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呼啸而起,平地起烟云,不远处的汤阴林扑簌簌万千树叶,往上打荡,吹散半空的汇成金云的丝絮。
元阳眼中已然无神,但神识中最后一点理智告诉他,不能放手。
——不能放手。
——不能就此放弃。
藤曼参天,在元阳的身上结成一个网状的保护罩,地底不断钻出藤条,呼啸着往司命的方向甩去,狠厉而不拖泥带水。扑簌簌在半空划出风声,狠狠地抽打在地上,让地底化为碎裂的沙石。
司命左右翻飞,不慌不忙地避开那些藤条,泱泱锦袍于风中膨胀、飘飞,乌丝却在额前散乱,遮盖住闪烁光亮的眼,他没有松开口中的长笛,而是继续吹奏,从笛中幽幽传来黄泉之声。
元阳的身子被一股看不见的巨大牵引往前拉,身后又是藤曼牵连,整个人陷入无尽的混沌。
一半火热,一半冰凉。
一半炙热,一半荒芜。
身子内部如同有燎原的烈火灌浇,手脚又是寒冰千尺的冰凉,脸上发炙热,胸膛中却只余荒芜音。
一步,入人魂。
藤曼在他的身后破灭,变成碎裂的枝条,从半空中铺天盖地往地上掉落,落入无尽的深渊,落入深不见底的迷茫。
两步,挑离心。
血液从指尖不断滴落,齐肩的乌发在空中毫无寄托地飘荡,眼中如同万古枯井,已然不复盎然地模样。
三步,离千魂。
笛声上扬,司命的嘴角也开始逐渐沁出血流,正缓缓顺延而下,滴落入脖颈深处。
元阳踏入万千汤阴的夹道,在飘荡的万千红絮中,终究是失了方向。
风声呼啸,似是在倾诉什么,又似在悠叹。
身后,又似乎有人在呼唤他。
在不远处的汤阴树头,妖君眼眸垂落,他听着笛声,嘴角缓缓爬上苦笑,手中的汤阴果掉落到地上,变成地底的紫红一片。
他伸出手捂住作痛的眼睛,摊开手心,又是汩汩血泪。
风吹,又是一阵汤阴扑朔。
第48章 第二汪轮回水
元阳一步一步浸入池水,朱红的锦袍飘荡于水面之上,盛开糜丽的赤色。
冰凉从下而上,漫过胸膛、漫入脖颈,灌入五感。
司命抽出袖间的刻刀,眼中决绝,“呲拉”一声刺入自己的胸膛,剖开骨肉,露出其中跳动的心脏。
麻木的疼痛,诡异的呼吸。
血液争先恐后从伤口处流出,汩汩不断地向外蔓延,‘嘀嗒’‘嘀嗒’地灌入清澈的池水,晕染开红絮,像细蛇般游动而扩散。
他跳入池水,汤阴池顿时激荡起水花,迸溅到半空而后再呼啸落下,砸成碎银。
轮回泉,从来不是轮回之处的泉水,如若思轮回,如若入轮回——以司命之血为引,以池水为载,以风声为魂,以雾气为魄,则可入轮回。
血色洇染,在汤阴池中膨胀、收缩、沉浮,万里只余树叶扑朔。
元阳的口鼻浸入冰冷的池水,乌丝于池水中飘散,眼珠却在不停旋转。
轮回,轮转。
旋转,沉浮,荡漾。
那时,他尚且凡夫俗子,尚未入仙境。
那时,他还不知轮回。
元阳很小的时候,就觉得自己的眼睛和别人不同。
不是说眼角上扬的弧度或是瞳仁的颜色,不是说眼珠旋转的快慢亦或是其间反射的光亮,更不是大小之类的老生常谈。
而是——其中万物的模样。
很小的时候,他还能清晰地看到树木的葱翠、花朵的嫣红和麻雀羽尾的乌黑,可渐渐地,这些颜色逐渐变为灰白,变成暗淡的光影,变成恐慌的疼痛。
光亮越来越小,五里之外的东西渐渐成一团雾气。
如果只是这样还好,可近日元阳愈发觉得,自己的视野不如从前,仿若有人把白色的薄纸遮嵌入他的眼中,张合不适,无论看什么东西都是雾蒙蒙的一团。
可他已及弱冠之年,快要成亲了。
浔阳满城上下都知道,官王府的小儿子——官元阳,他们口中爱着红衣、剑术非凡、丰神俊朗的小王爷,就要和浔阳郡主结亲了。
天降好姻缘,满城吉祥气。
在这种关头,他更不能让任何人知道,哪怕是最亲近的父王,最信任的先生,更别说那素与自己对付不来的的长兄。
四周虎视眈眈,元阳着一身烫红衣作张扬少年笑模样,内心却是寒冰千尺,战战兢兢。
世事无常,身不由己。
也不知三四岁时见过一面的浔阳郡主,可否还是那般模样?
“小王爷,您的信来了。”
元阳抬起头,眼中跑来一个圆润的光影,从微弱的光亮中,他认出这是自己手下新来的小厮。
原先那个传信的小厮得热病死了,长兄便打发这个新人来。
与其说是服侍,不如说是监视,这孩子又是个手里没有轻重的。
譬如说,这封信,他便这么重重地拍在木桌上,发出“啪”的一声闷响。元阳虽然看不清,也能才想到这小厮的神情定是不大爽利,说不定眉头还皱着。
“你读给我听。”
“小王爷,我不识字。”
元阳垂下眼眸,眼下青影翕动,他的左眼作痛,兀然一阵旋转的漆黑。
有些耳鸣。
“小王爷?”小厮凑近些,嘴中嘟嘟囔囔,敏感地察觉到什么不同。
“没什么,你帮我喊个识字的人来。”红衣少年抬起脸,风轻云淡,装作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的慵懒模样。
小厮退下去的时候不小心打翻屋角的瓷器,地毯厚重,瓷器‘咕噜噜’地在地上滚动,直到碰撞到墙壁,这才堪堪停下。
又是一阵慌乱。
元阳伸出手在信宗的封口处摩挲,果不其然,褶皱的地方上的是新胶,显然是刚刚补上的。
真是笨手笨脚的狐狸。
长兄也是糊涂,怎么会选这人待在自己身旁。
横竖说不通。
红衣少年伸出手,作出一个拉弓的假装模样,右眼眯起,臂弯作力,而后猛然错开手,气势凌厉,仿若真的有箭从他的手中破空而出,直直地飞出木窗外。
他虽然看不清,但是记得庭院对面,蘅芜丛生处,便是自己长兄的住处。
便是他虚箭所指的方向。
门外,传来轻轻一声笑。
“谁?”红衣少年看不清眼前的轮廓,没来得及收回自己眼神中的凌厉,炬炬盯住木门之处。
门外没有人应答,笑声却是没断,元阳听在耳中。
好似是个孩童的声音。
“你是来给我读信的?”元阳反应过来,又重新坐回木椅,收敛眼中的凌光。“你过来。”
门口发出笑声的人往里走,光影中着实是个小个子的模样,手中好像拿着什么东西。
“小东西,你手中拿得什么?”少年心中好奇,伸出手想要去拿,却被堪堪躲住。
“这是我的法器,不能随便叫人拿去。”孩童的声音纯净透彻,仿若清泉般剔澈。“尤其…”
少年凑近身子,模模糊糊看到孩童梳着姑娘家的丱发,心中软了三分。
“尤其什么?”
“尤其你还是个瞎的,即使我给你看,你也看不见,着实无趣!”
元阳闻言脸色刷得变白,一把拽紧眼前的稚童,“谁跟你说我是瞎的?”
后知后觉地,他意识到自己手中抓的还是个孩子,渐渐松开手劲儿。
“一封信,明明识字,却还要人读,是蹊不蹊跷?”
孩童向前迈进,眼中紧紧盯住红衣少年。
“我明明一直站在门外,你却没有发现,奇不奇怪?”
孩童自顾自地跳上少年的大腿,挪了挪屁股,找到一个合适的位置,而后舒适地躺向后。
“射箭的那一瞬间,会闭上眼睛听音辨位,奇特不奇特?”
“你到底是何许人物?”
这孩童机灵过头,不似凡间稚童。要么便是背后有人指示,要么便是天资异常聪颖。
“给你念信的人物。”孩童顿了顿,“能让你看清楚世间万物的活神仙。”
元阳虽然看不清,但隐隐约约感觉到,眼前人,展露出一个绝不会浮现在稚童脸上的笑。
一阵风吹来,木门翕合,发出沉朽的响动。
第49章 第三汪轮回水
小白团子是个骗子。
自那时往后,官元阳时常在心中这般气想。有些时候觉得实在不过气,便把食指弯成对半,用凸出的指骨顶在小白团子的脑门儿上,大声来上一句。
“你真是个口中乱吐雌黄的!”
团子不太在意,只会甩甩自己的脑门,而后从喉咙深处缓缓哼出一声不以为然,仿若真把自己当成什么活神仙。
仿若他真能让元阳重新看清万物。
元阳这么侥幸着。
府中已经开始张罗成婚的红绮,几个小厮一大早便把他从房中捞出去,大红的喜袍铺天盖地,如同蝉蛹般将他包裹得严严实实。
可惜,再靡丽盛妍的朱红,到了他的眼中,也只剩下黑白的模糊。
他抬起手,让嬷嬷调校他大红喜袍的肩缝和里襟。窗外的阳光,那似乎是阳光、在他的眼中明明闪闪,化为阴翳般模糊的混沌,这光影愈来愈小,直到变成眼中的一条缝隙,上下晃荡。
“吱呀”——后门被推开,元阳眼中的光影放大,由一条缝隙变成晕染刺棱的圆形,脚步声在背后响起,愈来愈近。
这听过数千数万遍的脚步声,他不用抬头,便知道是谁。
“长兄。”
那人似乎应声了。
一双冰凉的手从下而上缓缓地划过元阳的腰身,轻缓地顺延,经由肩胛骨、背、后颈,冰凉的触觉如同蛇般贴在他的肌肤表面爬行,留下阵阵不适的震颤。
那手最终环绕过他的脸,从身后贴到元阳的眼睛上。
元阳一阵紧张,由不住屏住呼吸,眼睛本就不适,这会儿更是像被火灼烧般难忍,恐慌忍不住从灵魂深处往外爬。
别人家的长兄如父,他家的长兄却如鬼。
还是那种从地底爬出的恶鬼。
在元阳尚且看得清春夏秋冬的孩童时期,长兄就与其他人不同,如果说父王是石头般得镇定与寂静、母妃是沉香般的镇定与典雅,那么兄长便是庭院中央的那尾金鱼。
在冰冷的水池中转动诡异的眼睛,尾巴在水中铺卷成薄如蝉翼的扭曲,一上、一下、一上、一下......冰冷得让人不想靠近。
在那时元阳的印象中,金鱼是可以杀死猫的。
他曾亲眼看到过。
那天,他刚从母亲的园冢中走回来,心底有点后怕,稍微有些风吹草动都会让他提心吊胆,由是步子迈得比猫还轻。
府中人少,都出去采办祭祀的事情,所以□□院传来的声响,便显得尤其刺耳。
“咯噔” “咯噔”——非常有节奏的声响,几乎都能哼出调子来。
事实上,确实有飘渺的歌声从□□传来,不成调的、断断续续的,一声一声往年幼的元阳耳畔萦绕,他几乎是下意识地,便循着那声那响往院子深处走。
明明是不入流的调子,却成了南海鲛人招魂的歌声,上下沉浮,勾人心魄。
“咯噔” “咯噔”——好比巷头木匠师傅锯木头的声音,缓慢而又艰难,单调而苦涩,他几乎能够想象出刻刀不断划动,木屑往外迸溅的场景。
他转过角落。
地上的残害是血肉模糊的震晃。
他看到自己脸色苍白的长兄。
长兄的手中拿着刀,长兄的手心流着血,长兄的嘴中哼着歌,长兄朝着年幼的他露出一个怪异的笑。
木门在风中拍响,“咣当”一声把元阳拽回现实。
“白驹过隙,转眼间你长成这副模样,转眼间你会自己拉弓射箭,转眼间你也要成亲了。”
长兄的手依旧没有从他的眼睛上拿走,甚至轻轻地在上面按动。
元阳眉宇间波澜不惊,胃间却已然在翻滚,喉咙口发烫,涌上血腥的甜味。
他隐隐约约感觉到,长兄似乎什么都知道。
什么都逃不过长兄。
金鱼嘴中咬住刀,便可以杀死比自己大上数倍的猫。
“郡主家的女儿,真是与你般配。”
长兄的声音在喉咙间咕咕哝哝,就像金鱼在水缸中吐出的浑浊泡沫,一触即破。
嬷嬷量好尺寸,元阳颔首,将自己有些发酸的胳膊放下。他拿下兄长覆盖在他双眼上的手,缓缓转过身子。
长兄如树乎?长兄如鬼乎?
无论是哪般模样,落入元阳的眼中都是模糊的光影,愈来愈混沌的黑白,挤压在光线中,磨碎于眼角。
也许那人在笑,也许那人面无表情,也许那人正缓慢地转动如同金鱼般的双眼,诡异而又凝滞,也许恰是混沌一片。
金鱼没有再说话,沉默在屋子内弥漫,他们陷入浑浊的水缸中,密不透风。
“长兄,元阳先走一步。”元阳卷起朱红衣裳的下摆,打破这令人窒息的沉闷,循着记忆往外走。
五尺之外是门槛,右转便是栽满绿竹的青泥地,一直向前走上半柱香的功夫便可以走出竹林,再向右转便是自己的住处。
看不分清的世间,唯有靠不停的重复来摩挲其间的薄凉。
他加快步子,心中有些想小白团子,梳着丱发的小团子。
半空闷塞,风雨欲来的模样。
路过后|庭的时候,他还是没有来由地震颤了一下。
那日却是风和日丽。
他的兄长拿着刀,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地在猫的尸体上刻画。
第一刀,慢慢地刺入猫的脖颈,皮肉很好破开,但是骨头会很难锯开,哪怕是柔软的猫,都有着强硬的骨头。长兄用力而有节奏地锯着,血块往外涌流,一手的粘稠不可避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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