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时遇翻了下床头桌上的台灯后面,没看到手机,正要去其他地方找,突然发现床头一直落着锁的抽屉开了一条缝。
以前傅时遇也曾好奇过程疏在里面锁了什么,程疏反呛一句“私人空间”他就不敢再说什么了,怕让程疏觉得受到了限制,从那以后再也没打过这个小抽屉的心思。
而现在,那条缝隙诱惑着他,像是一道暗黑的深渊,在不怀好意地凝视着他。傅时遇第一次意识到,那里面或许不是什么好东西。
傅时遇看了一眼沉睡的程疏,抿着唇轻轻拉开了抽屉,里面的东西很少,只有一个笔记本,又大又厚,几乎占满了整个抽屉。
傅时遇小心地将它拿出来,墨蓝色的封面在灯下泛着黑,他朦胧中像是感知到了什么危险,手指放在上面,许久没有翻开。
直到一口气憋到尽头,傅时遇深呼吸了一下,将笔插着的那一页打开。黑色的字迹被无限放大,在眼前撞出虚影,傅时遇面无表情地盯着那上面偌大的一个个“死”,线条凌厉,张牙舞爪,充满着暴戾和血腥意味,还有浓浓的绝望。
前面已经写过的纸张被夹子夹住,傅时遇打开,一页页地翻过去,满目的死字,有时候会出现“程疏”两个字,线条比其他字都要重些,上面打着大大的叉,不知道到底是有多少恨意。
本子太厚了,像是翻不到尽头,字迹从新鲜变为陈旧,傅时遇从始至终没有任何表情,只是坐在地板上,静静地看着,一页页地翻着。
直到最前面的扉页,那张纸用胶粘了起来,傅时遇一点点地剖开,纸页粘连显出一片片刺目的白。
随着扉页的字完整地显现出来,水痕在上面砸开,傅时遇这才发现他在流眼泪。那是属于十多年前的程疏的字迹,那个时候的他还只用右手写字,还期待着考上大学前途光明的未来。
“傅时遇:我一直想和你道歉,只是不知道怎么开口,别生我的气了好吗?我想和你上同一所大学,你再等我一下,等等我。”
傅时遇摸上那些陈年的字迹,署名下面的日期彰显着时间的久远,正是他转学离开的那年冬天,那时候程疏还不知道他们已经开始了分别。
在漫长的年岁里,程疏在封存的年少真心之上,一笔一笔地添写着锋利的厌弃。
傅时遇重新细致地将纸粘好,将书页夹好,最后一页上的字迹是最新的,最角落的一个字还没写完就被打断了,傅时遇不可抑制地想他敲门之前独自一人在屋里的程疏,或许正在这里写下对他自己的诅咒。
傅时遇将本子重新放回抽屉,他看了一眼仍在熟睡的程疏,手机在枕头下面露出一角,傅时遇小心地抽出来,顺手帮程疏掖了下被子,然后出了门。
他坐在客厅里,安静地看着屏幕上的各种信息,吴伶俐连着给他打了五六个电话,傅时遇不太想说话,给吴伶俐回了个短信。
“我看到了,就这样吧,按他的意思来。”
他陷入了一种过度的冷静,程疏再做出什么都不会使他惊讶了。
傅时遇再翻那个举报人的微博,发现他已经把昨晚那条删掉了。那人在没有任何证据能证明自己指控真实性的情况下,试图将程疏拉扯进来为他作证,而所谓的拉扯,就是直言泽大数学院老师程疏也曾遭李修己猥亵。举报者说李修己曾拿程疏的选择来劝服他,并给他看了当年偷拍的程疏照片,他希望程疏能站出来和他一块指控李修己。
傅时遇想,疯子,都是疯子。
傅时遇想起来他前段时间的烦躁,源于他发现自己很少有真正的愤怒,然而他现在发现,那只是因为不够在乎,就比如此刻,他恨不得一刀刀活剐了李修己,也活剐了那个将程疏扯进来的人。
那位举报者为了达到自己的目的,不惜将无辜的他人也拉入火坑,而程疏就这样默不作声地跳了下去。高校教师猥亵事件随着昨夜一份录音的曝光,彻底钉上了钉。
昨夜在傅时遇进门的几分钟前,程疏将一份多年前的录音发给多家媒体,钉死了李修己的罪状,也堵死了他自己的所有退路。
一分多钟的录音几乎全是李修己在说话,他说又没真怎么着你,灌你点药偷拍几张图怎么了,你最近不是在申请那个出国留学名额吗,这事就这样过去,那个名额我替你争取来怎么样。程疏只说了一个字,他说“好”。
冷冷淡淡的一个字,傅时遇听了很多遍。程疏可以将最后这句话剪去的,但他没有。
程疏睡得很沉,他隐约觉得自己的神智像是漂浮在半空中,周围一片混沌的黑暗,他觉得前所未有地放松,像是终于摆脱掉了什么沉重的桎梏,没了负担,只想一直这样浮沉下去。
等他睁开眼的时候,阳光正打在下巴处的被褥上,温暖的一团,程疏坐起身,发现傅时遇并不在房间里。
他往前挪了挪,坐进光里,觉得满意了,看着窗外发呆。
过了一会儿,傅时遇推门进来,笑道:“醒了?”
程疏嗯了一声,傅时遇在床边坐下,静静地看着他。
程疏问道:“看什么呢?”
“过段时间你们院会批下来两个重大项目,”傅时遇说,“你想要都是你的,想要副教授的话,明年就可以升,过两年我们程程就是数学院最年轻的教授了。”
程疏笑得不行,说:“我这是找到了个大靠山?”
“嗯。”傅时遇温柔地看着他,“我来当你的靠山。”
程疏笑了半天,等终于停下来,他轻声喊道:“傅时遇。”
傅时遇应了一声,程疏说道:“我想辞职了。”
傅时遇垂下眼,看着被褥上温暖的光团,程疏往前靠在他的肩膀上,又说了一遍:“我想辞职了。”
傅时遇伸手抱住他,说:“好。”
程疏突然伸手盖住傅时遇的眼睛,傅时遇摸索着抓住他的另一只手,问道:“干嘛呢?”
“先别看我。”程疏说道,“你都知道了吧?”
傅时遇点了点头。
程疏笑了一声,说道:“傅时遇,从那时候我就知道了,我永远看不起我自己。所以,你别看我。”
他这一路踉踉跄跄地走过来,从来都是靠他自己一个人,他不需要任何人的帮助。他习惯了什么都靠自己,于是当年醒来后,他藏着一份录音笔去偷偷将证据存下来,现在被再次扯进泥淖后,他也不需要傅时遇的帮助,而是以近乎同归于尽的方式彻底解决。
这些年里,他想要什么就拼了自己一条命去努力得到,可他偏偏总是得不到。他也会累,也会觉得难过,他只妥协了那一下,就那一下,他想,用一次猥亵换一个留学名额也挺好。于是他答应了,就是从那时候开始,他再也瞧不起他自己。
他瞧不起他自己,可他又忍不住奢求着傅时遇。他一直处于撕裂的矛盾之中,现在一切暴露于天光之下,他像是逃了几十年终于被抓捕归案的罪犯,只觉得安心和解脱。
傅时遇颤声道:“我能陪着你吗?”
“暂时不行。”程疏摇头,轻声说道,“我没办法面对你。我知道你不在乎,可是我不行。”
“这是我自己的事情。”程疏说道,“你明白的吧?”
傅时遇梗着脖子不点头,程疏倾身吻了吻他冰凉的嘴唇,叹息道:“我真喜欢你啊,你不知道我有多喜欢你。”
傅时遇按住程疏放在他眼睛上的手,将湿意全藏在他的掌心里。
他以前有时候会因程疏将前程看得比他重要而生气,然而现在,他多想将最好的前程都捧到他的爱人面前,可是程疏却不再想要了。
第三十章
暑假,傅时遇宅在自个小公寓里混吃等死快长毛了的时候,接到了吴伶俐的电话:“回来的路上买根鸡毛掸子。”
傅时遇问:“这鸡毛掸子是要发挥它的本来功用,还是衍伸功用?”
吴伶俐道:“你再废话,我让它发挥双重功用。”
傅时遇没忍住又多嘴问了一句:“这个功用是要用到老大身上,还是老二身上,还是老头身上?”
吴伶俐冷哼一声,傅时遇立马噤声,表示肯定利落完成吩咐。
傅时遇有几天没回家了,松塔跟他亲得不行,一人一狗抱在沙发上交流感情,傅长善在旁边沙发上看财经报纸,吴伶俐则是端坐一旁,一张脸面无表情,气氛有点严肃,以至于傅时遇和松塔打闹都不敢折腾出大动静。
等院内响起声音,傅时遇跳起来:“妈,我去替您开门放狗。”
吴伶俐看他一眼,允了。门打开一条缝,傅时遇和他哥看了个对眼,傅时遇嘿嘿一笑,将松塔推了出去,然后冷酷地关上了门。
落地窗帘大开着,青绿夏色扑入房间,松塔在院中兴奋得嗷嗷转圈,然后一个猛子扑向傅时彰,结果没扑上去,被一个陌生男人给挡住了。
松塔不认识这人,又见他人高马大浑身威压,当即怒从心头起,喉咙里发出低吼声,摆出了攻击态势。
傅时彰将那人推开,冲松塔唤道:“过来,松塔,别跟他一般见识。”
那男人摸了摸鼻子,收敛了些身上的戾气,站在傅时彰旁边。傅时遇冷笑一声,这人一身板正西装却掩不住浑身兵痞气,宽肩窄背眉目英俊,一看就不是好惹的茬。
松塔不死心地冲那人叫了两声,然后瞬间从疯狗变奶狗,哼唧着往傅时彰手心里蹭。傅时彰抬起眼,和傅时遇对上,傅时遇耸肩,瘫回沙发上继续嗑瓜子。
傅时彰被关在门外也不着急,悠闲地和松塔玩耍,冲唐斐道:“你站远点,我妈看见你更气。”
唐斐戒备地盯着松塔,生怕它没轻重碰到傅时彰身上的伤,闻言有些委屈,又见傅时彰根本不理他,顺从地往旁边让了跟不让没什么区别的一小步。
半个小时后,傅长善抬起眼,说道:“差不多行了吧,外面怪热的,到时候心疼的还是你。”
吴伶俐冲傅时遇抬了抬下巴,傅时遇嗑瓜子都快嗑饱了,得令蹿去开门。傅时彰笑眯眯地和傅时遇擦肩而过,留下一句“你等着”,然后卖乖喊妈。
傅时遇哼了一声,这就要关门,被唐斐抵住。傅时遇混不吝地笑道:“不好意思啊,没看到后面还有个人。”
唐斐笑得丝毫不含尴尬:“没关系,现在看到了就行。”
傅时遇哐当一声甩上门。
那边,吴伶俐瞥了傅时彰一眼,冷哼道:“太久没见,我都有点不太认得了,你没走错家门吧?”
傅时彰笑道:“哪能啊。”
吴伶俐哟了一声:“还记得家里一对年老父母和一个没用弟弟呢?
傅时遇喊道:“请精准打击,别伤及无辜!”
傅长善嘟囔道:“我也不老。”
吴伶俐一鸡毛掸子抽桌子上,一老两小集体噤声。她看了唐斐一眼,唐斐立马乖觉地喊“阿姨好”,又跟傅长善打了招呼。
傅长善笑了半下,看到吴伶俐阴沉的脸色,又收了回去,专心喝茶了。
房内一时有些过于安静,傅时遇不动声色地打量着唐斐,离近看这人身上的威压更足,比傅时彰还要高半个头,手上带着常年握枪留下的茧。傅时遇虽然敌视他,但还是不由得在心里叹了句“酷”。
“傅时遇!”吴伶俐又一鸡毛掸子抽桌上,“你贼眉鼠眼的看什么呢,懂不懂礼貌?”
傅时彰没忍住笑出声来。
“你还有脸笑?”吴伶俐怒道,“过来。”
傅时彰上前两步蹲在吴伶俐面前,抬眼看她。“妈,您别亲自动手,多累啊,”他抓住吴伶俐的手在脸上蹭了蹭,“让贼眉鼠眼的那个代劳就行了,他肯定往死里抽我。”
“你他妈才贼眉鼠眼,”傅时遇没忍住爆粗口,“老子抽不死你。”
吴伶俐将手抽回来,凉凉道:“他妈你老子都在这坐着呢。”
旁边唐斐明显戒备地看了傅时遇一眼,傅时遇恶狠狠地看回去:“你看个屁!”
傅时彰得意地冲傅时遇笑了一下,吴伶俐突然问道:“伤在哪了?”
傅时彰一僵,轻描淡写道:“没事,早就好了。”
“你几个月不敢回家,要是小伤……”吴伶俐瞥开眼,“我更抽死你。”
进门之前傅时彰便明令禁止唐斐开口,但看着傅时彰一直在地上蹲着,唐斐有些心疼了:“阿姨,都是我的错,您生气的话随便罚我。”
吴伶俐将他忽略得彻彻底底,又问了傅时彰一遍:“伤在哪了?”
傅长善也已经放下了茶杯,面色严肃起来。傅时彰没办法,叹了一口气,认命似的将衬衣解了几颗扣子,露出胸口的伤疤来。那个位置实在离心脏太近,即便不大也足够令人心惊,而且,那明显是一道枪伤。
吴伶俐沉着一张脸,许久没说话,傅时彰刚喊了一声“妈”,吴伶俐将鸡毛掸子一扔,起身去了卧房。
傅时彰回头看傅时遇,刚想开口,傅时遇也转身默不作声地上楼去了。
傅长善运筹帷幄:“先哄你妈,再哄你弟。”
等一屋人走了大半,傅长善叫住想跟过去的唐斐:“坐下,没事,俩人时彰都能哄好。”
唐斐虽然担心,但先前得了傅时彰的嘱咐,对今天的任务很明确,就是来当一个任打任骂的摆件的,顺从地在沙发上坐下,戾气尽收,问什么乖巧答什么,老实得不行。
傅长善本来只是觉得人家第一次登门,吴伶俐一直甩脸色不太好,显得跟他们不是什么开明人家似的,所以就留下唐斐随便聊聊,力求亲切和蔼,谈些家长里短,结果刚问到对方家世,傅长善就忍不住多喝了一杯茶,沉吟半晌没说话,总觉得再问什么都像是图谋不轨,要高攀人家似的。
唐斐情真意切地做保证:“我先前工作性质特殊,但现在已经在走转军委的程序,不会像以前那样危险,也不会再带给时彰危险。我保证。”
傅长善隐晦地打听了下军衔,干笑两声:“年纪轻轻前途无量啊。”这玩意儿时彰能驾驭得了吗?
傅时彰半个小时后才出来,冲沙发上的两人摆了摆手,往楼上指了指,然后上了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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