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纵见他待自己还与从前几无两样,顿觉宽慰,便与他一起在宫道上慢行闲聊起来。立秋与宁星野跟随其后,见天纵难得的神色轻松,都巴不得萧同轩能多留在宫中才好。
不知不觉走到御花园门前,天纵心中有事,不由停了脚步。
萧同轩不明就里,以为天纵疲累,便开口告辞。天纵却未及时答理,只站在园外,微微侧首朝里张望,忽然问道:“萧表哥,你可曾心仪过谁么?”
萧同轩如今虽长期驻守北境,到底是庆都城中长大的世家子弟,并非是个粗糙汉子;见天纵问得突兀,再观他神情,心下倒明白了几分。也不遮掩扭捏,两条剑眉一展,坦然笑道:“年少荒唐,风花雪月,谁不曾有过;若说没有,岂非枉渡此生了。臣与那心仪之人虽是无缘最终相守,但总归轰轰烈烈一场,两人心中都了无遗憾。这份情意放在心里,只当是存了壶酒,日后每逢着艰难时刻,便给自己倒上一杯。”
天纵沉吟道:“那人,后来结果如何?可也是如你这般想法?你贵为萧氏嫡子,自然说得轻松。”
萧同轩一时语塞,半晌,才又正色道:“臣明白殿下的意思,只是殿下比臣更加明白,身为贵子,风光之下亦有无奈之处;但无论地位尊卑,情之一字,对谁都不轻松。当时臣已拼尽全力,那人也知晓臣未曾辜负;两厢坦荡,不管结局如何,即便以后白发斑斑时午夜梦回,也没什么好后悔的。”
天纵不置可否,默然点头:“原来如此,令人称羡。”
萧同轩懂得分寸,即使这位表弟自小与自己亲密交好,如今也已是大膺储君;此时他不敢造次调侃,也不替自家打探口风,只摆手笑道:“哎,昔年旧事,拿来与殿下叙叙闲话、套套近乎罢了,殿下可不能告诉别人。”
他言下之意,表明他也不会把天纵方才的问话透露给别人。
天纵笑道:“那是自然。你方才提到北境的事情,本宫会及时在父皇面前提醒,只不过如今国库吃紧,要调拨军资给北境,恐怕还得排在西境那事之后。”
萧同轩便顺着他话题聊起政事:“说来,听说西南吕氏那边倒安静,并没有急着向朝廷张口讨要钱粮?”
天纵微微皱眉:“吕氏屡屡向父皇表示忠心,愿替朝廷分忧。但吕氏绝非安分之辈,只不过他们在西南经营得确实可圈可点。本宫曾亲临南墟,见西南物产颇丰,如今南墟归顺,吕氏必然要将手伸到那里;虽然明知这些,无奈大膺疆土实在广阔,现下本宫又初理政事,鞭长莫及。”
萧同轩劝慰道:“区区吕氏、盘踞西南,封地上还有两位郡王坐镇,吕氏不足以成势,殿下勿忧。北境犬戎虽多凶悍,但有萧家驻守,殿下尽可放心。”
两人谈得尽兴,待送走萧同轩,已近黄昏。
天纵回身走在宫道上,远远瞥一眼巡逻换防的禁卫,心下微动,便停在宫城晴岚河边,盯着河水看了一会,忽然吩咐立秋将自己的琴取来。
立秋看看天色将晚,正待劝阻,宁星野及时踢他一下:“殿下好些时日没碰过琴弦了,难得今日兴致好。如今尚是夏季,晚风习习,殿下堂堂储君、又不是盏美人灯儿,吹吹风没什么大不了,快些拿去!”
眼见立秋忙不迭地跑走,天纵笑道:“宁星野,你小子如今愈发乖觉了。怎么,上次本宫训斥了你,你从此便只敢顺着本宫的意思了?”
宁星野厚着脸皮嘻嘻笑道:“那日是臣放肆,殿下骂臣骂的对;后来回到家中,大哥听臣说起此事,也将臣骂了一顿,臣便彻底知错了。”
“哦?”天纵不动声色,往河边小亭踏去,状似随意问道:“你大哥如何说?”
第19章 背影
宁星野随着他走进亭中,在上风口侍立,答道:“大哥说,殿下留臣在身边做侍卫,已经是最大的赏赐,臣该知足才是。”
这话听似最平常的恭维谄言,天纵却明白星河是出自真心说出的。
他掩下翻滚的心绪,对宁星野的马屁嗤之以鼻,笑道:“那你小子可还知足么?”
宁星野拱手弯腰,抬起头摆出一副虔诚面孔,眼也不眨地对着天纵表忠心:“知足、知足!臣再也不要其他赏赐了,只要永远留在殿下身边。”
天纵瞧着他这浮夸模样,忍不住在他脑袋上敲个板栗,笑骂道:“野小子,本宫教训你不听,非要你大哥骂你才行么。”
早有内监上来将凳几擦拭干净,立秋小心翼翼抱了琴来,没忘了将小香炉一并带来点上。天纵满意,便坐在亭中抚琴。
暮色四合,晚风送香,琴声顺水,悠远传扬。
天纵闭了眼睛,在心里描绘着那人模样,将心意尽数倾注修长指尖,任意弹奏。
一曲抚完,四面已经掌灯,河面水光倒映灯光,闪闪烁烁。他心中沉郁散去了大半,仍是按着琴弦发愣:禁卫巡逻会沿着宫墙河边、走到九曲桥段,星河此时应是已经换防完毕,也许已经出了宫墙——也不知这一曲,他究竟能不能听见?
立秋在身后静待了一会,只怕打扰天纵兴致;但过了半晌,见天纵并没有要起身的意思,忍不住提醒道:“殿下,还是不要在风中久坐,您还没用晚膳呢。”
天纵回过神来,点头应允:“也好,回去吧。”
留下立秋带人收琴入囊、熄灭炉香,宁星野随天纵往寝殿走,嘿嘿笑道:“殿下方才弹得可真好听,怪不得庆都城中那些高雅之士都称赞殿下琴音高卓;只可惜臣是粗人,听不懂殿下弹的是个什么意头。”
天纵这才醒悟,便不再费神思量,想起星河也是个不通音律的。从前在王府时他听自己弹琴也是全然不懂,却站在一边听得愣了神,还曾被天赦嘲笑为对牛弹琴;即便他听见了方才自己那一曲,也仍是不会懂。这么一想,仿佛悬着的刀刃终于割在皮肤上,一刀见血,天纵倒索性痛快了许多:管他知不知道,总归自己今日未再隐藏,也尽情倾诉过了。
这一曲已是他身为大膺太子能做到的极限,是表白,也是道别。从此宁星河这个人便只是他心里的一坛酒,苦涩之时,自斟自酌。
*****
帝后为太子妃人选一事相争不下,各自拉着一帮宗亲世家说服对方,一时间朝上朝下都跟着操心起来;唯独天纵自己全然不过问,看在众臣眼中,反觉得他沉得住气,倒大为赞赏。但此事毕竟拖不得太久,终于帝后各退一步,都放弃了原先中意的人选,另从世家中选中了一位窦氏女子。
窦氏自家门兴盛起,至今方到第四代,虽不似其他百年世家回溯悠久,却另有朝气蓬勃的好处;而窦家长房嫡女正值妙龄,由皇后相看过,据说很是满意,事情便大致定了下来。皇后将天纵叫到面前交代一番,天纵并无异议,表现出适当的兴奋欣喜,皇后很是满意。
天纵待出得皇后殿外,便暂将此事搁置一旁:皇家婚事,需得六礼齐全;而大膺上下沿袭五百年,极是重视礼数细节,光是问名一项就得来回一月之久,待定下婚期、准备大礼,至少一年之久。这烦心事现下还到不了眼前,要愁且等明年再愁。
自从习惯入主东宫、处事积累历练,天纵反倒渐渐拾回了些从前的豁达。既然自己已是大膺储君,便不再抗拒命运,该做好分内之事才对。
自那晚御花园中一别过后,他再也没有单独见过星河,更未私下传递过只言片语;只是每日经过殿前,以眼角余光静静往九曲桥对面一瞥,将那道背影收进眼底。
——哎,星河,你长于家道中落的寒门,一路成为禁卫副统,绝非意志薄弱之人;即便是被我舍弃,也可以如旧生活。如此相远、待时日久了,自然便会将我淡忘。
只是这日,天纵上朝时照例往桥边放眼,却未见着星河身影,心里记挂;待散朝之时,只道嫌身上朝服板正拘束,疏散着筋骨,随意往桥边多踏了几步,仔细一一扫过两排站得齐整笔直的禁卫,仍是不见宁星河身在其中。天纵心下在意,却又不好突兀地开口询问,停留了半盏茶功夫,仍是往书房去。
满宫的栀子花香早已褪去,隐隐闻见桂花的味道。
翌日,桥边仍是没有星河的身影。阳光刺眼,天纵心中焦躁,忍不住揉了揉额头。立秋看在眼里,立即关切道:“殿下怎么了?奴婢昨夜当值,听见殿下又没睡好,不如您这会别去书房,先回寝殿补个觉。”
宁星野闻言也道:“当下时节夏去秋来、寒气初升,正是需要小心防疾的时候,连臣的大哥那么结实的人,前夜也忽然发热病倒了。殿下需珍重自身,切勿大意。”
他病了?天纵不由地停下脚步,问道:“你大哥他现下可有好些?”
宁星野收起平日里满不在乎的笑容,答道:“多谢殿下垂问。大哥他这一病确是不轻,虽是服了药,今日还在家中躺着,高热不退。”
天纵不由急道:“那大夫怎么说?”
宁星野忙凑近答道:“殿下不必挂心,大哥向来身体强健,这么多年从来没病过,这次也不会有事的。”
他又话多起来,笑道:“说来真是病来如山倒,前夜在家中时兄弟三个还好好地闲聊,三弟催着大哥抓紧时间成家,大哥只说当差繁忙、无暇顾及。臣就玩笑着帮腔,说连咱们日理万机的太子殿下都定了婚事,以后还要接了那南蛮公主进宫,大哥也该抓紧给咱们找个嫂子。正说得热闹,谁知大哥当场就咳嗽起来,到了后半夜,全身烧得滚烫,眼睛都睁不开了。大夫去看过,只说邪寒侵体,散发出来便好……殿下?”
天纵听着宁星野絮絮叨叨,心中狠狠作疼。
本来以为他能渐渐看开,原来他竟如此固执,定然是平日相思抑郁,积累在心中已久,再乍然听闻自己要成婚的消息,这才忍不住病倒了……
听得宁星野唤自己,天纵回过神来,尽量掩下脸上神情变化,缓缓道:“替本宫问候他,昔日他曾为救本宫受伤,务必要好好将养。”
宁星野嘿嘿笑道:“臣替大哥多谢殿下!”
天纵点头,四平八稳地走到书房,闷头将满满一案的奏折批阅整理完毕,直至夜深。
再一日,立秋急得几欲跳脚,扯着宁星野的袖子:“殿下连着几日吃的少、睡不好,一直郁郁寡欢的,还一刻不停处理政务,这样下去,岂不是又要生病?!”
宁星野眨眼看他,歪起嘴角狡猾一笑,问:“你当真想让殿下高兴?我倒有个主意,不过得你秋大监担待着些。”说着,便凑到他耳边低语一番。
立秋连忙摇头:“不可不可,若有差错,岂是你我能担待得起的?咱们有几个脑袋也不够砍。”
宁星野哂道:“就知道你不敢,说说而已。”
两人嘀嘀咕咕说着,走在前面的天纵想着心事,不觉间将他们落下好几步,偶一回头,皱皱眉头问道:“你们两个鬼鬼祟祟,又在谋划什么呢?”
宁星野赶紧上前答道:“回禀殿下,秋大监和臣说起今日节气正值白露,民间百姓每年此时都在城东澧河边水神庙祭祀禹圣,典礼之后,人人便戴上圣人面具逛夜间庙会,好不热闹。据说今年因为东境水患,这典礼和庙会的规模都要扩大,臣正说着也想去参拜,既是贡献敬意、为东境祈福,又能瞧瞧民间的热闹;否则整日在宫中待着,简直闷煞个人。”说完,他便满心期待地观察天纵脸色。
天纵当然知道他所言何意,却是正中自己下怀;瞧他正偷眼看自己,笑骂道:“就你小子胆儿肥!难道还想把本宫拐出宫去不成!”
宁星野厚着脸皮笑道:“水神庙就在城东,咱们走宫边夹墙、穿过怀恩坊,没几步就到。有臣护着,殿下不用担心。”
城东多为世家府邸及朝中任职的大小官员居所,分别按地位尊贵程度、官职大小,依次按离皇城由近及远排列,闲杂人少,治安严密。若从这些区域经过,只要隐了面容不引人注意,应是不会有问题。
立秋原本决然不同意,现下这么一想,倒也觉得可行——宁星河虽然看似是个跳脱的性子,但向来做事缜密,绝不是不知轻重;由他带人护卫,让殿下悄然出去散散心也好。
于是黄昏之时,两个禁卫打扮的男子悄悄走出东角门、在夹墙中行了一段,直接进入遍布世家气派府邸的感恩坊,再走进官员们居住的怀恩坊。
天纵低着头走路,正苦心思量怎么能编个理由绕去宁家看一眼,便听宁星野道:“哎呀,怎地这般不巧,竟下起小雨了。”
第20章 霏雨
天纵一抬脸,果然天空飘起了濛濛细雨,扑在脸上微微一层湿气。宁星野便低声道:“主子,咱们还是回去吧,免得淋雨着凉。”
天纵当然摇头拒绝:“这点细雨,哪里就会着凉了。”
宁星野苦了脸:“本就是怕殿下闷坏身体才出来散心,若淋雨着凉怎生是好。秋大监还在殿中给您打着掩护,眼巴巴等着;您这样,回头他定要骂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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