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次辅笑道:“曾侍读便是个江西状元,若这科又在他手里取中了江西会元,倒真是一段佳话了。”
众考官拼着赶着,半个月间便判完了天下举子的考卷,此时都累得身心俱疲,张大人这打趣的话听着倒让人提神。
曾副考尤其关注此事,填大榜的时候就一直盯着拆会元卷。两位对读官一一对读,确认朱墨卷无差异后,他便亲自取了两份卷子上来,将墨卷给主考,自己拿朱卷,精神振奋地取小银刀来请主考官给试卷开封。
张次辅笑了笑,接过小刀,拆开了考卷卷头的弥封——
写着名字、籍贯的地方明晃晃写着宋时,贯北直隶保定府清苑县。
保定府……
他居然是个北直隶人?北方经术风气不浓,京城周边更不是出大儒的地方,他性理、治经的工夫如此之深,理应是从江南文风繁华之地来的,怎么会是个北方人?
不过宋时这名字倒仿佛从哪儿听过似的。
曾副考只顾着自己出神,堂下官吏已经报完了宋时的名字、籍贯,提调官亲自填到了大榜上。三位取中他的房考官也有一瞬间失落,但旋即又激动了起来——北方难得出会元,北直隶更是开国百余年来才出了这第一位会元,而这会员竟是在他们手里取中的!
往后世人提起北直隶第一位会元,怎么能忘得了他们这些考官?
他们做房师的只顾着高兴,易房一位福建籍出身的考官顾礼却拊掌叹道:“这个宋时!这个宋时我知道,他不是那个办福建讲学大会的宋时么?”
宋时这名字,人听着未必立刻反应得过来,但只要提到福建名家讲学大会,在场的帘内、帘外诸官却是没几个不知道的。
便有一位读卷官应声说道:“他不就是福建省的解元?我听说福建今年的解元是北直隶出身,还想看看他,只是一直不得工夫,却不想他这一场考中会元了!”
他家里只是个小小的县令,怎么竟生出这样出息的儿子,年纪轻轻便能连中两元,又办起了讲学大会?
这宋时原先是靠讲学会出名,从今以后,福建那讲学会倒要靠宋会元、不,宋两元出名了!
从前中状元的考生虽都有文章在京里流传,也有不少考官认得这人,却哪儿有像这位的名声这么响亮的?宋版书、福建讲学大会,还有影射了他身份的时新诸宫调套曲《白毛仙姑传》……
众考官简直顾不上别的名士才子,连经魁也没几人讨论,两位主考、春秋房众考官忆起那两本福建讲学大会语录,都后悔当时怎么没能从文字间认出他来。
要是早认出来了,能在那十四房同考官面前开什么江西状元、江南才子的玩笑么?
在考官一片“宋时”声中,填好的大红杏榜被送出贡院外张挂;两位主考填的小榜则送入宫中,供天子与诸学士审读。除了主考之外,四位阁老也在宫中,听御前内侍念了会元的名字,首辅吕大人和四辅桓大人的脸色都有些变幻。
一个是喜,一个是忧。
吕首辅爱重四辅家出身的桓门生,想起这些年他收着的,带宋时大名,丝毫不吝惜赞美推崇的信件,也替他和他祖父高兴,回头拱手:“却是要恭喜复斋兄了,令郎这位高弟连中两元,亦是你这师长门楣之光啊!”
桓侍郎强撑起洒脱慈爱的架子,笑道:“后辈子弟们有出息,正是咱们这些年迈之人的心愿。诸位贤兄家中子弟皆是才德俱优之人,小儿这弟子虽误中两元,还未知将来如何呢。”
他忍不住还是借着谦虚之名贬了宋时一下,天子却不听他代宋时自谦之语,含笑问道:“那宋时可是会印细字书的宋时?”
吕首辅应声答道:“正是这个宋时!”
桓侍郎心都要停跳了,垂下头翻着眼偷瞄天子脸色,却看不太真切。他又不敢直视天颜,半晌才听见天子含笑的声音:“三月半便是殿试了,或许来不及,那就等他殿试之后再叫他过来给朕演示一回他那‘文人印法’吧。这印法若好,倒可以让宫里匠人也学学,将来印出清丽整齐的新书来,或能使诸王愿意多读些几本。”
第76章
天色初亮,贡院外已围得人山人海, 有举子亲自过来, 有派家人过来, 也有更多是为了第一个抄了名次到举子家中报喜的报子手。
几处科考大省的会所都专派了伙计抄捷报,考生们也就不用一大早来看榜, 都呼朋引伴,在外头包了酒楼做文会,或到山寺参禅论道, 装出个悠闲淡定的名士风范。
宋家三兄弟虽没在会馆里住着, 可也不用亲自去榜下挤着看, 也不必派人——倒不是他们家没有个识字的书童,而是……那不是有亲师兄在朝廷上班吗?
大榜都是熬夜填出来的, 到转到上早朝时基本就能放榜了, 等师兄下朝时就能看见, 到时候抄下他们的名次, 叫人送回来,肯定比满城跑的报子报得快么。
大哥赞同地说:“正是, 那大榜前人山人海, 若不是半夜便去守着的, 如何挤得进去?他桓师哥是个官儿, 要上前看榜, 人家都得给他让路,叫他下朝时顺便看一看,只怕比咱们派个小厮过去还方便。”
说着又吩咐家人:“多备一封银子, 桓家人来报喜时给一封,报子来时还得给一封哪。”
宋时挑眉笑道:“大哥放心,我这儿备了一袖子的红封呢。等桓家来人把咱们哥儿仨的名次都报了,咱们就给三份喜银,不能少给了人家!”这喜报是自家的大事,又不是哪家结婚逼着他们随礼,他来报几个人的就得给几份!
宋晓、宋昀打从第一场回来便觉着这回恐怕是考不上了,故而只备下他一个人的红封。但看这弟弟这么有劲头,便由着他高兴,又吩咐家人:“鞭炮也该拿出来——家里有的都拿出来吧,不用给后头省着。反正殿试还在半个月后,过了今天有的是工夫去买!”
家里有他们兄弟自己买的鞭炮,还有桓凌叫人送来的,足足堆了十来挂,便是三人都中了也足够放的了。三兄弟亲自盯着家人将鞭炮堆在大门里侧,又带人洒扫庭院、摆设桌椅,等喜报送来便请同巷邻居吃流水席。
他们天色未明便起来,一直忙到晨光初绽,将近卯初,才把院子里外安排得井井有条。管事和两个厨子趁着天色早,赶上毛驴从后门出去,请乐户来家陪宴,买新鲜的鱼肉菜蔬、香糖果品、烧酒黄酒,并到酒楼订几桌家里做不出的工夫菜来招待贵客。
宋家三兄弟就在门房里坐着,等着桓家报喜的人回来。
——卯时桓凌就要回都察院上值,他家人也就能把消息带回来了。
巷子里的老住户看着他们这副要请客的模样,自然都高兴能白吃一顿,经过他家时便要进门道一声喜,他们三个都在门房里坐等,也就不消叫管事,三人亲自出来答谢。
他们兄弟待人都十分客气,又生得斯文俊雅,那些原以为他们家三个举人老爷,必定清高不好接近的人都受宠若惊,回到家里还要议论几声:“难怪宋家三个老爷都能中举,这样和气的举子可不多见了。凭他这样做人也该有福报,考个进士老爷回去。”
那些原就在京里有家的人中试后要宴请邻居,这些外来租房的考生却都只会宴请同乡、朋友,哪儿有几个肯请邻居的?
一条巷子很快传遍了宋家要请客的消息,各家都换了新衣裳,收拾几包京挂面、糕饼、鸡蛋,往宋家贺喜。也有几个租住在这些人家的举子从主人家那里听到宋家的消息,有的也收拾了东西准备中午去吃席,也有的暗笑他们性急:“这么早就把宴摆上了,万一喜报不来,可怎么收场?”
几位保定举子过来寻他们,见他家的桌椅从院里摆到院外,俨然已经备好要应贺中试之喜了,也不禁怪他们兄弟心急。他们跟宋家兄弟有二三十年的交情,说话也不用藏着,直率地说:“哪有这么早便把桌子摆上的?就摆院子里,别拿出去也好,不然有个万一,岂不着人笑话?”
宋大哥养出了个解元弟弟,根本不担心他会考不上,因此心态佛得很,听着这话只是含笑把弟弟勾过来给人看:“福建省解元。”
宋二哥也拍着宋时的额头,得意地说:“这孩子小时领到你家,你还说他头角峥嵘,将来必成大器呢。”
那位王举人看着老老时时任兄长摆弄的宋时,倒也想起他小时候头上扎着两个小鬏鬏,穿着大红袍子,摇头晃脑念诗的模样,不禁失笑一声:“唉,如今真是头角峥嵘,不是角髻峥嵘了。不过你们做哥哥的得给他压压福气,作了福建解元也不能说一定能中试的……”
他正说着,门外却有人冷哼了一声:“福建解元怎么可能不中试!”
那人却说的是带着浓浓福建口音的江南官话,这几位保定才子竟没听懂。宋时却一听就听出来是赵书生的声音,连忙出去迎门——来的却不只武平举子,还有福建各地的,都是在讲学大会上认识的熟人,进门便操着一片口音各异的福建式官话与他和宋家人打招呼。
保定举人们就像误入鸿胪寺,听着各国使节学说汉话一般,全然接不上话。
宋时换着南北两方官话给众人做了介绍,又对赵书生说:“王先生从小看着我长大的,只是我辈份大,叫他一声兄长,单看年纪都该叫叔父的。他说我也是好意,怕我家先把宴席摆出去了,若中不了式要招人耻笑,你们别误会。”
赵悦书这才明白前因后果,叹道:“那是我误会了,我去与他赔个礼。”
无妨,反正他也听不出来你是在怼他。
宋时笑着说:“诸位贤兄既然来了,便留在这里用饭吧?你们都在,我家就不用担心这宴摆得太早,考不中要遭人嘲笑了。”
龙溪谢举人笑道:“宋解元说笑了,解元若考不中,我们这些人就更考不中了。我们本在城西定了酒楼,想请宋解元到酒楼论诗文,既然府上有客人,我等便回去了。”
论诗文还用去酒楼?他这里有现成的酒菜、现成的文人,还有现成的翻译,留下来大家一起等着捷报多好!
他连声说:“去什么酒楼!我家有现成的鞭炮堆在这里,还叫家人请了乐户来吹打,就咱们这些人都中了也庆祝得过来。等会儿叫个人去福建会馆传话,让他们把报子手都引到这里,咱们这鼓乐鞭炮能从早响到中午,多么喜庆!”
他强把人留了下来,南北双方的举子虽说有些语言不通,但有宋时和他带来的家人翻译,也足够磕磕绊绊地对话了。
不过一屋子才子坐在一起,还要对什么话,纸笔拿出来写诗就行了!
家里见备着攒盒、点心、黄酒,院子里就是摆好的桌椅,众人按着年资历排了座位,分南北落座,举酒吟诗。虽然没有城外春光景致、没有酒座歌楼的红袖添香,却有中试的盼头在眼前,诸人的诗兴比寻常赏景饮宴还浓,作的都是思君报国、指点江山之作。
宋时的情绪叫他们调动上来,差点给他们写出一篇《沁园春·长沙》。
幸好不等他写出什么能下文字狱的东西,便有一道清脆马蹄踏入长巷,最终重重停在他们的小院门前。
随着唏律律的马嘶声,院门外便展露出一匹高大的棕色骏马,马上骑手身着青色妆花补子服,胸前一块白鹇补子——竟是个五品官员来此!
北直隶那些举子不认得他,都惊讶于此时竟有官员上门来找宋家人;福建举子认得他,更惊愕于他和宋时的交情竟从福建好到了京里,一大早便骑着马来他家找人。
桓凌原以为宋家只有三兄弟在家,蓦地见到这么多人,也错愕了一下。好在他是官人,这些举子见了他都要上来行礼,倒给了他反应的时间。
他翻身下马,笑吟吟地和众人答礼,道:“本官来此并无别的事,只是早上看了新发的红榜,要抢在报子手前替师弟报个喜。”
宋大哥宋二哥的眼顿时亮起来,不由自主地往前走了几步。宋时自然也要往前凑,先说一声“多谢师兄”,便眼巴巴地看着他的袖子,想赶紧知道自己考多少名。
桓凌从袖中摸出一张对折的大红纸笺来,慢条斯理地展开,双手拿着,却不肯便给他,而是不徐不疾地念道:“捷报,贵府老爷宋讳时恭应新泰丙子恩科会试中试第一名贡士。”
第……第几名?
宋时简直怀疑自己一瞬间耳鸣,听错了数字。然而他二哥已经从背后扑上来,又惊又喜,激动得声音微微嘶哑地问着:“会元?我们时官儿是会元了!”
宋大哥一迭声地叫家人:“快拿纸来,快抄下喜报给爹娘送信!宋光到关帝庙替你三叔捐五十两的香火,宋福去把鞭炮点上,还愣着作什么,去……对,先吹打起来,吹打起来!”
他们一家子欢喜得都有些傻了,桓凌眉梢眼角藏着的笑意渐渐流出来,将手中喜报一折,塞入宋时手中,低声道:“宋会元,不请报子手喝一杯酒么?”
“会元”二字叫出来,宋时才蓦地回过神来,谢道:“请请请,桓师兄请,我……我真考中会元了?我这就连中两元了?”
连中两元啊!离着三元不远了!万一他殿试时又运气爆棚,真中了大三元呢?
想不到他一个高考时都没考到本校状元的人,现在考出了相当于全国状元的会元,还敢展望起了真正的状元!
他晕晕乎乎如在云里,亲手给桓师兄斟了酒,双手举杯请他喝。桓凌接过杯来一饮而尽,又自斟自饮一杯,向众人亮出杯底,温声道:“我是特为报喜而来,待会我和还要回都察院做事,诸位宽坐,报喜之人不久便将次第而来了。”
众举子忙谢他的吉言,目送他打马出了巷子拐入长街,然后各自回座斟酒,齐贺宋时高中会元,也预贺自己中试。福建人最讲好意头,一大清早便送来会元捷报,众人羡慕之余,更都觉得今日兆头好,宋家兄弟租的这小院风水好,出了会元的地方必定能再多出贡士。
果然,过不多久便有报子疾奔而来,一个报的是宋时的会元,一个报的是龙溪谢举子中了第十二名举子。
宋时袖子里装的红包有了用武之地,宋家门口堆的爆竹也可以接着放起来了。
这挂鞭炮还没放完,又是一声“捷报”响起,这回却是定兴县唐老爷讳珍上了榜。一挂炮压着一挂炮,一声捷报赶着一声捷报,原本平常的小巷竟被报子手的声音喝得沸腾起来,想来宋家吃席的邻居听着这不断增添的贡士名单,都有几分却步。
好在宋家的流水席依旧是按时摆了上来。虽无珍馐美味,却也不乏鸡鸭猪羊,还有清冽的大麦烧酒。酒香菜香飘过整条巷子,勾得邻居们忘了院里有那么多天上文曲星一样的进士,和吃别的宴席一样自然地入了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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