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焦桐(古代架空)——春望

时间:2018-12-18 10:21:06  作者:春望
  “凤皇一去,山高路远,不知何年何月……所以执意要见大王最后一面。”
  “寡人不是不想见你。”他的语气有些疲惫,“只是见了你就难免舍不得你,故意冷着你,也是冷着寡人自己。”
  他如从前一样抱我入怀,吻我,“凤皇穿上官衣也这么好看。”
  眼圈和鼻子都是酸的,我忍着没流下泪来,心头竟感到一丝轻松,想来闹了这么久,我也只不过为了图他一点“舍不得”吧。
  
 
  ☆、11-12
 
  11
  往平阳的路上,我望着叠巘山川,长河落日,神思虚悠悠的,好像自己从未活过。我自由了,我可以策马在山林间奔驰呐喊,我可以不用再看着什么人的眼色生活。没有宫墙,没有目光,没有窃窃私语指指点点哭哭啼啼——被折了翅膀拔了羽毛的凤凰从牢笼里放了出来,它依旧不能飞。少了点什么,是的,我的心里空空如也。
  在平阳的日子平淡如水,苻坚和慕容垂实在安排得周到,从照料起居的婢女到出行的仆从再到官府执事的胥吏,一切事务都有人打理。
  我枯坐府中,有人照顾饱暖饥寒,却无人在意我的喜怒哀乐。没有人会在凉夜拥我入眠,没有人陪我讲汉话教我读书,没有人握住我拿不稳的剑……也没有人还会对我施暴。
  我的身上还有他留下的鞭痕,每每夜深人静时我闭上双眼,那些暴行的记忆就会再度折磨我的身体。我瑟缩在衾枕之间,孤独地呜咽着——我不敢让别人听得一二。
  我思念长安,思念那里的喜怒哀乐,思念那里的鲜血淋漓。
  我有时也会梦到他,梦到他的抚摸和亲吻,梦到他教我唤他的名字——
  苻坚,苻坚……
  醒来时身下一片濡湿,我当然知道那是什么东西。
  照顾我的人发现了衾被上的痕迹后,为我找来了几个姑娘。在我眼里,她们与三年前死在我刀下的那一个并无二致,一样的肥白圆润,一样说着带点口音的鲜卑话。
  我挥手让她们离开,在我真正无法克制地动了杀心之前。
  我无处发泄,便去校场与丘八斗狠,先是骑射练剑,后来裸了上身拼拳踢脚。赢了的我奖赏他们到军妓那里去快活,输了的就赤身裸体地绕着大营奔跑——这样我得以在旁窥察他们的身体,满足自己难以启齿的想象。倘若有人敢对着我硬起来,我就骟了他。
  我依然无法摆脱那些无形的摧残和恍惚的梦魂,不时陷入不由自主的恐惧和痉挛,甚至神志模糊。我在校场见了一个军士,觉得他的身形与什么人相似,我命令他褪下衣物,仔细瞧他的胴体。他像那个人一样健硕、漂亮,还很年轻,我命令他尽全力与我搏斗,死伤不计,我们在弥天的黄土中缠斗良久,我的腿屡屡撞上他□□长壮的婴儿,发出一声声清响,我全身一麻,被他死死按到尘埃里,这样的姿势让我的噩魇席卷而来,我红着眼拔出腰间的匕首——
  他的胸膛鲜血横流。
  □□、暴戾和痛彻心扉却日渐飘渺的回忆让我作茧自缚,我盼着我的小外甥降生那一日,那时我能回长安去,我能再见到他。
  我鼓起勇气在给阿姊的家书里夹了一封给他的信,我的汉字写得歪歪斜斜,笔画如思念一样绵长。
  然而我没等到他的回复,也没等到小王子的消息,阿姊的家书戛然而止。慕容家在明争暗斗之中全然把我忘却,一年后我叔父才堪堪想起给我写一封家信来——
  阿姊在生产后血崩而亡,小王子出世不久便夭折襁褓。
  漫长的未知中早已悬于一线的神经彻底绝望。
  我不想去追问她阿姊的死,哪怕直觉告诉我绝不仅仅是一场天灾——可我又能做什么呢?
  她的死泯灭了最后一丝温情,也带走了苻坚对我最后的牵念。
  他不会再想起我了。
  也许某个黄昏,他乘着御辇途经我住过的宫殿,搂着新欢,闲话这段风流韵事,提起他曾经驯养过的凤凰,炫耀他的多情和身为人君最后的克制和保全。
  留给我的只有绝望,和撕裂的人生。
  我恨他。
  12
  岁月漫长而奋迅,把能带走的都带走,带不走的便沉沦变质,变得如老酒一般辛辣。
  阿姊死了。
  王景略死了。
  一日日的遥望和焦灼死了。
  不愿回忆却只有回忆,回忆温情,回忆战栗。
  苻坚放逐了温情,铭刻下战栗。
  我彻底沉沦。
  为了满足,为了满足之后的遗忘,我跟年轻的将军们上床,跨坐在他们身上,强迫他们忍耐到最后一刻才允许释放,那一瞬间,我依然情不自禁地喊出那个名字……无处可逃。
  我挑选与我入宫时年岁相当的俊秀少年,教他们练剑,教他们说汉话,用马鞭狠狠地教训他们,夜里温存地把他们抱入帷幔——
  一个清晨,我因颈间的冰凉惊醒,发现那柄雕着宝石的刀紧贴着我的喉咙。
  那个被我打得遍体鳞伤的少年红着眼,咬着牙,颤抖着。
  我在他的眼睛里看到了自己,我从不认识的自己。
  我杀了那个孩子和他所有的同伴。
  我征服不了他们,也不欲如此。
  我成不了苻坚。
  为了躲避猛兽,我把自己变成魔鬼。
  我的天地被那场注定名流千古的战役撕开一个口子,谢安、谢玄、桓冲……那些只存在于御案公文里我难以认清的方块字里的名字,那个遥远得我梦中都不曾摹想的晋国,那个苻坚念念在兹的衣冠之地,点燃一场盛大的失败,熔化了平阳冬日的严寒与冰封。
  慕容垂反了。
  慕容垂到底是慕容垂,他永远记得慕容的姓氏,永远会说鲜卑的语言,记得遥远的东方鲜卑人的故乡。
  平稳的生活被突然打破,我突然陷入刀枪剑戟生死一线——不反就是灭顶之灾。
  我带着我年轻的将军们拿起刀剑,投入混战。
  我不知道我为何而战,为了慕容氏?为了复国?或是为了生存?为了复仇?
  都不是。
  厮杀令我快意。
  我遇见了身经百战的窦冲——苻坚派他来收拾我。
  窦冲的箭阵扑面而来,我不顾一切地冲上去,就算是死,也死得足够惊心动魄了吧。
  一个在某个夜晚拥抱过我的将军策马猛地将我撞翻在地,我感到脸上一热,那是他的身体在空中炸开而飞溅的血肉。
  真美。
  如我预料的一样绚烂。
  绚烂的死亡却不属于我。
  属于我的只有血污,狼狈地逃窜。
  我带着残兵剩勇,再次见到了我的哥哥慕容泓——在他钳制着我的挣扎将我抱上前往阿房的金根车之后。
  “冲儿小时候比武输了就爱哭鼻子,现在长大了。”
  他带我见识了浩浩荡荡的军阵,呼声震天的操练。
  “当年我大燕若如此兵强马壮,怎会让冲儿吃那么多苦,如今你我兄弟相聚,定要西向长安,取苻坚老贼首级!”
  杀了苻坚。
  他的话令我眼前一亮,心血沸腾。
  我从未想过我真能杀了他。
  对,杀了他!亲手杀了他!一切的梦魇就会终结。
  
 
  ☆、13
 
  13
  慕容泓有着与我俏似而更为疏朗的五官和硬挺的轮廓,他排兵布阵时而眉头紧锁而不显忧郁,笑起来又那般开朗明澈——世间竟然可以有这样的人!
  他是我的哥哥,同样的国破家亡却没有在他身上留下过多沉痛的印记,他的仇恨都显得那么正义!
  我嫉妒他,也怀疑他。
  某场厮杀之后庆功豪饮至深夜,我仅着单衣,等在他的营帐里。我给他看我身上暗红的鞭痕,伸手去撩拨他的欲望。
  纵然醺醺欲醉,他还是难以置信地推开了我:“那些关于你的传言,我本不相信,你却让我不得不信。”
  带着他的光风霁月,他把我留在帐里再也没正眼看过我。
  我恨极了,他享受着我的身体换取的安全,保养着他的光风霁月,他凭什么鄙弃我?
  我不再漂亮了吗?我仔细地摹观着铜镜,愈发相信我的美貌并没有因年岁而衰减。
  慕容泓究竟是个异数,大多人都与我一样肮脏。
  我看上了高盖和宿勤崇,慕容泓的左膀右臂,虽然他们的面孔和身体都乏善可陈,但我依然乐意让他们再看一遍我的伤疤。
  我一夜之间满足了两个已经在战场和权斗中滚过半生的松弛的肉体,甚至分不清楚一轮又一轮不够有力的冲击究竟来自何人。
  我在他们最为癫狂的时刻道出我的计划,我要取慕容泓而代之。
  很快我就如愿以偿了,慕容泓的清肃严苛早已在军中惹起怨言,他方正的头颅摇摇晃晃挂在营杆上时,我自封皇太弟,下令急速进军,剑指长安——我要在长安阿房登基。
  
 
  ☆、终章
 
  14  终章(上)
  终于回到长安,我远望见高高的城墙,与我睽别时殊无二致。
  苻坚的来信透着仓惶的怒不可遏,在满地干戈的时候,淝水败归后就一蹶不振的他已经无法搞清楚兵临城下的究竟是哪一族哪一姓。我玩味地幻想着当他听到我的名字时应有的表情。
  “尔辈群奴正可牧牛羊,何为送死!”
  白奴。我不得不想起苻丕的咒骂,心下冰如寒铁——苻丕没说错,在苻坚的心里,我只是个漂亮的白虏男孩儿,讨得他一时欢心,厌了便随意丢弃的玩物。
  “奴则奴矣,既厌奴苦,复欲取尔见代。”
  我熟悉的伞盖在城墙上若隐若现。
  苻坚你看得见吗?我身披银甲,提领千军,是何等威风?
  长安孤城,即日踏平,你怕了吗?你会不会跪下来求我?像我当年跪在你脚下请罪一样?
  也许这样,我会感激你的宽仁和保全,我会饶你一命。
  一领旧锦袍。
  我伸手拂去上面厚厚的灰尘,翠羽织成的丝线熠熠生辉,提将起来,发现那锦袍过分瘦小,难合我如今的身量。
  使者声称传诏:“古人兵交,使在其间。卿远来草创,得无劳乎?今送一袍,以明本怀。朕于卿恩分如何,而于一朝忽为此变!”
  恩分如何?恩分如何?
  我都记得!那样的暴行,那样的施舍,那样被抛弃的绝望!
  若不是你,我何尝不会像慕容泓那样干净磊落,手上怎么会沾满肮脏的血?
  你毁了我。
  “孤今心在天下,岂顾一袍小惠。苟能知命,便可君臣束手,早送皇帝,自当宽贷苻氏,以酬曩好,终不使既往之施独美于前。”
  那把宝刀尚在腰间,我挥刀出鞘,在空中将那昂贵璀璨的锦袍割裂为二。我将那刀和碎袍一起掷于地上,呵斥那使者:“都拿回去,我慕容冲早与他恩断义绝!”
  15 终章(中)
  我懦弱的长兄慕容暐终因阴谋反叛被苻坚所诛,长安城内鲜卑族人尽数屠灭,秦将杨定又俘鲜卑万余人,苻坚下令悉数坑杀。我派高盖夜袭入城,为窦冲所擒,他那松弛的身体被因围城而饥不择食的长安百姓一分而空。我痛极恨极,决心亲自率众攻城,誓死要苻坚付出代价。
  一声啼哭嚷破了攻城前夜的枕戈待旦。
  我的儿子出生了。
  我取代慕容泓之后遭到了林林总总的攻诘,不是来自敌人,而是来自慕容氏。他们也并非诘难我杀兄自立,而是中伤我生不出孩子。我甚至听闻有人在私下称我是骡子和羯羊。
  我的确不喜欢女人,但没有儿子,我就坐不稳宝座。
  我令人为我寻几个女人,应当是老鲜卑贵戚眷女,相貌不论,生过儿子会生儿子的最好。我忍着心性轮番跟她们过夜,告诉她们,谁先为我生出儿子,我便娶谁为妻。没过多久,一个命好的便怀了身子。
  我本无心去腥臊的产帐惹上晦气,但一时又生了好奇——明日我若不慎战死,还不知道自己的儿子是什么模样?
  刚刚生产过后的母亲见了我仿佛是极高兴,拖着疲惫亲自抱过孩子给我看,那孩子皱皱巴巴的,没甚好看,有人在旁提醒我给他取个名字。
  慕容瑶。我脱口而出阿姊的闺名。
  那母亲在我耳边低声细语:“妾身侍候大王前还是女儿身……”
  我似懂非懂,随手将备好的凤冠扣在她头上,四周的侍婢们俯身恭贺,口颂千岁。我这才抬头瞧了一眼我的“妻子”,发现她竟然异常美丽,她抿着嘴难掩笑意,端庄秀雅中生出动人的姿色。
  无意赚得的娇妻反而令我顿生惆怅——这孩子的父母皆为绝色,出落成人当不逊我的风采,若我哪一天倒在旁人刀下,他岂逃得过我当年受过的那般□□摧折?
  16 终章(下)
  攻城之日,群乌数万,翔鸣城上,悲壮异常。我下令不计死伤,务必入城。
  十年了,苻坚,你如今是什么模样?你应当不会如高盖那般松弛老态,我抚摸过的胡须鬓角想必添了花白,你是否还是气如猛虎声如洪钟?臂膀是否还健壮如初?
  听闻人报,苻坚身贯甲胄,亲为督战,飞矢满身,血流遍体。我向城头悬望,阴云密布,箭矢如织,哪里看得清楚?
  长安城终成朽木之末,甫一破门,我便纵兵烧杀劫掠,报复性地屠杀氐人,将曾经的雨窟云巢变成人间地狱。
  我骑马走进阿房宫,绕过苻坚空空如也的正殿,停在当年栖凤之所。
  我回来了,一切开始的地方。
  蛛丝摇曳,梁间燕巢,陈设还如我离开时丝毫未变。
  殿外宫娥死伤遍地,苻坚弃城而逃,不知去向。
  为什么要逃?你不敢面对我?你真信了恩断义绝的话?你从不知道我日日夜夜地想你……
  我一箭射向殿外不远的巨木,箭锋稍偏,蹭下一块树皮,就像儿那枚弹丸划伤了他的衣服,两个躲在树后的宫娥吓得又叫又啼,我又用了两支箭让她们永远安静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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