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细雪飞舞之中,庞大的送葬队伍一眼望不见首尾。宗亲、百官、卫士、内监,人人面色颓败如雪下枯木。
自大膺开国以来,第一次有皇室成员在青春鼎盛时薨逝。沉沉铅云下落不尽的雪花,仿佛拨不开的帘幕,遮住了大膺的前路,令人人都在暗中惶恐瑟缩,却都保持着缄默。
昭明山东西延绵近三百余里,四周数座和缓山丘,如侍卫低眉伏地,拱卫着主峰。大膺皇陵便是将这座山峰的起伏化而建之,尽显神秘巍峨。
停灵期满,天赐将被葬入大膺皇陵安息。
太子妃身怀六甲,眼见天赐骤然离世,已然动了胎气,只能歇在宫中,由御医日夜看护;皇后仍日夜悲泣不止、缠绵病榻;皇帝闭门不出,只传话道白发人不该送黑发人,命天纵护送太子灵柩迁至皇陵入土安葬。
第10章 皇陵
天纵扶了天赐的灵柩,来到昭明山下。
正是严冬之际,陵间草木寂寂、雪坠古松,环绕着皇陵的长长护陵河一片冰封,但却并未全然冻住,厚厚冰层之下的河水仍是如数百年来一般湍急奔流,似是在低声幽咽。
巍峨的陵室前,两条巨大的石雕苍龙静静盘踞在莲花石台之上,纤尘不染,栩栩如生;相互呼应着扬起身躯,似下一刻便要冲天腾起,爪牙飞舞,吊睛威严,低首睥睨着前来扣门的后世子孙。
百官肃静侍立在两侧,在司礼官的引导下,天纵带领着几位姬氏宗亲步入太庙,在满墙满架的先祖灵位之前跪倒叩拜。
芙蓉花香之中,一列列先祖灵位肃穆立在头顶,仿佛历代先祖俯身审视着后世子孙。天纵叩拜完毕,却并不起身,只凝视着墙上悬挂的大膺开国先祖的宝像,忍不住在心中发问:列祖列宗在上,可是你们真的在庇佑着大膺、庇佑着我们这些后世子孙么?如若真是如此,为何你们任凭我的大哥天赐、在他的青春鼎盛之年就撒手人世?!他也如同你们生前那样兢兢业业,他本该是大膺的继承人啊!
天纵悲苦地看着画像中先祖熟悉的面容,看着那双姬氏子孙代代承袭的清冽凤目,只想坦承自己心中的懦弱与畏惧:我姬天纵无德无能,根本挑不起大膺的重担,这万里江山、泱泱万民,若是跟着我,该何去何从?!
先祖的双眼分明只在画像之中,却似穿透时空与生死,深不见底地看着他,既无慈悲垂怜、也无轻蔑失望。天纵抬眼望向那画中缔造了大膺皇朝的人物,有种下一刻他便要开口□□的错觉,但自己耳中却一直是寂然无声。
但先祖的凝视让天纵脸上慢慢燃起血性来,想起天赐临终前对自己的嘱托,天纵不禁默默地将藏在长袖中的双手握紧,毅然在心中发愿:如今天赐既是走了,这大膺基业以后便要轮到我来扛起;先祖在上,我姬天纵虽是无用,却立誓要将这数百年基业牢牢守住!所以,请求你们继续庇佑我、庇佑大膺!
天纵望向沉默的灵位,直直地跪着,虔诚地向祖先祈求力量,心中的呐喊几乎要发出声来。
他身后的宗亲们也都未起身,跪在原处,各怀心事,眼望高案上的祖先灵位出神。随侍的内监们不敢擅自打扰,都垂手屏息立在一边。直到开陵入土的时辰将至,司礼官方才上前提醒天纵起身。
天纵恭敬立在陵室边,眼看地陵山门开启,一阵幽寒传来,远近昏暗中,错落有致的长明灯静静燃烧,地陵的高高穹顶下一排肃穆塑像,乃是大膺历代皇帝的雕像,有的身着戎装,有的高冠广袖,或手持宝剑,或手捧芙蓉,皆是凤目长眉,庄重威严。
天赐的棺椁被送入地陵,将与历代先祖一同长眠于此。阵风吹来,几片雪花钻进衣领之间,激起刺痛般的冰凉,天纵心中自方才在太庙中便熊熊燃起的斗志却丝毫炽热不减。直到地陵封闭,在这世上真真正正再也感觉不到天赐的任何一点气息,他这才觉得悲哀与沮丧如同涨潮的海水,又一点点蔓延上岸。
坐进山下临时搭建的帐篷中略略休息,喝下一口热茶,天纵方才渐渐定下心神,与从封地赶来送葬的几位宗亲分别短暂叙了会话。
怡亲王世子姬天赦从东境封地赶来,最后进得帐篷来探望,开始只默默地陪他坐了一会;天赐骤然离世,对整个姬氏家族来说无异于一场地动山摇般的震撼,几位姬氏宗亲皆掩不住眉间惶惶。天赦从前与他交好,但此时心中的恐慌也不逊于他,两位同辈的年轻姬氏子孙面面相觑,彼此一时都找不到合适的话语安慰对方,只有沉默着相互拍了拍肩膀。
天纵看着他被寒风吹得散乱的头发与黯淡眉眼,回想起从前在庆都时两人对饮,那时姬天赦眉飞色舞,对自己说起他要回到东境,造大船、出中洲、下东海,去四处游历、寻找仙境,不禁把这个话题又重新提起,问道:“堂兄,你的海船造的如何了?打算什么时候出海去呢?”
天赦茫然看他,过了好一会,方才醒悟似地想起来从前的事情,苦笑道:“近年来东境收成不佳,海边又屡遭倭寇滋扰,收上来的赋税多数不是用于修缮工事就是安抚百姓,哪有闲钱给我拿去造船。我大哥,哎,一直在旧年心伤里走不出来,我能做的有限,但也得帮着我父王操持杂事——造船出海的事情,早已抛在脑后了。”
天赦语气寥落,说了几句便要告辞,临走时又看着他郑重道:“殿下,旁的话我不多说了;但你今日之言却提醒了我:既然决心已定,没有大船我也要出海;同样的,只要你心意坚决,就算不是长子,也定能挑起大膺基业重担。”
天纵明白他的鼓励信任之意,两人相互行礼作别。送天赦走出帐篷,靴底沾了些新落的雪,转身走回帐篷。
掀起帐帘、踏入帐内的瞬间,天纵一抬眼,恰看见篷顶的芙蓉邪魅猩红,片片花瓣尖头上正滴下血来,丛丛花蕊仿佛放肆咧开的诡异笑脸,正冷冷地对他嘲笑:“撑起大膺?就凭这个一事无成、一功未建的你?哈哈哈……”
天纵心中一凉,仿佛全身热血都冷却下来,忍不住脚底一软,跌坐在地。
此时负责押队的禁卫副统宁星河正来到此处通知天纵准备动身回程,便与守卫在外的宁星野一同走进帐篷。两人进得帐来,见天纵瘫坐在地上,两眼无神地直直地望向帐顶,不由同时大惊失色。
电光石火间,兄弟两对视一眼,几乎同时拔刀出鞘。一个立即放下帐帘,横刀挡在门口;另一个两步走到帐篷中央,警惕地上下环视谛听,直到确认并不是刺客或暗器来袭,这才缓缓将刀收起。
天纵此时方才从那梦魇一般的幻象中挣脱出来,见他二人都一脸担忧地看向自己,勉强笑道:“不必担心,本王只是连日来太过劳累,方才脚下沾雪,不小心滑了一跤,你们切勿声张。”
此处乃是大膺庄严神圣的皇陵,山顶尚有紫烟龙气徘徊;若是叫人知道自己作为姬氏子孙,竟然在此处见到妖异幻象,岂不更是要人心惶惶。
宁星野从未见过天纵如此狼狈慌乱模样,站在一边正不知所措,只见天纵低着头吩咐道:“你过来,拉我起来。”他忙将手递过去,谁知天纵虽是坐在地上,头也未抬,便极其自然地扶住了一旁的宁星河递过去的手。
宁星野一怔,不露痕迹地将手收回,重新放在刀柄上。
宁星河手臂用力,稳稳地将天纵扶起站直;掌间五指却放得轻柔,只虚虚地搭在天纵手背上,仿佛怕握紧了会将他捏疼。
天纵站起身,定下心神,便松开了他的手。宁星河手指微微一屈,似乎想要握住他挽留,却僵在半途,任由他将手抽了回去。
宁星河收回心神,禀道:“殿下劳累,还是在此处都休息片刻再行回程吧。”
天纵摆手拒绝:“无妨,风雪寒冷,路不好走,随行的多有老弱,身子并不硬实,再耽误了回程,怕有不少人要着风寒,还是尽快动身回程吧。”
宁星河应诺,将欲退出帐中时,忽又停下脚步,恳切道:“殿下,为了大膺的将来,还请务必珍重自身。”
天纵看着他,没由来地下意识说道:“你信我?”这句话虽是疑问,却是以肯定的口气说出。
宁星河深深看着他:“臣……大膺上下都相信殿下,臣也是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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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赐被追封谥号端睿,接下来自然而然,天纵成为大膺新的太子。册封典礼之后,天纵便从原先居住的临王府搬进宫中,住在从前端睿太子所居宫殿东边的启明殿中。
大膺历来都以皇长子作为皇位继承人,自他们幼时就悉心培养;但如今天纵已过弱冠之年,已不可能再以那套方法来培养他。于是皇帝便让他每日列席朝会旁听,另命负责教育太子的大学士们为他设课开讲。天纵每日早晨按点起身参加朝会,午后回到书房听课,晚间还要研习经略政务,直至深夜方歇。
他原本过了二十余年的散淡日子,如今一朝被推上太子之位,恰如孙悟空被带上紧箍咒,难以忍受;但想着天赐的遗言、众人的信任,还是咬牙坚持。所幸天纵本就聪慧,加上他虽然多年游离于朝局之外,却对政务朝局有着自己的观察;天资加勤勉,要成为合格的皇位继承人,亦非登天之难。
这日天纵向皇后问安之后,便争分夺秒地往书房赶。匆匆走过回廊,猛然间一抹新鲜的鹅黄映入眼帘。回眸一看,原来是廊下小圃中的一丛报春花,此时只有一枝抢先打头绽开,在一片苍翠掩映之下分外显眼。
天纵慨然四顾,偌大的皇宫仿佛仍然沉浸在失去长皇子的悲苦氛围之中,此时却有了些被这抹莽撞春色点亮的迹象。那花枝颤颤巍巍,鲜明活泼的鹅黄却冲击着他连日疲倦到近乎麻木的视野,仿佛在提醒一宫众人:仲春已至。
天纵揉揉额头两边的穴位,不禁想起了很久之前的那个初春,与宁星河相遇的情景。
作者有话要说:
下一章开始回忆,略甜~~
第11章 赠衣
那时天纵年方十三,正是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半大少年,偶然间一时兴起,嫌传授他武艺的教头把自己当小孩看待,也不屑与一帮小心翼翼陪自己练习的世家子弟比试,闹着要教头带自己去禁卫预备军练习场,与同龄人过招,谁也拦不住。教头自然没胆量把皇子带去练习场比武,最后还是大他几岁的萧同轩出头,擅作主张带了他去。
练习场中聚集了自幼便从各地选拔来的少年,只有家世清白、资质上佳、品行无瑕的士族孩童才能入选,经过艰苦训练、严格筛选,这些少年才有机会穿上禁卫制服。而士族虽人数众多,却大体崇尚进学开展仕途,除非贫寒到连进学的束脩也付不起,没有多少人会让自家孩子走这条路;因此来到此处的大多是没落的下层士族家的孩子,他们除了士族头衔,一无所有,只能奋力在此搏出前程。
天纵虽是刻意换了一身寻常的粗棉衣衫,无奈这身衣衫却是崭新干净、针脚细密,仍是与练习场中穿着粗布补丁衣裳的少年们格格不入,加上那怎么也掩不住的矜贵气质,论谁也看的出他不能得罪,自然没有人愿意上前来与他比试。
天纵很是泄气,他原打算打倒几个人,回去好在兄长跟前炫耀一番,既然没人愿意理会自己,便只好在校场边上观摩他们过招打斗。看了一会,他便心中打鼓,庆幸还好没人真的和自己比试——这些少年虽和自己年纪相仿,但身手力道都在自己之上。
偏偏萧同轩年轻时也是个促狭的,看出他有退意,便揶揄道:“怎么,咱们好不容易来这一趟,只看看就走?”
天纵面上挂不住,硬着头皮道:“自然不能,只是他们都不愿意和我比试,又不是我打不过。”
萧同轩哈哈笑道:“空手而归,说起来总是不好听。这样吧,我替你挑一个,他不比也得比。”说着一扫全场,特意挑了个最为纤细瘦小的少年,顺手一指:“就他吧。”
那个少年本来在场边角落里独自练习梅花桩,并不惹眼,听见教头召唤,只好走了过来。天纵见眼前这少年看起来比自己还小了一圈,脸上虽有些脏污,面相倒是柔和,看起来倒是不难打倒,便给自己壮胆打气,甩下外袍,跳上擂台去。
毕竟天纵是皇子,萧同轩不敢大意,带了两个教头在边上紧紧盯着。天纵本就心虚,被他们一看,不由地更加紧张;其实他的身手也算不错,可惜平日训练时没有谁敢真对皇子严格,如此一来仍是比不过这练习场中最瘦弱的少年。
后来萧同轩告诉天纵,那时带他去练习场,就是为了让他长长见识;毕竟大膺虽是太平已久,但边境也时有战乱,历代也仍在开疆拓土,皇子们仍有可能要上战场。而战场厮杀的残酷又更胜小小练习场百倍千倍,万一今后天纵真的要上战场,旁人保护得再周全,也得要有自保之力才好,他可不希望这个小表弟懵懵懂懂,只作个摆设。
但眼看天纵落了下风,脸上渐渐挂不住,咬着牙,羞窘得连眼泪都要蓄起来了,萧同轩这才有些后悔:没想到自己特意给他挑了个看起来容易对付的对手反倒坏了事;毕竟是尊贵皇子,这小子向来最重颜面,今日本是兴冲冲地来到此处,若被身量魁梧的对手放倒便也罢了,被这么个瘦小少年打败,这小子今后怕是难再鼓起勇气和别人比试了。
不过打着打着,那瘦小少年到底渐渐气力不支,最终天纵竟是打赢了他。萧同轩松了口气,赶紧上前弯腰拍拍天纵肩膀赞道:“好啦,你是个好样的,今日便是这样,咱们下次再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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