也消失了,守卫抽起了烟,浓烈的气味窜了进来。远处,狗吠叫起来,过了好一阵子才安静下去。查克听见谈话声,然后脚步声远去,烟草气味也消失了。有人轻轻敲了敲木门:“美国人,你能听见吗?”
是独眼龙的声音,查克悄悄站起来,走到门边,紧贴着墙,没有回答。
“我准备打开这扇门,别偷袭我,好吗?我是来帮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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